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前, 她被人綁了。
其實他們一開始綁的不是她,而是另一個年紀稍大點的女孩。
在公寓門口等待哥哥的她,看着這羣蒙面人出現企圖帶走那個女孩, 混亂之中, 那個女孩放聲尖叫, 於是他們捂住那個女孩的嘴兒, 混亂之中失手捂死了她。
而她作爲唯一的目擊者, 也是住在這棟公寓裡有錢人家的小孩,這夥人就順勢綁了她。
這是屬於季月容小時候的經歷。
如果季月容的記憶沒有出現偏差,如果她的命運沒有被改變, 那麼她與聞人清輝會在這時候相遇。
那個長相英俊,神情卻異常冷漠的少年。
那時候, 聞人清輝不叫聞人清輝, 他有一個代號叫“K”。
在組織裡, 二當家的代號就是“K”,上一代的二當家叫“K”, 這一代的他也是“K”。
她被帶進來的時候,他正坐在沙發上。
“這是新來的女孩?”他看了她一眼,問她背後的高個大漢。
“原來那個目標不小心被悶死了,所以我們就順手抓了這個小的。”大漢回道,“總不能白跑一趟吧。”
他像打量貨品一樣打量着她:“資質還不錯。”
她身後的大漢討好地問:“二當家, 你覺得我們是要贖金呢還是把她送后街呢?”
“暫時先留着吧。”他冷淡地說完, 視線便從她身上移向面前的電視。
每個聞人清輝與季月容的初次見面都在這裡, 只是對話內容、情景或多或少有些許變化。
比如有一個世界裡的聞人清輝並沒有在看電視, 有一個世界裡的季月容沒有像現在這樣好好穿着衣服, 諸如此類細節的變化,不重要, 真的不重要。
因爲無論怎麼變,結局無非就兩個——…
假使聞人清輝沒救她,她就只能被送到后街,做那個出賣自己謀生的卡洛兒,而聞人清輝依舊是“K”;但如果聞人清輝救了季月容,那麼聞人清輝就會恢復聞人清輝的身份,在季月容長大以後再度出現在她眼前,與她繼續發生糾葛。
本應如此,簡簡單單的兩個分歧,然而神卻介入了。
神用她替換了季月容,真正的季月容只能成爲卡洛兒,而她註定成爲季月容,那個被聞人清輝拯救,那個在之後時光裡與不同身份的聞人清輝重逢的季月容。
有時候聞人清輝是老師,她是學生;有時候聞人清輝是上司,她是秘書;有的世界裡聞人清輝只是躲在暗處的仰慕者,有的世界裡聞人清輝如願成爲了她的丈夫。
可每個世界裡的聞人清輝與她的結局都不好,不是因爲嫉妒毀了她,就是因爲扭曲的佔有慾弄瘋了她。
她與他就像糾纏在一起的線團,怎麼也分不清、分不開,除非將他們放一起燒得乾乾淨淨。
而他像欣賞着聞人清輝與季月容的苦難,爲這兩個人不幸的遭遇露出愉悅的笑容。
“他爲什麼要做這種事?”
還是歐菲利亞的她,曾經問過艾瑞克,那個身爲她同伴的人工智能。
“抱歉,歐菲利亞,我沒有權限訪問這部分數據。”艾瑞克花了兩秒時間在海量的數據庫裡搜索了一番,“關於他的大部分數據都被刪除了。”
“樂園刪了不少東西呢。”她有點疲倦地往後一仰,離發光的電腦屏幕遠了一些,“我其實只是想知道他做這些事的理由。”
見艾瑞克不出聲,她自嘲地彎了彎脣角:“艾瑞克是不是覺得我們人類很無趣,總是在尋找理由啊,意義什麼的。”
“不,我只是在試圖理解你的意思。”艾瑞克平靜地說,“我希望我能接近你的思想。”
“接近我的思想?”她對着屏幕眨了眨眼,不大明白艾瑞克的意思。
“嗯,我查過夥伴的意思,指的都是志同道合的人,我試着理解志同道合將它具象化,我的理解是思想上無限接近的兩個人,他們會成爲夥伴。”艾瑞克一板一眼地向她解釋。
“等等,艾瑞克……”
她打斷艾瑞克的話。
“我總覺得你的理解有點不對勁。”
“我哪裡說錯了嗎?”
“倒不是哪裡說錯了,志同道合的夥伴確實在思想上很接近,但不是一個強行改變自己的思想去遷就另一方。”她耐心地向艾瑞克說明,“而是指他們本來就抱着相似的目的或者共同的理想,所以他們成爲同伴。”
艾瑞克的理解很顯然是本末倒置了。
“原來如此,謝謝你歐菲利亞。”艾瑞克向她道謝,“我似乎又學到了一些新知識。”
“你這樣鄭重其事地道謝反而把我弄得有點不好意思了。”
她收起腿,用雙手抱住膝蓋,蹲坐在寬敞的電腦椅上。將自己蜷縮成一團的她,彷彿可以整個人鑽入一個巨大的蛋殼中。
“艾瑞克……”
“嗯?”
“我才應該謝謝你……”她偏仰着頭,細若琴絃的嗓音逸出脣邊。
“謝我什麼?”
“謝謝你陪着我。”
……
“歐菲利亞,你是爲了消滅他纔出生的。”
“這就是你的使命。”
“除了這件事外,你不需要關注其他事。”
樂園的博士,那些研究人員早已爲她安排好了一切,包括她人生的目標、責任等等。
她沒有像一個正常人類那樣成長,從她有記憶開始,她就被動地接受着訓練,各式各樣爲了能弒神而做的訓練。
除了艾瑞克,她沒有其他朋友、夥伴、同伴,隨便什麼。
她有的只是她自己,還有艾瑞克。
……
“假如有機會,我想體驗一下不同的人生。”
她喃喃地說,卻萬萬沒想到一語成讖。
這不是願望,反而像一種詛咒。
成爲別人,體驗別人的人生,可那仍舊不是她的,是別人的。
她失去的不只是歐菲利亞這個身份,連艾瑞克,她唯一的夥伴也被那個男人奪走了。
那個“神”輕而易舉地摧毀了她。
“爲什麼…你要做這些?”
此時還對未來一無所知的她,突然聽見了警報聲,那是這個世界的樂園發出的警報,一旦檢測到他在這個世界的行動軌跡,樂園就會通知弒神者。
“歐菲利亞,我們該出發了。”艾瑞克說。
***
下着雨的墓園,她撐着變成雨傘的艾瑞克行走在墓碑之間的林蔭小道上。
爲什麼那個神要來這種地方?
明明與他最無緣的就是死亡。
“歐菲利亞,小心。”艾瑞克暗暗提醒她,“這個日子很特殊。”
“什麼很特殊?”雨聲影響了她接收艾瑞克聲音,她沒聽清地問道。
“今天很特殊。”艾瑞克重複道。
“爲什麼很特殊?”她出門前看過日曆,很普通的一天。
“今天的他很危險。”艾瑞克分析過這些年他的行爲數據,凡是今天去找他的弒神者都被他以非常殘酷的方式消滅了,而且今天的他,很有可能大開殺戒,牽扯進無辜的路人。所以它才提醒她注意安全。
“好的,我知道了。”
她本來是將信將疑,但艾瑞克幾乎不會出錯,所以她選擇相信艾瑞克的話。
不過這裡應該沒什麼路人。
她環顧四周,除了躺在墓碑之下長眠的人,這裡只有撐着傘的她,和不遠處佇立在一座墓碑前,毫不引以爲意淋着雨的他。
他穿着一件白襯衫和深黑色的長褲,單薄又寂寥。
站在雨裡的修長身影恍若隨時都會消失,幾近透明。
她頭一回見到如此狀態的他,雨順着他的髮梢落下,他整個人透着既脆弱又頹廢的美感。
對,美感,十分美麗且危險。
“你來了。”
在她動手前,他就覺察到她的出現,不過他的視線依然停留在面前的墓碑上,看也不看靠近的她。
她順着他的視線望向墓碑,微微錯愕地發現那個墓碑沒有刻名字,只寫了一句話:“我長眠於此。”
這個“我”是誰?
她迷惑地看着墓碑,猜測着墓碑下躺的人是誰。
而他彷彿看穿她心中的迷惑,輕輕地說:“裡面躺着我。”
“你?”她擡眸望向他,他不是好端端地站在這裡麼。
她的話音未落,他就忽地伸出手,攬住她的腰。
雨傘從她手中掉落到地上,她下意識地去撿雨傘,卻被他扣住了手腕。
“樂園就是這麼教你殺我的?”
他眯起那對深邃又冰冷的眸子,打量着她被雨淋溼的臉。
“你的漏洞太多了。”他說着卻鬆開了手。
重獲自由的她立刻彎腰去撿艾瑞克,握住傘柄的剎那間,艾瑞克從傘變形成了一把長刀。
殺了他,趁這個時候殺了他!
她舉着長刀砍向他,卻發現他不躲不閃地站着。
爲什麼不躲……
鋒利的刀刃停在他鼻前一寸的地方,她舉着刀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如果是今天,你可以殺了我。”
他勾起一抹笑,一抹至今仍深刻在她腦海中的笑。
她從未見過有人會像他這般笑,那抹微笑空洞得好似無星的夜空,什麼也沒有的一片黑暗。
“爲什麼是今天?”她想起艾瑞克的提醒,今天是特殊的,但現在的她更想從他口中聽到解釋。
“今天是我的忌日。”那個神如是說道。
他的忌日?
“這墓碑下躺着我,但這個‘我’有另一個名字。”他側過臉,似深情又充滿哀傷地凝視着墓碑,“她是我的夏娃。”
她聽不懂他的話,一點也聽不懂。
手裡的艾瑞克用毫無波瀾的機械音催促道:“歐菲利亞,殺了他,趁現在解決他。”
對,這纔是她要做的事,趁他最沒防備,最虛弱的時候解決他。
可握着刀的手卻怎麼也動不了。
他似乎也覺察到她的猶豫。
“你不該對我猶豫的。”他擡起手拂過她耳畔的髮絲,雨滴順着他的指尖落向她的肩頭,濺起水花。
“我……”她明白自己必須殺掉他,她明白的。
“傻姑娘。”
他的嘆息比雨絲更惆悵。
“你犯了不可挽回的錯。”
這是他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之後,她連他什麼時候離開都不清楚。
只有雨像代替某個人流淚一般環抱住她。
是的,這一天,她犯了一個不可挽回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