池作司面色猶疑,好一會兒,才道:“娘娘,不管是不是,如今這局勢,少不得要仰賴崇信侯?”
“哀家沒打算立刻同他翻臉。”孟太后面色沉鬱,說道,“只不過……哀家雖然年紀大了,卻也不希望就是個忠奸不分的老糊塗!誤把仇人當親人,徒然爲後人恥笑!”
“奴婢覺得這可能性不大。”池作司沉吟了會兒,一面走過來爲太后斟茶倒水,一面低聲道,“因爲一來鄭侯、武安伯還有成陽伯三位,本是老謀深算之輩,手底下能人無數,且子嗣衆多!崇信侯是他們的晚輩,也是他們看着長大的。有幾斤幾兩,他們還不清楚?”
“說句不好聽的話,若是崇信侯有賣了孟氏全族的本事,當初也未必會眼睜睜看着孟側妃被納入廣陵王府了!”
“二來,退一萬步講,崇信侯就算有這樣的能耐,從他接任禁軍大統領以來的情況來看,他也沒把握一準對付得了高密王,遑論還有北疆軍跟西疆軍在外呢!”
“他這會兒害了鄭侯他們,有什麼好處?”
“須知道驃騎大將軍乃鄭侯嫡長子,他日兵指長安,豈有不爲鄭侯報仇雪恨的道理?”
“到那時候追究細節起來,一旦發現了崇信侯的手筆……崇信侯要如何交代?”
“但大弟他們去後,這會兒能夠拿到的遺澤,統統歸了歸羽,不是嗎?”孟太后面沉似水,說道,“然而哀家要求他設法接應一下十四,他都不肯!!!可見他就算沒有勾結高密王裡應外合的出賣孟氏,這心腸也夠狠毒的!哀家真是後悔,當初怎麼就給了他向上爬的機會?!”
“還好哀家那會兒只是起意將康昭縣主說給他,在十四的勸說下,也沒太花力氣給他撮合……不然,哀家這會兒真是吐血的心都有了!”
池作司趕緊安撫:“娘娘稍安勿躁!”
跟着勸道,“崇信侯當時也不是說不肯接應皇后娘娘,只是那會兒莫太妃還在,逆王容菁雖然沒有大逆不道的親自住進皇宮裡去,卻也派了心腹駐入宮闈,護衛莫太妃!這情況,崇信侯若是叫長安城裡的探子專門去打聽皇后娘娘,說不得就會暴露身份!”
“到時候探子身死事小,往後沒了耳目,容菁都打到跟前了才反應過來,怎麼是好?”
“歸根到底,崇信侯也是自知如今身負重任,所以不敢有絲毫懈怠呢!”
“正因爲那時候莫太妃還在,皇后一介女流,年紀既小,素來也不管什麼事情,還有可能被容菁疏忽,扔在望春宮自生自滅的可能!”孟太后一聽這話就又落下淚來,哽咽道,“這會兒莫太妃身死,容菁口口聲聲說是哀家害的,甚至不惜立刻派兵過來攻打……你說皇后留在宮裡,就在容菁手中,還能有什麼好下場嗎?”
“那孩子那麼年輕,又是女孩兒!”
“哀家真的好擔心她這會兒的遭遇!”
“哀家就皇兒一個孩子,偏生因爲那兩個賤婦的緣故,皇兒這些年來也不跟哀家親近了!”
“侄子侄女裡頭,誰都知道哀家最看重的是伯勤,然而伯勤爲着家族計,前往北疆多年,哀家這會兒都不太記得清他的樣子!”
“晚輩女孩兒中間,哀家最心疼的就是十四這個皇后!”
“這孩子素來命苦,說是我孟氏的嫡女,卻是還沒出世,如意就失了寵!”
“嬌語那賤婢恃寵生嬌的年間,伯亨好歹還有如意的疼愛,她卻被如意當成自己失寵的根源,沒少撒氣!”
“孩子出閣之前,之所以成天捧着本書不撒手,不就是因爲心裡的苦楚沒處講,只能強迫自己找點事情做了好分心嗎?”
“這些她在哀家跟前都不說,但是哀家心裡都清楚!”
太后越想越難過,眼淚簌簌而落,哽咽道,“其實哀家讓她進宮來做皇后,一則是爲了大房考慮,二則就是想着給她點庇護……這年頭女子實在太苦了,似康昭縣主那樣好命的,能有幾個?”
“就是趕上心疼女孩兒的父母,也保不準出閣之後碰見夫君變了心!”
“所以要想一輩子過的好,指望夫婿到底不如指望兒子可靠的……像皇兒就算因爲那兩個賤婦對哀家的尊敬,大不如從前,可哀家好歹是太后!”
“皇后在孟氏除了哀家之外,就沒有其他真心實意疼愛她、願意爲她着想的人了!”
“而哀家已經這麼大年紀,她說是哀家的侄女,卻還那麼年輕!”
“哀家不可能庇護她一輩子的!”
“就算是哀家還活着的時候,皇后的生身之母向氏,不也是個例子?”
“哀家知道守活寡還要忍受舒氏那兩個賤婦的日子不好過,但哀家也是真心爲孩子考慮!”
“結果當初未曾料到容菁會猝然發難,由着孩子懼怕舒氏姐妹,硬留在了宮城裡頭,現在……現在……”
她禁不住放聲大哭起來,“現在也不知道那可憐的孩子,有沒有怨恨哀家這個沒用的姑姑,近在咫尺,連拉她一把都不能?!”
……實際上此刻的孟皇后根本無暇想到自己的姑姑。
她正心驚膽戰的跟在公孫喜身後,滿頭青絲只用帕子裹起,避免環佩在行動時發出聲響,驚動四周之人。
數日前,馨壽宮偏殿傳來異常動靜之後,公孫喜就專門出去偷聽了一番,得知是莫太妃遇刺,當下就跟皇后商議,要趁太妃薨逝的機會,逃出皇宮!
孟皇后從來沒有冒過這樣的險,聞言多少有點害怕,也懷疑:“咱們在宮裡東躲西藏了這幾日,雖然沒有公開的搜捕,私下裡的找尋卻沒有斷過。這會兒忽然傳出太妃遇刺,不日就要下去見先帝的消息,誰知道是真是假?咱們又沒去馨壽宮的偏殿看過!若果是真的,這倒是現成的機會;若果是假的,說不得就是送上門去呢?”
“我聽宮人說,高密王懷疑,行刺太妃的主謀,乃是上林苑的太后娘娘或者差不多的人。”公孫喜告訴她,“這話的風聲既然傳了出來,那麼不管太妃是不是死在太后娘娘那幾位的指使之下,高密王作爲人子,豈能沒有動作?到那時候,宮城的戒備必定懈怠,便是你我離開的機會。要說其他人用這法子坑咱們倒有可能,但如今長安城都在這人手裡頭,他根本沒必要爲了咱們拿生身之母的死活做文章。”
又說,“我這幾日觀察,發現宮城南面有一段城牆底下的草木可能因爲沒人剷除,又重新長出來了。這季節正自葳蕤,若能找到機會從那邊出城,卻是可作掩護。”
本來城牆左近,爲了防止敵人潛行到底下進行偷襲,都是不允許有遮蔽之物存在的。
皇宮尤甚。不過因爲高密王沒有搬進宮來住,宮裡頭的人也因爲如今的局勢十分的懈怠,沿着城牆的草木或者因爲人手不足,或者因爲負責的人偷懶,卻出現了疏漏。
公孫喜慣做這種高來高去的行徑,這會兒一一爲孟皇后講解了要點,只是皇后自來養在深閨,此刻雖然一遍遍告訴自己不要拖後腿,卻也難免聽了後面忘記前面,足足要他重複了十幾遍,才勉強記了個大概,就是沮喪:“我早說我不過是給你做累贅,你卻何必非要帶上我?康昭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你已經盡力了,就算還是沒能保下我,她肯定也不會太責備你的……何況你還是密貞心腹,密貞哪有不幫你說話的?”
“總之到時候咱們一塊走。”公孫喜不會安慰女孩兒,或者說他根本就沒安慰過人,畢竟在這之前,除了容睡鶴之外,其他人的情緒變化,對他來說,都是浮雲。
而容睡鶴心機深沉,不管碰見什麼事情,根本不需要誰的安慰。
此刻聞言,沉默了會兒,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就說,“現在先安置吧,免得到時候沒有精神,出現岔子。”
他這麼一說,孟皇后就有種自己是在得了便宜賣乖的感覺,又是羞慚又是難受,心道:“我都說了要盡力不給他添麻煩的,怎麼還是又犯了?”
她怏怏的去睡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被公孫喜搖醒,張開眼,就看到窗外還有冷淡的星光照進來。
而這人隱藏在暗處的眸子比星辰更冷,輕輕的說着:“馨壽宮方向有哭聲傳來,應是莫太妃沒了。快起身,咱們準備一下,看看這會兒是不是就有機會出宮?”
兩人簡單的收拾了下這兩日住的地方,雖然這處宮室早已傾塌了大半,從前朝孝宗皇帝起,就是沒人住的,平素也不會有人到這裡來。但公孫喜還是仔細的擦去了兩人在此躲藏所留下來的痕跡,尤其跟孟皇后覈對了所有的隨身之物,防止有落下的。
皇后擔心再耽擱下去天就亮了,又怕打擾他,忍了忍又忍了忍,才忍住沒催促。
還好公孫喜自己心裡有數,掐着天矇矇亮的時候,帶着皇后從這一片幾成廢墟的宮殿走出,試圖向南門靠攏。
他們沒走多久,城角的喪鐘就被敲響了,一下,一下,又一下。
兩人心裡默數鐘聲,確實是太妃薨逝的規格,這麼公開,肯定不會是衝着他們兩個來的了。
如此倒是上天送給他們逃出生天的機會了?
雖然誰也沒說話,但都加快了腳步,唯恐錯失良機。
只是他們沒想到的是,一路上靠着公孫喜的身手以及此刻宮城裡頭亂糟糟的情況,好容易到了南門附近,卻被一隊甲士攔住了去路!
“那是上林苑裡的禁軍,應該是跟着陶大統領投靠了高密王的。”要不是公孫喜提前察覺不對,在轉彎之前就拉着皇后朝後撤退,臨時躲到附近的一座小樓裡悄悄窺探,差點就跟他們撞了個頭!
兩人在無人的小樓上打量着這隊甲士,神色都有些驚疑不定,“他們不在馨壽宮戍衛,又或者跟着高密王,怎麼忽然跑到這裡來了?”
孟皇后好歹是外戚出身,對於皇室的瞭解更在公孫喜之上,疑惑了一陣之後,忽然明白過來,低叫道:“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