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學。
明華朝夕苦讀。他有了之前學堂的經驗,又怕交好的朋友被人算計,所以在同學間的交往中十分的謹慎小心,客氣有餘,親熱不足。衆人都道他是劉國軒的弟子,又有個御封郡主的妹子,故傲慢難以親近。唯有對一個名喚于濤的學子頗有不同。
這位於濤的父親於光曉是元閣老的學生,兩廣之地有名的大才子。淡泊名利,隱居不出。于濤一脈傳承了父親的才智,是學子中的佼佼者。但此人的脾氣十分古怪,從不喜歡與人多有來往,而且睚眥必報,有時還蠻橫不講道理,衆人都對他避之不及!
沒想到他竟然和明華一拍即合,兩人在課上合力辯駁“諸葛亮無申商之心而用其術,王安石用申商之實而諱其名”之題,將對方殺得落花流水,相視一笑間心心相惜!
明華暗想于濤的家世與家風,必然不會輕易讓人利用,是以對他也格外親近,兩人學業上長有所長,明華受益良多。
“今日多謝於兄解惑。明日我再來請教。”
“明華客氣了。”于濤拱手笑道,“相互切磋而已。我們明日再見。”
明華目送于濤走遠,笑道:“可見傳言不可信。我初進學堂,人人都道于濤蠻橫不講理,實則此人天生性情散漫,不願與人多費口舌作無謂之爭。只要瞭解他的性情,自然能相處融洽。”
修遠也是暗暗稱奇:那個于濤,人長得高大,卻不喜言笑。家境家世那麼好,有些傲氣也是理所當然。之前還聽說縣學裡有不少學子被他欺負過,沒想到竟然和少爺這般談得來。
也好,就當少爺在學堂裡尋了個靠山吧。
當即應聲道:“是是是。大少爺喲,小的肚子餓了囉,賞口飯吃吧!”
明華笑罵:“你倒是越來越憊賴了!”
修遠忙道:“採雀樓出了幾道新菜,生意可好呢。反正今日公子也沒什麼作業,我們嚐嚐鮮去行不行?”
明華摸摸還滿着的銀袋子,道:“遲早被你吃窮。”
修遠知道少爺這算是同意了,興高采烈的道:“大不了你從我的月俸里扣嘛!”反正月家大方,他的月俸夠豐厚。他父親幫着月家養河蚌,收入大漲,還時常貼補他呢!
採雀樓是縣內新近崛起的酒樓。老闆極會做生意,除菜色推陣出新之外,樓內還搭了個小臺子,時常請人來唱曲說笑。但絕不低俗,正如今日請來唱曲的女子,一身清淡的素衣,懷抱琵琶,手指輕拔,琴聲一起,明華頓覺心曠神怡:這姑娘彈得一手好琵琶啊!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雙十年華,容色秀美,眉攏輕愁,眼若秋水。
耳邊,似乎聽到有人議論:“那不是劉家的女兒麼?”
“可不是!她爹盜了糧倉,已經被斬了。她娘死得早,她一個姑娘家沒了依靠,只能出來賣藝羅!”
“可憐,可憐。”
“她那未婚夫婿呢?”
“不提了。失蹤多年,也不知跑到哪兒去了。這姑娘死心眼,苦等着不肯退婚。生生耽誤了自個兒。”
“那是,如果成了親,也不至於無家可歸!”
明華聽着不由起了側隱之心。越州糧倉被盜案,他也曾聽聞一二。最後重判了一個守糧倉姓劉的小吏。原來竟是這位姑娘的父親。
劉姑娘連彈了三首曲子,稍作歇息。此時,便有人取了銅錢打賞她,她紅着臉一一謝了。
明華也令修遠拿了十個銅錢給她。修遠低叫道:“你也太小器了吧?人家這麼可憐,就給十個銅錢?”
明華笑問:“你想給她多少?”
“起碼一兩銀子吧?太可憐了!照我說,糧倉被盜案怎麼可能只是一個小吏做得出來的?裡面肯定有冤情,可憐這個姑娘了喂!”
百姓心中都是這般揣測,所以對劉姑娘才猶爲憐惜。
明華卻喝道:“休要胡言亂語!你給她一兩銀子,惹人耳目,反而是害了她!”
修遠噤聲,長長的哦了記,乖乖取了十枚銅錢給她。劉姑娘感激不盡,低聲道謝。歇了會兒,姑娘又彈了三首曲子,抱着琵琶曲膝告退。
也不知明華是喜歡採雀樓的菜色呢,還是喜歡聽劉姑娘的琵琶,隔三岔五的就要過來用飯。修遠樂得跟着他打牙祭。每每都取了十枚銅錢給劉姑娘作賞錢。久而久之,劉姑娘倒也記住了他,每次見到他來便向他頷首微笑,還會問修遠他們喜歡聽什麼曲子,修遠一頭霧水,問過明華後,明華笑道:“不拘什麼曲子。能令人賞心就好。”
劉姑娘不由對修遠道:公子是個心性豁達之人。
從此不再多問,每每隨興而彈,反倒更見功底,贏來喝采不斷。
劉小姐雖然家世普通,但才貌不凡,城內素有美名。誰知家中突逢變故,她一時間無依無靠,生計全無着落。換作普通姑娘,不是淪落風塵,便是委身他人混個去處。但劉姑娘拒絕了一干執絝弟子趁火打劫的求娶,寧願賣藝爲生也不願作妾。採雀樓的老闆頗同情她的遭遇,伸出援手拉了她一把,她方能勉強安靜度日。
而劉姑娘身邊善良的人們,不願眼睜睜見一個美好的女子滑向深淵,不約而同的默默的幫着她守護她,即管如此,誰也吃不準,她能撐到何時?
明華對她頗感敬佩,這世上的男子也未必能有她這般的風骨與傲氣!他也不能多做什麼,只能多來採雀樓吃飯,每次給她十枚銅錢。
這日,明華正停箸凝神聽着琵琶,眼前一晃,于濤的笑臉映入他眼中。
“於兄,這麼巧!”明華驚訝笑道,“你也來這兒吃飯?”
于濤若有所思的瞧了眼劉姑娘,又看看他桌上的飯菜,笑道:“我見你近日常往這酒樓來,原來是秀色可餐哪!”
明華臉微紅,忙道:“於兄莫想岔了!我只是愛聽她的琵琶而已!”
于濤不以爲然的道:“以她的身份姿色,你便納了她又如何?也算是做了件好事!”
明華默然不語:于濤說得不錯,但他未曾娶妻怎好納妾?何況,他也並無這個意思。驀地裡眼睛一亮:“於兄可認得未曾婚嫁家世清白的男子?劉小姐孤苦無依,若能嫁得良人,也算是苦盡甘來。”
于濤驚訝的望他:“你真不想納她?”
明華苦笑:“於兄莫再說笑。我家中並無納妾的規矩。”
于濤笑着搖頭:“你對她即無他意,卻如此用心,也不怕她誤會?”
明華愕然:“不,不會吧?”不由向劉姑娘看了一眼,卻正好與她目光相對,她大方微笑,面頰卻還是紅了。
明華忙收回視線,皺眉道:“即如此,以後便不來聽她的琵琶了。可惜!”他喚修遠會了賬,同於濤並肩而去。修遠倒是戀戀不捨得回頭望了眼劉姑娘,卻見她目光依戀的定在了明華身後,又急忙收回,低下頭無意識的拔弄琵琶。
修遠心道:啊喲,還真被于濤說中了!劉姑娘怕是真對少爺上了心!
于濤道:“你即喜歡聽琵琶怎不早說?我家中有個樂伎,一手琵琶技藝出神入化!走,我帶你去聽聽!”
明華道了聲“家伎”?搖頭笑道:“今日已晚,回去還要做功課。改日再說吧!”
于濤也不勉強,答道:“好!”
明華只當于濤順口一說,誰知過了幾日,他竟真的送了個家伎送到他的住處!
明華瞧着那秀雅無鑄的樂伎張口結舌,無言以對!于濤已經自來熟的搬了椅子道:“坐下來聽聽!比不比採雀樓的好?”
樂伎輕攬裙襬,端坐抱琴,五指揮動,竟是金戈鐵馬,玉碎冰裂!
明華只覺心隨琴動,沉醉在曲子中如癡如醉,直到曲終音散,他竟還無法從琴音中掙脫而出!于濤訝異挑眉,心道:原來他真不是沉迷美色!
自此之後,于濤與明華更爲親近,兩人交情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