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天早晨醒來,樑思浩並沒有在身邊看到姜尚輕,以爲起得早已經洗漱過了,摸了摸褥子卻是冰冷的。
“春蘭、秋菊,你們誰在?”
門口的丫環連忙進來,一看屋裡居然只有少爺,怎麼可能!
“回少爺,我們沒看見少夫人啊!”
她們天剛亮的時候就醒來了,一直沒見過啊。
“少爺不、不好了,他們說老爺貪污賑災銀,被抓走了!”
噩耗突然降臨,打得樑家措手不及,樑思浩腦袋裡“嗡”的一聲,連忙下牀卻摔了下去。
“少爺!”
“扶我去見我爹,快!”
小廝和丫環趕緊去攙扶,這會兒羈押樑大人的官差正抓着衣衫不整的他出了房門。
“爹,這是怎麼回事!”
要說樑大人最放不下誰,當然就是這個身體孱弱的兒子,至於妻子,這些年兩人早就貌合神離,這會兒連佛堂都不願出來。
樑大人知道,他這個兒子有着一腔熱忱,卻因爲身體原因,大多呆在家裡,不知外面人心險惡,更不知道這個他敬愛的爹其實幹了這麼多壞事。
他此時覺得分外慚愧,身世有些無顏見他。
“樑公子,令父貪污賑災銀,現如今災區已爆發了瘟疫,情況危急,居然還聯合不少官員隱瞞不報,被欽差大人查出後,居然還想把罪責推給別人,若不是天道昭昭,恐怕罪魁禍首就又要得不到懲罰,皇上已然下令,定當重辦貪污人員,至於樑公子你,念在公子身染重病,不需抓入大牢,但您不能離開京城境內,隨時等候欽差的調查。”
樑思浩如遭重擊,他記得小時候爹抱着他讓他坐在他的肩膀上,給他買各種的玩意各種的書,因爲身體原因不能去學堂,便請了很有名的大儒教導他,還關心他的課業,更是讓廚房研究對他身體好的藥膳,遍請名醫。
不是沒聽過外面的人對父親的議論之言,但他以爲人之功過、黑白真相自己心裡有數就行,不能做人云亦云、聽信他人陷害爹爹的讒言。
不成想,今天事實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
樑思浩就這個僵硬着身子,看着忽然一下子變老了很多的爹被押着除了樑府,“噗”的一口鮮血,耳邊一陣吵鬧聲,便天旋地轉。
“大夫,我家少爺怎麼樣啊?”
“唉!”
大夫搖搖頭,這樑家公子本就孃胎裡帶病,能長這麼大除了所用藥材金貴,自身也樂觀積極,可突然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急火攻心,再加上身體裡不知道爲什麼,沉積了很多對他身體不太好的一股陰邪之氣,病如猛虎下山,這下子,唉……
“我只能開點藥盡力讓他吊着,至於能堅持多久,唉!”
“不能啊,少爺!”
樑思浩平時對這些下人極好,也沒什麼脾氣,所以這屋裡的小廝丫環很是敬重他,就算老爺不是東西,也不能牽連無辜的人啊!
樑思浩這一暈,再醒來,已是夜幕之時。
“小竹!”
“少爺,你可醒了!”
小竹是跟了樑思浩很久的小廝,也是他身邊最信任的人。
“你去外面打聽打聽,我爹到底怎麼了,所有的一切都打聽回來,還有,派人搜尋少夫人的下落,咳咳!”
樑思浩從來沒感覺自己的身體這麼糟糕過、生活如此無望過,一夜之間,天翻地覆,他所認識的人全都變了個樣子,就連輕輕……樑思浩忍住涌上來的咳嗽之感,希望她不會是自己想的那個樣子。
“對了,少夫人,少夫人她一天都沒見着了,我這就讓人去尋!”
樑大人的事很好打聽,因爲今天一早,很多人就在家門口、街上發現了很多紙片,上面寫滿了樑大人這些年來的罪證,而他之所以如此、那些信件的另一位牽涉着,赫然是當年爭奪皇位落敗、被貶在封地的二皇子!
他居然一直都在爲二皇子做事,企圖造反。
那些信件裡面,擠在了一筆筆樑大人貪污以及引人耳目在各地開設的店鋪進行斂財,從三十年前開始,一直到最近的賑災銀貪污案。
其中,甚至還多次謀殺朝廷大員、設計剷除異己,安插上自己的人,罪名簡直罄竹難書!
樑思浩看着那些上面有的還帶着泥土的紙,小竹低着頭站在一邊,他怕少爺的身體會受不住。
誰知道,樑思浩只是沉默了很久,對他揮了揮手。
“你出去吧,我想自己一個人靜一會兒。”
“少爺……”
“放心吧,我沒事,沒這麼容易死的。”
樑思浩低頭看着那些白紙黑字,雖然都是抄寫版,但想必原版已經在皇帝手中了,呵呵呵,他微仰着頭,苦笑。
這可是謀逆大罪啊,恐怕他們一家人都逃不掉了!
門扉輕響,樑思浩可不以爲會是小竹,這些小廝丫環不會不通報就進來,難道是輕輕?
一擡頭,驚訝了,居然是……
“娘?”
從樑思浩有記憶起,爹孃就已經不睦,娘雖然吃住都在佛堂,但偶爾他也會去看她,每次,娘都會慈愛地摸着他的頭說他長高了,那是屬於一個母親的愛,不會騙人。
樑思浩一直都很疑惑,既然娘也愛自己,爲什麼就不能一家人好好在一起呢?但他卻不敢問,可是這時候,她居然出來了。
“思浩,苦了你了,唉!”
樑母坐在牀邊,看着兒子渾濁的眼中有晶瑩顫動。
這個孩子,她從小都沒教過他什麼,更沒給他縫過一針一線,若說這輩子她最對不起誰,就是這個孩子了。
“……娘!”
樑思浩嘴脣抖動片刻,喊出了這個字,“這些說的,都是真的嗎?”
樑母看了看,很是緩慢沉重地點了點頭。
“是真的,當年我嫁給你爹後,沒多久就發現他居然背地裡幹了這麼多壞事,還參與謀反,他威脅我說若是我把事情泄露出去,就要我一家的命,那時候我的肚子裡已經有了你了,於是我只能修了個佛堂,爲那些被他害的人日日夜夜祈禱,若是降罪,讓我受苦就好,別算到我的兒子身上,沒想到你的身體還是……唉。”
那些已經過了半百年的過往,就這麼被她幾句話說了出來,說着簡單,但這其中的歲月悠悠,心酸根本無法道盡。
樑思浩沒想到還有這麼一回事。
“也算是天道昭昭吧,終究你爹還是沒能逃過,我這個歲數怎麼樣都無所謂了,但你……要不,你還是連夜逃走吧!”
樑思浩苦笑,“我這個身子,能逃到哪去呢?”
母子在屋子裡呆了一會兒,樑母就離開了,樑思浩只覺胸中憋悶,眼前一陣陣發黑,也不知道是睡着了還是暈過去了,一股陰冷至極的風吹來,忽然就醒了。
“輕輕?”
姜尚輕身子一顫,轉身就想飄走,誰知道樑思浩着急,又摔在了地上。
“別走!咳咳!”
聽他咳得厲害,姜尚輕的心一下子就揪起來,站在那裡猶豫了半天,終究還是轉身,卻看見他趴在地上,捂着胸口,咳出了好多的血。
“你怎麼了?”
姜尚輕連忙上前扶他,樑思浩趁機抓住她的手,卻是滿手的冰涼。
“你……”
姜尚輕退後一步,嘆了口氣,看着他止住了咳嗽,很是狼狽得宛如剛剛出生的小獸,他的世界坍塌,就連最後一根支柱都要離去嗎?
“對不起,樑思浩,我騙了你,其實……我早就死了,我們全家都被你爹設計殺了,他還買了刺客要殺死外出的我,誰知道,我確實本路上被淹死了。”
“你們家的一切,跟你相遇、嫁進來,都是我設計之後刻意爲之,就是爲了找到你爹的罪證,我要他嚐嚐我們姜家的苦果,要讓他被世人唾罵,讓他爲這些年慘死的人償命!”
“樑思浩,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無辜、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委屈的?可是你見沒見過水災過後百姓的孩子是怎麼生存的,他們吃草根、吃樹皮甚至吃泥土!就等着朝廷的賑災銀過日子,可是你爹呢,居然貪墨了這麼多!甚至還想隱瞞疫情!”
“對,你這樣嬌生慣養的大少爺怎麼會體會人間疾苦,那些書本上的治國之道,說起來冠冕堂皇做起來你知道多難嗎?那些孩子,只是剛剛染病,他們連送醫都不肯,直接活活燒死啊!”
“而你呢,遍訪名醫給你看病的銀子、動輒幾百兩的藥材、請夫子的銀子、甚至吃穿住行的銀子,花的都是別人用命換來的錢,呵,你真是心安理得啊!”
看着樑思浩呆呆地半躺在地上,姜尚輕忍着自己顫抖的手,她是她的妻,但那是騙來的,他們除了仇人,什麼關係都沒有,自己憑什麼、有什麼理由還要管他?
反正謀逆之罪,整個樑府都逃不了,他已經註定了結局。
小竹等人天亮了才發現自家少爺居然在地上躺了一晚上,觸手肌膚冰涼,若不是還有一點熱乎氣,都以爲已經……
“少爺,你怎麼不喊我們呢!你不能這麼糟蹋自己的身體啊!”
讓秋菊去請大夫,樑思浩卻是呆呆地看着牀頂,這一晚上,他什麼都沒有了,還發現,姜尚輕說得對,他同樣罪大惡極,什麼身體、大夫,還要他們有什麼用!
樑府內早就亂成一團,下人們搶奪屋裡值錢的東西拿去賣了當盤纏,樹倒猢猻散。
“小竹,我這屋裡,你們喜歡什麼都拿去吧,不要守着我了,樑府都沒了,出去再某個好差事。”
“不,少爺,你怎麼能說這樣的話,就算誰走我也不會走的!”
樑思成閉上了眼,眼前一片黑暗,但他卻沒有絲毫睡意,姜尚輕的一聲聲控訴一直在耳邊迴響。
對,他錯了很多,他很後悔爲什麼沒有在她家破人亡前認識她,或許那樣爹就不會對他們家下手了。
不,也不對,若是那以後爹爹的事被查出來,她們家一樣要受牽連,還是從最開始就不認識好了。
可是他捨不得啊!他是真的喜歡輕輕,好喜歡好喜歡,喜歡的心都疼了,哪怕你等我變成鬼,讓我跟在你身邊,什麼都不求也好啊!
一滴清淚緩緩蜿蜒流下,小竹很是傷心地跪着,沒多久大夫終於來了,再喊樑思成,大家這才發現他居然已經斷氣了。
姜尚輕蜷縮着坐在水池邊的大石頭上,輕哼着曲子,溫柔地看着池底月光照耀下的白骨。
那天對樑思浩大吼了之後,白天她躲在別處,聽說樑家公子身亡的消息嚇了一跳,天剛擦黑,就趕緊去看看真假。
她的心跳得飛快,樑府裡也亂七八糟不復往日繁盛,沒走多久就聽見零星的哭聲,是小竹秋菊他們。
樑家出了這樣的事,老子還關在牢裡查辦,夫人後來也抓走了,兒子居然就去世了,揹負着謀逆的罪名當然不能大辦,小廝和丫環用首飾當了點錢買了副薄棺,他們給他守靈。
雖然昨晚看見他咳血,可姜尚輕以爲他們還能去找大夫,再怎麼樣也不會這麼快就去了,此時看着大堂中黑漆漆的棺木,腳卻不敢往前再走一步。
她居然害怕、怕看到他的屍體。
姜尚輕不管怎麼告訴自己,他也是你的仇人,可還是不管用,反而那些天,他對自己的珍視與在乎越發清晰起來。
都說鬼沒有心,可爲什麼她還會感覺到難過?那段情,不都是騙自己的虛與委蛇嗎?
姜尚輕沒出息地跑了,不斷催眠自己只要沒親眼看到他就沒死,明天就回站起來去跟別人論辯賦詩,會找其他溫柔的女子過得跟神仙眷侶一樣!
可好難過,還是好難過啊!
躲了不知是七天還是八天,姜尚輕終究還是忍不住去了墳場,那些叢叢立着的土堆,只有一處旁邊插着白幡。
她顫抖着指尖,挖了土,終究還是開啓了棺木,看着樑思浩安詳地躺在裡面,她捂着自己的脣,無淚而泣。
不,樑思浩,你以爲這麼簡單死了就可以了嗎?不行,我要你這一世都陪着我,你們家殺了我家這麼多的人,你就在我身邊爲奴賠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