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明玉不想見蘇家人,可又不能不見。大哥昨天下午來電說新家找好了,要帶爸挑幾件能用的舊傢俱和電器搬過去。而且還得翻找一下家裡的文書圖片等舊資料,帶回上海做家史用。明玉沒時間也不情願,但又沒辦法,這種事她還真沒臉讓秘書出面,她最近麻煩事夠多,不想再給秘書他們添加茶餘飯後的談資。她索性好人做到底,約定時間,開車到明成家小區大門口,交了鑰匙,順便帶他們兩個去車庫。算是對得起吳非老公寶寶的爸。

但這就壓縮了她睡覺的時間。等在充滿皮革味的新車裡面的時候,她昏昏欲睡。不過最近營養卻是好,老懞專門派了一個他用熟的保姆來伺候她,她沒時間回家,保姆就貼心地把好菜好湯送到她嘴邊,又把她換下的衣服收拾了拿回去熨洗,第二天拿來趁明玉吃飯時候掛到與她辦公室相連的休息室的衣櫥裡。才三天,明玉簡直覺得離不開這個保姆,想認保姆爲媽了。

明哲與明玉約七點,本來以爲夏天早晨七點出門是輕而易舉的事,沒料到昨晚他會喝醉了酒,今早迷迷糊糊起來一問已經起牀的父親,竟然已經七點過了十分。他連忙跌跌撞撞起牀,五分鐘內穿衣洗漱,但沒法徹底恢復清醒,只知道急急忙忙拖上父親出門下樓找明玉。蘇大強不明所以,但問了一聲得不到答案,他也就不問了,跟着兒子一溜小跑。他順從慣了,而今大兒子是他最大依靠,他反正閉目塞耳靠着便是,多什麼嘴。

明哲急急趕到大門口,卻不見明玉的白色車子,心說麻煩了,別是明玉等不住走了。看手錶,時間已經指向七點二十五分。他忙掏出手機準備給明玉電話,但沒想到一輛白色寶馬車緩緩過來,停到他面前。一看前面炯炯有神的車燈,喜歡車的明哲就認出,這是b 7系。擡眼,見車玻璃後面是一張臨時牌和明玉的臉。明哲忙把爸送進後座,自己坐到前座。

明玉有些手忙腳亂地啓動,客氣地微笑道:“這車子我還沒使慣,看見你們卻費了老大勁才啓動開過來。”

明哲忙道:“你看上去氣色還行。昨晚給爸定下房子,一高興就和明成岳父母一起喝多了,早上竟然起不來,耽誤你時間。你升級了?車子升級不少啊。”

明玉呵呵一笑,沒有搭腔。老懞說她現在身兼雙職,所以待遇也得翻倍,趕着下面辦事的給她提來這輛新車,可是明玉都沒時間用,她的時間都泡在辦公樓裡,幾乎足不出戶。她倒是無所謂車好車壞,柳青在武漢開b 7系的話是應該,而且遠離集團諸人耳目。她在諸人眼皮底下開與老懞平級的車,往後得樹大招風了。她並不是太樂意換車,但老懞向來是一言堂,老懞想以此表達對她的寵幸,這是老懞一向做事的方式。

後面的蘇大強坐在寬敞的位置上氣息稍緩,忍不住輕輕問道:“我們去哪兒?”

明哲這纔有時間回頭對父親說:“我們去明玉的車庫,看看有幾件傢俱可以用的。還有些老文件資料需要爸指點着整理出來保存,留作紀念。”

“我不去!”蘇大強堅決給出答案,“放我下車,我自己走回去。”

明玉不清楚他們搞什麼名堂,怕老爹拉開車門在車流中跳下去鬧出人命,只得摸索着東尋西找鎖上車門。明哲沒把父親的話當回事,也不明父親幹嗎要拒絕去,不理。“明玉,你家附近有沒有早餐店,我們起牀急了,都還沒吃飯。”

“有,大門出去朝右,有一家比較乾淨。”明玉不想摻和太多,只就早餐就事論事。

蘇大強果然開始拉門,一邊喃喃不絕,“我不去,我不去,我要回去。”

明哲忙道:“爸,你別使那麼大勁,這車子貴,拉壞門把手,修理費都得成千上萬元。這是明玉公司的車子,你賠不起。”

聽說弄壞門把手得賠那麼多錢,蘇大強果然罷手。他束手無策地坐在車後座,全無反抗措施,可又非常不願前去車庫整理,憋了半天,一張臉憋得通紅,終於又嘶聲道:“我不去,你們不要逼我。”

明玉奇道:“我車庫怎麼了你了?我還正打算着賣掉車庫呢。你不去整理出來,等我把車庫一賣,裡面東西隨便買主處理,你想要也沒了。”

“沒了就沒了,買新的,我不要那些舊的。一件也不要。”

明哲奇道:“爲什麼不要?那臺25英寸電視機還是我上回來時給買的,用着不錯啊。冰箱之類的電器我去看看,如果太舊了就換。最近我手頭緊,能用先用着,過一陣我給你換,別浪費。”

明玉心說,有些老實人不是真老實,而是平時沒辦法沒環境沒能力使壞。真正到了有人寬容他可以使壞的時候,他什麼“妙着”都想得岀來,而且笨招數簡直是匪夷所思。她笑而不言,隨便明哲去應付。反正她把人送到車庫門口就算大功告成。而她家小區已經遠遠在望,雖然還隔着兩盞紅燈。

“我不要,我都不要,我寧可沒電視看,沒冰箱用,我不敢浪費你的錢。放我下車,我寧可回明成家。”蘇大強拍着車子像小孩子耍無賴似的叫喚,但是又不敢大力,真怕弄壞明玉公司的車子,賠錢還得明哲頂着,他更怕明玉的黑臉。

明哲微怒,爸這是什麼話,什麼叫不敢浪費你的錢,怎麼跟耍無賴似的。明玉聽了,心說老爹幹嗎如此仇視她的車庫,難道漠視她,就可以連車庫也一起漠視上了?難道可以爲此放棄放在她車庫的舊傢俱?呸。愛玩玩,反正她給了期限,超過期限她二話不說就賣車庫。明哲與明玉一時都不搭腔,兩人一起沉默,任這蘇大強繼續在後面拍着車子叫“不去”。他們都覺得不可理喻,也開始隱約覺得媽以前禁止爸說話可能有她的道理,雖然明哲覺得這麼想很對不起爸。可有時候當民主遇到不可理喻,真令正常人無計可施,頭大如鬥。

明玉安靜寬敞的車廂裡面,蘇大強的叫聲越來越急促,越來越淒厲。明玉終於忍無可忍,在最後一次紅燈前回頭道:“叫什麼叫!不去就說個理由嘛,又不是什麼大事。”

明玉一聲喝,蘇大強立馬沒了聲音。明哲喘了口氣,又嘆了口氣,對這個父親真是又無奈又可憐。可還沒等明哲說話,車後傳來了蘇大強輕輕的啜泣聲。明玉一聽先翻了個白眼,恐怖,她反正是到地方把鑰匙一交就離開,閒事少管。她沒法理解蘇家所有男人,只有大哥還正常些。

明哲卻不忍看着父親哭泣,只得道:“爸,等下你只要站外面,我問一句你答一句,不用你動手也不用你費力。這樣行不行?電器什麼的你不要也行,等我發工資了給你買新的。但有些有價值的資料還是得要你過目指點一下的,比如結婚照生活照啊之類的東西,我都不知道你們放哪兒。”

明玉氣得心說,這算是怎麼回事嘛,她在車庫門口捱揍,她這車庫就成洪水猛獸了?捱揍的是她,又不是老爹,他怕個什麼。

蘇大強聽明哲對他講理了,才大着膽子吸着鼻涕道:“明哲,我不要見那些舊東西,求求你放我回去吧,我可以自己走回去,不麻煩你們啦,求求你們。”

明哲無語了。明玉則是淡淡地道:“爲什麼到這會兒纔不想見舊東西?以前每天不是都待在裡面打轉嗎?媽去世後不也是你自己主動提出回家的嗎?還是我載你回家你翻出銀行存摺之類的東西,你那時候見到這些舊傢俱不知道多開心。還有,我們上回與朱麗夫婦商量你歸誰管,你不也出現在老屋嗎?那時候能見舊東西,爲什麼現在就不能見了?爸,請你解釋,不要回避。”

明哲聽了,不得不輕咳一聲,提醒明玉不要對爸這麼理性,這是爸,而不是她部下,不可以用這種太過平等的語調說話。明玉卻不搭理,將車正正停到她車庫前,打開門鎖,自己先跳下。這邊明哲也早跳下,並快手打開父親一側的車門。但是,他纔打開車門,蘇大強立刻恐懼地挪着屁股鑽到另一側車門。明玉一見就把那側車門也打開了,一道明晃晃的陽光瞬時打入,晃得雙眼含淚的蘇大強一聲驚叫,再次抱頭撕心裂肺大喊:“你們不要逼我,求求你們,你們行行好啊。”

明哲與明玉兩人的目光越過車頂對視,兩人都是又驚又疑。幾件破傢俱,何至於鬧得父親如此害怕,畏之如蛇蠍?明哲不知所措,頭皮滋滋發麻,不忍看父親的害怕,不忍聽父親的哭泣,只得一手關上車門,嘆一聲氣,對明玉道:“明玉,麻煩你辛苦一點,送爸回明成那兒。”心說車庫裡的東西他就自己動手整理吧。

明玉卻看着爸的恐慌疑竇頓生。即使說怕鬼,媽死後爸兩次回家,都沒見今天的要死要活,最多隻有低着頭像認罪態度很好似的,哪兒都不敢看。爲什麼今天反抗得如此激烈,難道是吃死了明哲是個孝敬兒子,不會違逆他?那又何必一把鼻涕一把淚做得那麼可憐?似乎背後有隱衷吧。

明玉俯身盯着蘇大強若有所思,蘇大強在女兒的凌厲的目光下無所遁形,不由自主地又挪着屁股避向明哲方向。

明玉心中疑心更甚,略略擡眼看一眼皺着眉頭的明哲,當機立斷,聲音雖輕,可口氣帶着不容置疑的壓力。“爸,你的行爲非常蹊蹺,讓我不得不懷疑媽的猝死與你有關。你擡頭回答我的問題,否則我只好提請公安機關介入。這對我不是難事,你應該看到我對明成的處理,也應該看到明成到裡面轉一圈出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啊?”明哲聞言,倒抽一口冷氣。但想起爸媽夫妻多年,爸爸卻在媽媽過世後多次提及怕媽媽的鬼之類的話,他當時就有過懷疑。而爸今天的舉止更是可疑,明玉的問題雖然犀利無情,可是,他竟然也覺得明玉可能有理了。但明哲還是道:“明玉,公安……”

明玉擡頭就是一句:“大哥閉嘴。”一下堵住明哲後面的話,她瞭解,大哥肯定是想在內部先解決了矛盾,但是,可能嗎?若是可能,爸早在路上就開口了,何必等到現在。她怕大哥繼續阻撓,打開車門坐回駕駛室。她一邊啓動,一邊冷靜地道:“爸,我們兩個好好地慢慢地談。”

蘇大強嚇蒙了,他怎麼也不會忘記高大強壯的明成出獄時候的模樣,他瞪着眼睛都不知道怎麼辦纔好。被明玉關車門的聲音驚醒,他聽明玉說話纔不到一半,立刻懼怕得大力拉開車門狂衝出去,一頭撞上外面正是焦急的大兒子。腿一軟,晃悠晃悠順着明哲的腿滑到地上。明哲嚇得連忙彎腰想扶起父親,但蘇大強卻忽然捶着地面爆裂似的大哭起來,哭聲淒厲,邊哭邊訴,撕心裂肺的聲音令人不忍卒聽。

“我沒害過人,我一輩子沒害過人,你們都冤枉我,我被你們媽害了一輩子,你們都瞎眼了嗎?你們都沒看到嗎?啊……啊……啊……”

一向膽小怕事,走路無聲無息,臉上總是掛着諂媚笑容的蘇大強此時瘋了一樣,老淚縱橫對着蒼天號叫,彷彿是想申訴過去三十多年所受的荼毒,彷彿是想痛泄過去三十多年被壓制的抑鬱,彷彿是想找回失去三十多年的公道。他雙手無意識地一拳一拳地捶着粗糙的水泥地上,任滾滾眼淚沿着皺紋飛濺,任蒼蒼白髮映着晨光顫抖,任雙拳在地上敲出烏青,敲出血痕,最終敲出熱血。他號叫,他三十多年來第一次感受到熱血又在體內奔騰,他感受不到痛楚,他只感覺到終於一訴胸臆的快意。他只是直着脖子號叫,叫得痛快,叫得酣暢,終於叫出來了。雖然是被類似年輕蘇母的明玉逼出來的,但他終於叫出來了。

車外站着的明哲驚呆了,剛剛跟着走出車門的明玉也驚呆了,兩人從小到大,還是第一次聽到父親發出如此大的響動,彷彿是西風曠野中一條受傷老狗的哀號。

明哲不由自主地跪下去,輕輕抱住正對天哀號的父親,像是抱着寶寶似的,輕輕安撫着他。很久很久,父親的號叫聲才輕了下去,周圍卻圍上三三兩兩的看客。明玉不得不違背“原則”,輕道:“去我家吧,大家坐下慢慢說。”

明哲忙抱起父親,連抱帶拖地帶着他跟明玉走向旁邊一幢樓,父親依然嗚咽不絕。

到了明玉的房間,蘇大強還是哭,被明哲抱着坐在沙發上面哭。哭得明玉想起柳青的話,“大家都不容易”,看來爸這些年也不容易,被強力的媽壓着做人,忍氣吞聲了那麼多年。他哭倒也罷了,但剛纔他的號叫,聽着真是讓人揪心。尋常誰能那樣哀號?

明玉找了找,找出一盒餅乾交給明哲。又給各自倒了三杯水,她坐到父子對面。這個時候,父親的哭泣已經不是哀號,而是委屈的嗚咽,他委屈地縮在明哲的懷裡,倒像明哲是爹大強是兒。但明哲此時哪有心思吃餅乾,他忙着勸慰安撫老爸都來不及呢。

這樣的哭,明玉又給哭得不耐煩了。偏巧時間差不多快八點,她的手機開始有電話進來。無論客戶還是同事,都知道她沒有什麼週末的概念。明玉不得不將自己關進書房接聽電話,免得哭聲通過手機傳到對方耳朵裡。

蘇大強對明玉家不熟悉,聽見關門聲,還以爲明玉走了,才擡起臉哽咽着對兒子道:“明哲,明哲,你不會再逼我了吧?明哲。”

明哲好不容易見父親開腔,連忙點頭,“爸,你不願意我們就別管了。只要你高興就好。”

“只有你一個人從來不欺負我。”蘇大強依然一把鼻涕一把淚,明哲忙遞上明玉早放在茶几上的毛巾,“他們都欺負我,我膽小怕事,我越退他們越欺負……”說到這兒,蘇大強忽然聽身後門響,回頭看見明玉出來,忙又閉嘴垂頭。

明玉聽見他們說話,見此放下兩把鑰匙,對明哲道:“十字形一把是房門鑰匙,扁的是車庫鑰匙。大哥離開時候請都扔到保安室旁邊的信箱裡。我有些事得去公司,你們慢慢聊。”

明哲也看出父親怕明玉,看到明玉就什麼都不肯說了。他很想明玉在一起聽聽父親說什麼,但見此也只能點頭放明玉走。明玉二話沒說,拎起包真的走了。

一個人受了委屈,被壓抑得狠了,常會抑制不住號叫,叫出來,胸口的鬱悶才得稍微紓解,否則猶如大石壓心。她以前常被母親逼得號叫,曾經下雪天一個人站在學校大操場的中心號叫。但後來她沉穩了,成熟了,連尋常女孩子受驚發出的尖叫都沒有,連話都越來越少,而媽已經不可能再逼得她號叫,反而是她擠兌得媽臉色充血恨不得號叫。只有爸這種永遠長不大的纔會至今依然用號叫解決問題。不過叫出來也好,起碼,叫出來,等於打開一扇門,對着他最放心的兒子,他會將多年委屈講出來。她不耐煩聽這些,媽還能有幾招?大約也就對沒用的爸一輩子有效了。

電梯哐啷一聲到底的時候,明玉心說,可是,爸的號叫還真淒厲,歇斯底里的,可見心中是真的苦。否則,誰不願揚眉吐氣地過一輩子?媽作爲一個強者,也不能總壓着弱小的人欺負,就像以前媽那麼欺凌她。不知道她當初一個人站操場上號叫的時候是怎樣的不平與悲涼,她沒記憶了,可能那時候她一心沉浸在痛苦中了,無法顧及自己的聲音,這又不是晨練的老太吊嗓子。

得了,她也別大哥笑二哥的,她當初號與老爸現在號不過是五十步與百步的區別,她沒必要好了傷疤忘了疼。

明玉走出昏暗的電梯,也甩甩頭將自己從過去拔出來,走進陽光下。她之所以很不願接觸蘇家的人,是因爲蘇家的人總是將她拖入關於過去的回憶,回憶很不令人愉快。

或許是明成真的想發憤圖強了,在這個週日,而且還是在酒後,他居然比朱麗起得早。而朱麗起牀跑進主衛後就傳出一聲尖叫,明成衝進去關照,原來只是因爲朱麗宿醉加睡前感慨而哭,今早眼皮腫得像核桃。明成連忙很盡職地安慰她,沒事沒事,大哥與爸爸都已經出門。朱麗終於又恢復小女兒態,這讓明成感覺好了不少。他真有點怕朱麗變成他的媽。

朱麗走出臥室時候,見明成已經安排下陽光早餐,雖然很簡單,只有烤土司、酸奶和香蕉青瓜色拉。等朱麗從冰箱取出兩隻凍茶包扣在紅腫的眼皮上面,她的活動能力大受限制,於是,刮植物黃油之類的瑣事當然交給明成。明成安之若素,而且還幫朱麗矯正茶包的位置。

飯後,明成洗碗,朱麗仰臉頂着茶包依然坐在餐桌邊,“你大哥和你爸去整理老屋那些舊傢俱了,現在快十點了吧。趁中飯前,我們去取了放你同事那兒的車子,家裡需要去超市大采購了。前兩天你出差,我去超市搬了兩回酸奶,手都累斷了。呀,這回方便麪不用大采購了。”

說到車子,明成手中的盤子一滑,差點掉落地上。他遲疑一下,鼓起勇氣道:“朱麗,我關進去那幾天,朋友已經幫我將車賣了。昨天,我們部門不是投資嗎?他們幫我把這筆錢交了。”但他對着水槽,卻不敢回身看向朱麗。

朱麗一聽全身一震,兩隻茶包雙雙落地,但她顧不得了,盯着明成的後背憤怒地思索一小會兒,怒道:“蘇明成,合着你出差你加班你不說話你裝傻,都是爲瞞着我賣車搞投資啊。你憑什麼自作主張?我重申,我反對投資,你立即把投資款撤回來,交給你爸買房。”

明成早料想到朱麗會雷霆大怒,也知道她會說哪幾句話,他早有思想準備,也早有應答措施。“朱麗,你別動怒,我們部門大家都是踊躍投資,不信你明天跟我一起上班聽聽他們說話。爲了爭投資,他們丈人還通過女兒向我們同事施壓呢。這絕對是個我們能控制而且收益良好的投資……”

“不對,你們投資款是萬,你賣車只有十幾萬吧?其他十幾萬你怎麼解決?你別是揹着我向人寫借條。”朱麗已經坐不住了,站起身來大聲責問。

明成不得不回答,“我……我問舅舅借了三萬,再問周經理借了十萬。”

“你……你……”朱麗氣得眼前發黑,心中雖然有無數理由,嘴上反而說不出話來。她的段位畢竟差於明玉,遇到極端事件,她的嬌生慣養本質顯露無遺。她剛剛被凍茶包撫慰的眼睛流下眼淚。

明成預料到朱麗會反抗會哭,但真看到朱麗哭了,他還是要上前安慰,可是被朱麗甩了開去。朱麗將自己關進臥室哭了會兒,等冷靜下來,才捲土重來,問在陽臺上吸菸的明成:“你能不能把投資款拿回來?”

“拿不回來,老沈昨天已經拿着錢去訂貨工廠了,而且我們都簽了協議。再說了,拿回來多沒面子。”

“你別管面子不面子,你說不出口我去說,就說家裡要買房子。你不是說有人踊躍得很嗎?把股份給他去。”

“朱麗,多好的機會,我要是給了別人,那不成傻子了嗎?你就等着年底的收益吧,真的不會低,你相信我。”

“說了半天,是你不願拿回來纔是,對不對?你連這麼大筆的錢都要蒙我,我憑什麼相信你?而且你究竟把錢扔哪兒去了?我能相信你說的用途嗎?你以前究竟知不知道你昧了你家那麼多錢,你也是心中清清楚楚只瞞着我一個人吧?你把車子給我拿回來,把投資去拿回來,我有一半權利,我不同意就是不同意。你走,立刻去做,不然我週一去你們公司找周經理要去。”

明成看看手錶,有點焦急地道:“朱麗,你別鬧得跟潑婦一樣,講點理,我跟你說了,我是爲這個家好,不是拿錢在外面花天酒地亂來,你別隻看到眼前。投資是簽字畫押確定下來的事,怎麼拿得回來?你不會這點法律常識都沒有吧。快別鬧了,大哥他們很快回來。”

“蘇明成你別倒打一耙,你做出來好事要我替你求爺爺告奶奶放你出來時候你怎麼不說我是潑婦啦?你家買房子我爸媽出力我死命挑剔壓價你假裝出差逃避你怎麼不說我是潑婦啦?你怎麼不說你只會挖家裡的錢欺負自己的妹妹只會騙自己的老婆是無賴啊?你說啊,你說啊……”

朱麗的話正好無意中戳到明成現今最敏感的痛處,他一聽就條件反射一樣做出強烈反應,大吼道:“你說什麼?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朱麗眼看着滿臉怒火,怒睜着銅鈴般雙眼的明成揮舞着雙臂逼向自己,立刻想到躺病牀上滿臉青腫的明玉,她嚇得後退幾步,卻被牆擋住,她只能壯着膽子大叫:“蘇明成,你想幹什麼?你住手,你媽看着你。”

朱麗一句“你媽看着你”給明成帶來一絲清醒,清醒之下立刻條件反射似的想到前不久打人後吃足的苦頭,就跟做了壞事的小孩似的,兩手硬生生收回,放下,背到身後,瞪着眼睛晃了幾下,一轉身衝進書房,但關門前,不忘扔下一句:“投資收不回,求求你別鬧了。”

朱麗愣愣地看明成扔下這句不知是服軟還是求饒還是嫌煩的話後轟然關上書房門,不由雙腿一軟坐到地上。明成想衝她動粗,媽媽的猜測難道是正確的?朱麗嚇得不輕,連哭泣都忘了,只會愣愣坐在地上瞪着眼睛生氣。

還沒緩過氣來,電話響了。響了半天書房那邊都不接,朱麗只得搖搖晃晃起身挪到臥室接了。沒想到,接起電話,傳來吳非的聲音,“哎呀,朱麗啊,寶寶要跟你說話。來,寶寶……”吳非的話還沒結束,那邊寶寶就亂哄哄地喊上了,“嬸嬸好,叔叔好,姑姑好,寶寶最好。”

小小的寶寶奶聲奶氣的話讓朱麗繃緊的神經不由略微鬆軟,被恐懼憤怒壓制住的眼淚也滾滾而出。吳非不知有他,等寶寶說了一大串的開場白,她才又奪回電話,客氣地道:“朱麗,寶寶回來後一直唸叨好看嬸嬸呢,你們好嗎?”吳非想這下該輪到朱麗說了,但稍作停頓,卻發覺電話那頭沒有聲音,只得又道:“我們真成美國人了,回到美國適應時差比到中國還快,尤其是寶寶。噯,朱麗,你在聽嗎?”

朱麗不得不捂住話筒,深呼吸兩下,才道:“我在,大嫂。大哥現在出去了。”

吳非雖然聽出朱麗聲音低啞沉悶,但此時她正氣頭上,是忍了又忍才笑臉打電話以先禮後兵,所以不想放棄說話的機會,就當充耳不聞,道:“我不找明哲,剛跟他的手機通了電話。聽說你們已經確定下來明哲他爸的房子,都是你爸爸媽媽幫忙的,真謝謝他們兩位了。”

朱麗不知道吳非跟她說這些幹嗎,只得道:“應該的。”她說完就用手悶住話筒,免得啜泣聲傳到吳非那裡去。

吳非又是思想鬥爭了一下,因爲她聽出朱麗好像不是感冒而是在哭導致的變音,這樣,她還可以說她的事嗎?她爲難地看看寶寶,想到明哲剛剛的電話,她還是決定說下去,“是這樣的。眼下明哲爸自己手中的錢是賣掉舊房子的二十七萬,還需要十三萬做餘下房款和手續費用。明哲這回賣掉他的車子得來一些錢,他帶回國的有其中一部分,大約五六萬,上海安傢什麼的用去不少,他說沒差幾塊錢不辦按揭了,讓我把家裡存的錢和賣車的其他一部分錢都匯給他,他再將這個月發的工資貼上。我想這樣不行,這樣一來我在美國一分錢都不剩了,我們大人沒什麼,咬緊牙關就過去。但我有一個寶寶在,寶寶的開銷很大,靠我一個月的工資沒法維持。明哲這人沒法說道理,他只會說讓我們母女委屈一個月委屈兩個月。我只有找你們了。按說,你們在國內孝敬着父母,幫我們解很多後顧之憂,公公買房子不夠的錢,由我們來岀是應該的。但是鑑於我們也是工薪階層,纔剛在美國立足生活不寬裕,沒法打腫臉充胖子,能不能請你們伸一把援手,沒別的,請你們將當年公婆支援你們結婚買房裝修房子的錢拿出來稍微墊上一些,其他不夠的再由我們支付,好嗎?我需要那筆錢維持基本生活。”

吳非說着說着,越說越激動,想到剛纔與明哲在電話裡的爭執。她不是拿不出這筆錢,但是她一問之下,明成夫婦居然對房款沒一點貢獻,也沒一點口頭表示,她很不平,要求明哲與明成商量由明成他們負擔一部分房款。明哲一直說算啦算啦要吳非不要那麼小氣。吳非已有經驗,知道明哲這頭牛無法用常理說服,乾脆扔下一句“我爲什麼總不能指望我先生給我好日子過”,便扔下電話,直接找上明成夫婦。

朱麗一張臉騰地紅如豬肝。最不願面對的事總是猝不及防地不期而至。她一時手足無措,連聲道:“對不起大嫂,對不起。這事我們也正在商量,我們也把車賣了,我準備拿來給公公買房子,可是……可是……那豬頭昨天藉口出差把賣車的錢投資去了,還問人借了十三萬。我正追着他把投資要回來,大嫂,給我幾天時間,我會解決。”

吳非一聽,將事情前後一聯繫,也就明白了,不忍再說朱麗,嘆息道:“朱麗你在哭?哭吧,這倆兄弟都不能講理。算了,這事兒你看能不能挽回,如果不行,我這兒再想辦法。”

朱麗見明成這麼不講理,吳非卻是那麼能理解,心中更是痛恨明成,她忙道:“大嫂,我會想辦法,你一個人帶着寶寶在美國,手頭需要一些錢傍身。我會想辦法,我會的。”

吳非聽着,早就心軟了,反過來勸說朱麗別鑽牛角尖,朱麗感動,泣不成聲。兩妯娌這一個電話起才感覺像是一家人。

但是,吳非放下電話,爲朱麗也爲自己嘆息幾聲後,還是決定堅決不寄錢給明哲。朱麗說得對,她一個人帶着寶寶,需要錢傍身。明哲能耐,即使這麼幾千美元也不留給她,想着真是心涼。

吳非越想越氣,心說你會用錢,我難道就不會用了嗎?她憋着一肚子氣將寶寶哄睡了,立刻一個轉身給她爸媽打個電話,“媽,我們老闆希望我帶兩個人開發查詢新系統,這是給我的機會,年薪會加一半,但是工作會比較忙一點。我本來有點猶豫,不想答應,但回家算了算,還是想答應。你和爸趕緊去辦簽證吧,好嗎?過來幫我帶着寶寶,我也正好省了給寶寶入托的錢。而且我現在一個人住着這麼大的房子,待樓上擔心樓下進賊,待樓下害怕樓上鬧鬼,你們來陪陪我吧。”

吳非爸媽一聽就知道女兒那兒遇難題了,心疼,毫不猶豫地答應。吳非放下電話後冷笑着想,明天她會去銀行取錢,但是,這筆錢她拿來給爸媽買機票。爸媽過來管着寶寶,省下入托費用正好大家過好日子。難道她的父母就不用過好日子嗎?打量誰不是孝順孩兒啊,別把人逼急了。

而吳非也知道,她得有點事業了。靠男人靠不住,還是得靠自己。

朱麗又坐在臥室裡流了會兒眼淚,半途接到明哲電話,說他們收拾東西,中午不過來吃飯,等約定付定金時間再回來約齊了明成。

朱麗想,也好,不來最好,省得操心。她擦乾眼淚,洗了把臉,打開書房的門,想把明哲的話傳給明成。卻見明成戴着耳機閉着眼睛躺在書房沙發上,真正的閉目塞聽,天塌下來也不管的樣子。朱麗俯視着他,心裡悲哀地想,如果他真是他母親一死他心理斷奶也就罷了,小孩子還容易糊弄。而明成這哪是小孩子的行爲啊,整一個無賴了。一直佔用着家中有限的資源,將妹妹實際趕出家門;借了父母那麼多錢,從來不知道歸還;爲了借錢跟周經理不知道怎麼親熱,帶着口紅印子回家;明明事情都是他惹起,他還好意思揮拳打他妹妹;做錯那麼多事,不知道歉更不知反悔。而這回的投資,那就不能再用決策失誤無心之過來掩蓋了,他是有策劃有步驟地瞞着她,他無視她的權利,他心裡不知道拿她當什麼。

有那樣的爹,生出來的兒子也一樣無比自私。明知道她在哭,他竟然還能小睡,何其涼薄。朱麗的心徹底涼了。

她好好一個人,做人一向光明磊落,不欠誰不求誰,今天,卻被他拖累得都不敢見人,在吳非面前無地自容。一週之前,她還幻想着她能說服明成改變,希望明成終有一天能擔起責任。可是,經歷入獄風波,明成並不見汲取教訓,反而變本加厲。他竟然知道了欺瞞。而且,都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出差,周經理的十萬塊錢是那麼容易借出來的嗎?他會說出他出差究竟去做了什麼嗎?朱麗想到以前明成襯衫領子上的玫瑰色口紅,胃裡如吞下一隻蒼蠅。這個人,是沒救了。

朱麗冷冷俯視着明成,異常冷靜地分析前後,將明成鄙視至死。

她不想推醒明成,她不管了。但她還是盡責地留下字條,告知明哲的來電,放在3上面。然後,她靜靜退出,收拾岀兩大箱衣物用品、文件資料,大包小包回父母家。

明成居然不知,也不知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

但令朱麗沒想到的是,一向並不怎麼看得上明成的爸媽竟然一致勸她不要意氣用事,得給明成時間機會改正,不能一棍子打死。朱麗不認同爸媽的勸說,她痛恨明成,這回也恨上了自己。她怎麼這麼傻,竟然一直傻呵呵地活在婆婆和明成聯合編織給她的圈套裡。

明成其實一直在騙她。這讓朱麗無比惱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