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明成與朱麗的離婚協議,是由朱爸朱媽出面與明成談。明成想,好嘛,今天一併子解決離婚與辭職。

他仔細看離婚協議書,朱麗算是公平,基本沒讓他吃虧,也沒讓她自己吃虧。明成都懶得討論,摸岀筆就把字簽了。朱爸朱媽見此倒是驚訝,原本以爲怎麼都會有點扯皮,兩人還模擬演練了一早上,可沒想到,全無用武之地。

跟朱麗一說,朱麗立馬找時間出來,帶上所有文件證件,由朱爸朱媽陪同,與明成一起去民政局申請離婚。兩人沒有財產糾紛,沒有子女,又是自願離婚,工作人員問了幾句又調解幾句,准予他們協議離婚。

明成一直不時看向朱麗,可是他看到朱麗的目光一次都沒投到他頭上,朱麗是真的被他推開了,朱麗不會再關心他,即使他頭上有傷。對此,明成比離婚這個程序更介意。可是,他還能有什麼辦法?

朱麗一來就看到明成頭上的傷,心裡很是內疚了一下,覺得此時提出離婚很打擊明成,可是又一想,他爲什麼要打架?爲什麼別人遇到逆境會得逆流而上,尋找機會,而他則是步步沉陷,自暴自棄?作爲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居然打女人,打老人,他還有什麼人格。終於他也有被別人打的時候。想到這個,朱麗的心又硬下來,不再看明成一眼,一臉冰霜地走完全部程序,拿到離婚證。若干年前,他們曾在這兒興奮地宣誓結婚。

三前一後地從民政局出來,朱媽媽先迫不及待地轉身對明成道:“小蘇,等你身體允許了,趕緊把房子騰出來。”

明成很敏感地聽出朱媽媽已經以前岳母的身份與他說話,原本的“明成”變爲“小蘇”。他很是沒精打采地回答:“我回去就搬。”就這麼結束了?那麼容易?

朱麗依然不看明成,直着眼睛看着遠處,跟商談公事似的道:“明天週五,我們儘快將房貸改名,將房產證土地證改名等手續辦完,需要你幫忙的地方,請一定配合。手續齊全後,我們會在手續完結當天把錢交給你。再見。”最後“再見”兩個字,是從牙齒縫裡艱難擠出來的,可說出來後,朱麗又有解脫的感覺。明成媽去世至今,那麼多天,她何嘗不累?養一個幼齒孩子,還可以看到未來的希望,但是養一個幼稚成年人,那是隻有絕望。

明成點頭,沒有應聲,長長嘆息。而朱麗看着卻是反感。四個人在民政局大門口分道揚鑣,明成看着朱麗獨自上出租車開往她事務所方向,心中又是嘆息,怎麼能讓朱麗不離?幸好離了,否則,怎麼跟朱麗交代今天他失業的事。

朱爸朱媽的離開他都沒注意到,他兩隻眼睛只是看着載着朱麗離開的那輛車子遠去,一顆心,今天一天在經歷了離職離婚之後,終於麻木了。全世界都負他,連朱麗也離開他,他做人失敗到可以被開除地球球籍。

他正神思恍惚着,前岳母又折返,拿手中的包推推他跟他大聲道:“你今天就搬家嗎?我明天大概什麼時候可以換房門鑰匙?”

朱爸爸忙跑過來拉住老伴兒,耳語:“別逼人太甚。”

朱媽媽嚷出來:“我花朵一樣的女兒被他害的,我爲什麼不能恨他?今晚搬家是他自己說的,我沒逼他,人不能說了不做出爾反爾。”

明成依然沉默,他已經沒興趣說話了,反正都是他的錯。

朱媽媽見他不回答,更怒,“你不說就等於今晚搬完,我明天一早叫人去換鎖。”

明成心頭煩躁,但看在朱麗分上,他什麼都不說,怕說出來就不可收拾,轉身就走。朱媽媽氣極,但被朱爸爸拖住,沒法追上去討伐。朱爸爸勸朱媽媽,這個時候要給人餘地,後面辦證時候還要蘇明成配合呢,把人惹毛了,明天還怎麼見面。朱媽媽這才止住手腳。

走遠了,明成才又長嘆岀一口氣。他一無所有了,他是光棍,他是失業者。這些,都是他以前想都不會想到的身份。可這就是現實。他目前頭上的傷口在流血,心裡的傷口更在流血,可是他沒時間療傷,他得立刻搬家。他甚至都沒地方療傷,他做人失敗至此。

他一路無精打采地走回家,請了一個有車的朋友幫他搬家。他都沒怎麼整理,無心整理,衣服連衣架一起亂糟糟堆進朋友車後座,超市裡的大塑料袋盛放雜物,胡亂扔進車後備廂。他現在頭破血流,面目無光,而剛剛見的朱麗衣着光鮮,舉止驕矜,這正好是失意與得意的絕佳對比。一個失意的男人,怎配擁有得意的女人呢?

可是搬出去又住哪兒呢?明成聯繫到一個做房產的老同學,老同學又找朋友,一圈電話打下來,找到一個炒房炒成房東的,明成搬進比較市中心的單身公寓。幫他搬家的朋友陪他一頓大醉,明成叫喊着酒精解毒,在新窩裡度過第一夜。

朱麗則是回到事務所就埋頭工作,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般,只有一顆心時不時一陣猛跳,好像預感到什麼可怕的事即將發生似的。她強迫自己工作,可是,她又止不住地擡起頭來,兩眼茫然。眼前總是閃現岀明成頭頂包着紗布戴着網兜的可憐又可恨的模樣,朱麗不知自己是什麼心情,但是清楚知道,這婚,離得正確。

直到下班,她纔打電話給明玉。這回明玉賞臉,居然破例接了她的電話。因爲明玉知道朱麗在與明成離婚後,將她劃出蘇家範疇。

面對明玉,朱麗沒什麼可隱瞞的,開門見山,“明玉,我剛離婚。”

“呃。”這麼快?

朱麗沒讓明玉多想,又道:“跟蘇家的事,我也想盡快有個了斷。我不願做逃離現場還留下一條尾巴的壁虎,你是蘇家在本市唯一能擔責任的,我想請你出面幫我做個見證。如果你有空,我們見個面。”

明玉發現,她怎麼就那麼難脫離蘇家,可是,朱麗在這個時候的要求她怎麼能拒絕,因爲她現在是比朱麗更蘇家的人。她翻看一下今天的行事曆,不得不抱歉地道:“對不起,朱麗,我今天走不開,電話裡說行嗎?”

朱麗也知道臨時約明玉這種大忙人不是很現實,“明玉,我想跟你說說我和蘇明成分家產的情況,和其中涉及欠你父母錢的處理。”

明玉客氣而疏遠地道:“如果你今天只想說這些,我建議你別說了。只要不扯上我,不要我出錢出力,蘇家的事我不願管。你就說你想要我作什麼證吧。”

朱麗不知道明玉說的真話還是假話,因爲她明知明玉是很記着蘇家的錢被老二一家侵吞的。但既然明玉明確表明不要聽,她再接着說就傻了,她還是換一種說法。“我請你來,是想做事有始有終。我準備請你見證我歸還蘇明成欠他舅舅的錢,和長久以來欠你們爸的錢。”

明玉聽了吃驚,由朱麗歸還?“半數還是全數?”

“全數,你聽我解釋。簡單地說,根據離婚協議,房子歸我,我把房子按現價摺合房款的一半交給蘇明成。但是因爲蘇明成一意孤行投資被騙,他私自借了他們公司經理十萬,問他舅舅借三萬,還賣了家中的車子。我得把一半車款從房款中扣除。他們公司經理那邊的借款我管不着,但是蘇家的事我得有個交代。我擔心蘇明成拿了我給他的房款後不盡快解決你們父親和你們舅舅那邊的借款,因此我想請你見證着把錢先還了,餘款再交給蘇明成。你們舅舅那兒是三萬加利息,你們父親那裡,你看要還多少?我想先結清買房按揭的那筆款子吧。”

明玉再次驚愕,很直接地問:“你要不要用三天時間好好想想?你有沒有覺得你在意氣用事?既然離婚又何必管蘇明成死活,或者,你還是在乎蘇明成,想留個完美印象給蘇家?”

“沒有。”朱麗矢口否認,聲音尖銳,連自己都嚇了一跳。深吸一口氣,平靜下來,才道:“沒有,這可能是我的職業習慣,不喜歡看到爛賬不被處理。”

明玉心想,這個理由不充分,就比如說她,她只有更怕爛賬,怕應收款收不回來,那可都是真金白銀,不像朱麗接觸的都是些賬面數字。但是她絕不會因職業病而想出朱麗這樣的越俎代庖的爛主意。明玉總覺得朱麗在賭氣。她對蘇明成的詆譭好像在朱麗心裡烙下很深印象,而蘇明成自己也不爭氣,什麼坐牢投資失敗打上父親家門之類的蠢事不勝枚舉,料想前天蘇明成被她的傳真撩撥得發瘋,在家不知怎樣的失控,朱麗因此對蘇明成心生極大反感了。只是,分居,她還能理解,離婚,她簡直不能相信。好像太突然。

當然,明玉是不會插手調解的,要她幫助老二?除非太陽從西邊岀。看着蘇明成如此落魄,她甚至有點幸災樂禍。

朱麗見電話那頭好久沒聲音,焦急地道:“明玉,你難道不擔心你父親和你舅舅又拿不回借款?”

明玉笑道:“這三個人,我父親,我舅舅,還有蘇明成,一輩子靠着一個女人窩窩囊囊地活過來。難道你想做第二個被他們依靠的女人?前陣子我差點拿你當作那個偉大女人二世了。”

朱麗張口結舌,一顆原本準備做好善後工作完美離開蘇家的心一下被明玉的話扭了方向。她有點沮喪地想,可不是嘛,她今天擔了責任,將錢還了,可誰知道他們那幫小男人會不會看着她好說話,以後找各種理由纏上她?就像她前一陣,老大家老三家不平則鳴的時候都找上她,因爲她好說話會擔責任。可是,她能做那個偉大女人二世嗎?結合自己的遭遇,朱麗有點感慨:“你們的媽,當年也是身不由己地陷進去的吧。”

“可憐可恨,才造就可悲。”在朱麗面前可以客觀說話,因爲朱麗知道她和媽的關係如何之僵。

“我經歷過後才知道,什麼叫身不由己。可是你媽媽當年身後只有把她往火坑裡推的,沒有像今天你這樣把我往外拉的。”因爲原本賭氣似的打算被明玉擋回,朱麗反而溫和了一點。

“你對我媽倒是一往情深。”

“她對我很好。”

“你不覺得很怪嗎?她這麼重男輕女的人,連自己女兒都不喜歡,怎麼可能喜歡別人的女兒。她不過是幫沒用的蘇明成拉攏你而已,你還真信。”

朱麗一想,有那可能,可不管怎麼說,婆婆對她可真是好,人不能沒良心,即使婆婆有那目的,她以前都享受那麼多年了,不能這會兒就否認婆婆。她也不是嘴弱的,譏誚道:“所以你以前看見我也是刻骨仇恨。”

明玉倒是沒想到朱麗反擊得那麼快,不由得笑道:“原以爲你跟他們一丘之貉。後來看了你對賬本的反應,才知道你講道理。”

“所以你和大嫂都是合着夥兒專門找我下手。你們怎麼不去找別人?”

“你做了那麼多年的既得利益者,要有點心胸吧。不找你,找他們?我不是老壽星吃砒霜嗎?”

“所以說,人不能講理,人得賴,賴到徹底,才百毒不侵,神鬼不侵。”朱麗想到也是三個人一員的蘇明成,此人就是賴到了底,她怎麼勸說打動都原包奉還。想起來就咬牙切齒。

明玉一笑,時代到底不一樣了,現在離婚容易,否則朱麗得被蘇明成吃得死死的,直到大好美女變成魚眼珠爲止。

朱麗聽明玉笑得古怪,回想一下,知道自己做不到賴得徹底,才被明玉譏笑吧。她訕訕地道:“真忙嗎?我晚上請你吃飯。”

“不好意思,還真是沒時間。朱麗,對於蘇家的事,我到今天是連旁觀都不願的,更別說插手。我既然不願意做蘇家人,那就什麼都不管,電話不接,人不見,錢更不借,一刀切,沒什麼客氣,不講一點情面,別人看了愛罵罵唄,我就是這麼做。這是我深思熟慮的結果。”

朱麗當然聽得出明玉說的是自己,可其實是說給她聽,想到她來時還有除了要明玉見證還錢之外的一系列宏大的告別蘇家的計劃,那種離了婚還攀着蘇家不放,非要轟轟烈烈清算個徹底走得背影完美的不屈不撓勁頭,現在被明玉點醒,想起來,真有點可笑,難怪會被明玉說意氣用事。離婚就是離開,還要什麼美麗的背影,多餘。此時,她從前天夜晚報警時吹漲起來的一股毒氣,不知不覺地消了。她徹底正視了離婚。

明玉倒是挺驚訝朱麗那麼快就能接受她的意見,換作是她,別說離婚了絕不會那麼公平分家產給蘇明成,該下手的她也早下手了,別人是休想勸她回頭的。否則,她怎麼可能與母親對抗了那麼多年,硬是擠在蘇家找不快樂?可見還是朱麗比較心平氣和。朱麗三言兩語就可以明理地被說服,她一直到兩天前纔想明白。

明哲好不容易熬到週五,晚上連夜乘高速大巴回家,歸心似箭,到站時候已經是晚上十一點。

根據明成給的地址,他直接找上明成現居的單身公寓。跟頭髮亂糟糟的明成進門,明哲差點以爲裡面鬧火災。明成不知在裡面吸了幾包煙,好像是把在家沒法痛快吸菸壓抑下來的數量都放毒到單身公寓了。

明哲連忙開窗,開洗手間的排氣扇,可還是被嗆得咳嗽。他好好打量一下房子,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洗手間是整體壓制的,小巧緊湊。門邊還有一料理臺,明哲估計明成用不上。稍一會兒,明哲便挨不住從煙幕中殺到窗邊,坐下大喘幾口氣,才能對頭上包着紗布一直靜靜看着他的明成說話。

“真的已經拿到離婚證了?不能挽回了嗎?”

“不用挽回,離了好。”明成正沒地方說,對關心他的大哥,自然是話比以前多。

“別說賭氣話,你們兩個一起那麼多年,哪是說分就能分的,纔多少日子啊,怎麼轉眼就分了呢?肯定可以挽回。我這次來幾件事,朱麗那兒我爭取見一面。”

明成忙道:“不用了,先冷靜一段時間再說吧。大哥,快十二點了,你睡吧,我也睡了。”

明哲上前搶了明成掏出來的香菸,故作輕鬆地道:“你不想讓我晚上做夢上硝煙瀰漫的戰場,現在起你就別吸了。我不困,我們說說話。吳非也擔心你,讓我別追究你上爸那兒鬧的事兒,說你最近肯定心煩得很。你跟我說說,你跟朱麗到底怎麼回事?你說不出來的話,我替你向朱麗說去。”

明成有點疑惑地看住明哲:“你真的不怪我去爸那兒鬧事?那麼好說話?”

明哲伸長手,拍拍明成的肩:“怎麼能不怪,但又怎麼能太怪你。你跟我說說吧,離婚,欠舅舅的錢,打架……”

“還有失業。”

明哲聞言驚住,難怪明成如此失控。他好一會兒才道:“還有媽年初去世,跟抽了我主心骨似的。明成……”

因爲明哲說到媽去世,明成很有同感,迫不及待地“哎”了一聲。這一聲“哎”,提醒明哲想到孩提時候的小兄弟相處,明成很懶,可大多數時候很乖,大頭娃娃似的人見人愛,遠遠叫他一聲明成,他就脆生生應一聲“哎”,當年親戚湊一起時候都喜歡叫着明成聽他一聲“哎”。中間這二十多年哪兒去了呢?媽媽又哪兒去了呢?明哲看着頭上帶傷心裡也一定帶着傷的明成,一時說不出話來,眼睛潮潮的,恨明成不爭氣,也爲明成難過。

明成本來等着大哥教訓,沒想到,卻看到大哥一雙愛之深恨之切的眼睛。他不敢對視,低下頭去,看自己的雙腳。可又勉強道:“大哥,你說吧。”

明哲嘆息:“你現在這樣,要是讓媽知道了,她會難過死。”

“是。”明成沒擡頭,乖乖應了一句。

“爸那裡我明天會過去解釋一下的,讓他不要害怕。你最近還是別去看他了,你性子怎麼會變得這麼爆,這麼管不住自己手腳。”

這種指責,明成聽得進去,打虎親兄弟,他最落魄時候,還是大哥最關心他。他遲疑了一下,有些吃力地道:“我打上爸的門,還有其他原因,他詆譭媽。他跟老三說了很多媽的不堪,老三發傳真來氣我,我才上門去對質,他又害怕不敢開門了,我敲門太響,才被人報了警。我回家氣得踹門,把朱麗嚇得也報警,嚇回她孃家,這就離婚了。”

明哲今晚第三次震驚,抽絲剝繭下來,原來還發生了那麼多不可思議的事情。“明玉沒等我回家一起去?爸說了些什麼?”

“老三怎麼會等你,你跟着,她還怎麼逼問爸,如果你在身邊你會阻止爸說下去,那是侮蔑,對媽的極度侮蔑。誰知道爸是不是在老三淫威下屈打成招。”

“傳真給我看看。”明哲拉下了臉。對於傳真的內容,明成用了屈打成招用了侮蔑,可是,如果真的如此不靠譜,明成會氣得打上爸的家,氣得打走朱麗?

明成不願拿出來,道:“撕了。”

“那你說給我聽。”

“我說不出口,你自己明天問爸或者問老三。”

明哲沒搭理明成的躲避,將沒收來的煙扔給明成,道:“說吧。”

明成將煙點上,看看大哥,見大哥一臉兇相,也一臉疲憊,彷彿老了許多歲。給還是不給?他心中堅持沒多久,就想到大哥也是媽的好兒子,大哥不會把媽想歪了。他起身,從包裡翻出那張已經揉皺的傳真,交給大哥。

傳真紙給揉得跟抹布似的皺,屋裡燈光又朦朧,明哲費了好大勁纔看完,看完,不出明成所料地呆了。而且明成看到,這張本來已經皺如抹布的傳真又被大哥揉成一團。明成一言不發,等待大哥反應,他希望大哥出聲否定。一個人的否定需要另一個人的支持才心裡有底。

可是,明成等了半天,除了見大哥臉上皮肉越來越垮下來,眼神越來越悲哀,卻不見大哥的憤怒爆發。明成心裡發涼,連忙伸手推大哥道:“大哥,這是假的,捏造的,是不是?”

“這是真的。”明哲閉上眼睛,頭無力地仰靠到牆上,臉上滿是陰影,“部分跟我從爸那裡知道卻沒寫出來的那些很符合,那些爸不肯跟我說的內容與我知道的內容前後銜接得上。明成,不要怪媽,也不要懷疑媽,知道嗎?媽很可憐,她是被逼的,誰讓她是大姐。爸也可憐,他們兩個都被媽孃家給害了。”明哲似是說給明成聽,可更是說給自己聽。他意識到,自己寫什麼家史是捅了一個大馬蜂窩。荒唐時代的有些事哪是現在人眼睛能看的,他太粗心。

反而是明成此時稍微鎮定,他嘴裡雖然口口聲聲地否定,其實早在第一眼看到傳真那一刻已經相信,知道明玉無法編出那麼匪夷所思的故事來。大哥的滿臉蕭瑟,證明大哥與他一樣爲媽心痛。他將傳真從大哥手裡扯出,一條一條地撕了。反而是他勸慰明哲:“大哥,別想了,好好睡一覺。有什麼過不去的坎兒呢?你失業過,現在不是好好的?我失業,又離婚,又怎麼了?明天太陽照樣升起。媽也照樣還是我們的好媽媽,因爲媽吃了那麼多苦,媽嚥下所有的吃的苦頭不說,一個人堅強地把我們拉扯大,教育成人,我更敬重媽媽。”

明哲擡起手臂,衝明成指指,有點有氣無力地道:“對,媽含辛茹苦,不容易。明成,幸虧你在家陪着媽,媽一直說你讓她開心,媽終於還能因爲你開心幾年。”

終於有人肯定了明成對家的貢獻,已經憋屈了很久的明成心裡滿是酸楚,眼睛也澀澀,一時說不出話。但聽明哲又道:“可憐的媽,可憐的爸,可憐的明玉,怪不得媽一直看明玉不順眼。這一下,我終於明白明玉爲什麼不接我電話,短信也不回,她想與蘇家決裂了,她也是個可憐人,從小沒得到幸福。明成,以後我們兩個對明玉好一點,多記着她是我們一個孃胎裡爬出來的親妹妹,別記着以前的仇,那些仇都是歷史原因造成的。你們兩個現在都鬧得不能見面,這不行。我們兩個作爲哥哥,也作爲以前佔了家中較多母愛的人,以後得多謙讓明玉,平衡她以前吃過的苦。你在明玉那兒遭的罪,你能忘就忘了吧,不能忘把氣岀到我頭上來。”

明成既覺得大哥說的有點道理,又有點不以爲然,“不錯,她以前吃了苦頭,但她現在能耐,她現在報復心有多強,你知道嗎?大哥。她事事針對媽,針對我,你以爲她這份傳真是跟你一樣的做家史那麼好心?她是存心噁心我氣我。就像她在看守所放我出來時候蒐集我的窘態說要去媽墳前燒給媽看,她存心噁心媽氣媽。好了,她如願了,她事事把我算計在手心裡,我怎麼還敢接近她。媽已經看死她,大哥你別勸我,我聽媽的。”

明哲不得不堅決地道:“對待明玉這件事,媽做錯。媽把她對爸這個人和對孃家強迫她做事的惡氣都撒在還是孩子的明玉身上,這很不理智。明成,這一點上你聽我的,我相信明玉把傳真發給你,是因爲她知道身世後自傷,因此想脫離蘇家,這傳真,她是想以此給我們一個交代,讓我們,特別是我,以後別找她。我們別誤會她什麼針對你,她最多算得岀你會上門去打她或者責問爸,這都不是她願意面對的,她怎麼可能算得出你與舅舅的債務問題和你與朱麗的矛盾。你別把她想岔了,媽是有原因的,媽看到明玉心裡有疙瘩,我這次總算通過家史找到答案,你就別跟風了。明成,聽我的,蘇家已經少了媽,不能再讓明玉離家。媽也肯定不會願意看到明玉離家,否則小時候就可以把她送人,你好好想想,別什麼都怨到明玉頭上。”

明成搖頭,他與明玉幾十年的針鋒相對,哪那麼容易放下干戈。而且對於大哥將明玉盡是往好處想,他不以爲然。但他還是因爲感動於大哥對他的親情,又點頭道:“我會考慮。”

“那好,你在家,你多努力。”明哲總算鬆一口氣,解決了一個問題。現在想想,修家史好像又是有利了,否則怎麼可能發現明玉與媽的深層次矛盾,那絕不是吳非說的媽重男輕女這麼簡單。“還有舅舅那邊的事。說實話,明成,我現在非常厭惡舅舅,如果不是因爲他,媽可以幸福不少。”

“大哥,對,對,就是這麼回事。所以我看見他就想罵他白眼狼。”明成簡直想擁抱大哥,只有大哥和他兩個纔是站在媽的角度爲媽考慮了。

“你跟舅舅做個了斷吧,這種人拖着是個甩不掉的包袱,你看媽已經被他拖了一輩子。前天你打破頭,他想把你甩給我們,你知道,他怎麼拿你要挾我嗎?這種人以後離遠遠的,我們不認識這種吸血鬼親戚。”

明成聽着又覺得稱心,不知爲什麼這回大哥說的話句句對他的胃口。“不,我想拖着他。什麼衆邦,三歲纔會講話的笨蛋,高中讀了也沒用,豬插上翅膀就會飛嗎?”

明哲皺眉,但想到明成在舅舅手下吃虧,就讓他罵幾句出氣吧,“你是不是手頭緊,還不出錢?如果……”

“我有,可我就是不給他。”

“給他吧。他要怎麼栽培衆邦是他的事。給錢後就一刀兩斷,我們不認識他。”

明成今天覺得大哥特權威,不由自主就應了“是”。

“還有你跟朱麗的事,原因既然清楚了,我明天上他們家去道歉,話由我來說。即使沒法立刻復婚,也可以好好相對。以前我和吳非說起你們的時候都是羨慕,你們兩個怎麼能草率離婚呢?你明天也跟着我去。”

“不,大哥,我跟朱麗還有其他原因,今天晚了,我明天再跟你說。再說我現在失業,即使朱麗願意見我,我也沒底氣見她。你一路過來很累,我們還是休息吧。”

明哲這會兒總算恢復一點元氣,剛纔被傳真打擊大了。明成的話他理解,他年初也曾失業過,知道失業的丈夫看見辛苦工作支撐一個家的太太是如何的心虛。他終於又支起頭,擺手道:“我一路睡過來,不困。難得我們兩兄弟今天能坐一起推心置腹地談,我們有幾年沒好好談了?好像我出國後就沒好好談過。不過以前都有媽呢。”

明成又是連聲附和,可不是,以前媽在的時候什麼都會解決好。於是,他便詳細把部門投資被騙,他得罪周經理,兩個月幾乎沒有業務,被公司解聘掉,朱麗與他關係的一波三折,等等,都一股腦兒地說給了大哥。明哲這才明白,明成與朱麗的離婚,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他自己動手倒了兩杯水,一杯給明成,道:“你們的事,看來只有以後再找機會。但前提條件是你得收起懶骨頭,好好做事了。”

明成點頭,“我已經倒黴到極點,大哥,以後的曲線只會往上了。”

明哲正色道:“那也得靠你自己努力,別陷在低谷爬不出來。你別學舅舅,你以前也是常靠在媽身上靠山吃山,你從今好歹收起你的懶骨頭和依賴心,好好做事,別做第二個舅舅,那樣你一生就完了,你知道嗎?”

明成又點頭,知道大哥推心置腹地與他說話,全是爲他好。

“工作方面會不會有問題?要不要我們一起找人幫忙?”

明成忙道:“我自己會找路子,我做的是外貿,下週出去找個朋友的公司掛靠一下,你別替我擔心,我又不是小孩。”

明哲起身,又把明成拉到燈光下看看他的傷,聞到明成頭皮發出的一股酸臭。他索性拿來絞得半溼的毛巾細細替明成將頭髮洗了。他在明成頭頂儘量輕柔地幾乎是一絲一絲地洗頭髮,明成在他手底下紅了眼圈。

兩兄弟一晚上都沒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