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送走朱家母女,明玉冷着臉坐牀上想了很久。剛纔如果只有朱麗一個人來,她不會那麼客氣,肯定一是一二是二,我欠你我補償,蘇明成的事提都別提。但是面對兩鬢染霜的前輩朱媽媽,她沒法太尖銳,只有拿話側面頂回去,再說明成又不是朱媽媽的兒子,人家沒有責任,怎麼好拉下臉。可也真虧了那母女,這麼多病房,她們硬是一間一間把她揪出來。怎麼人家朱麗就那麼好命呢?在家有父母疼愛,出嫁有婆婆寵溺,怎麼就她蘇明玉爹不親孃不愛,整個一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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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那架勢,明天一早,朱麗母女還會來。但之前得先給柳青一個電話,瞭解柳青究竟怎麼處理明成這件事。她不想再掩耳盜鈴。是好是壞,她還是自己心中有數的好。

柳青很久才接起了電話,電話背後聲音嘈雜。明玉與柳青沒什麼可客套的,單刀直入就問:“柳青,我二嫂的丈夫怎麼處理?”

“等一下。”柳青估計是離座出來,過一會兒才道,“我建議你別問了,問了睡不着。”

“我已經做了一天的心理建設,說吧,即使你說是今天放出來我也不會吐血。”明玉堅持。

柳青笑道:“別以爲你不露出大尾巴我就認不出你是條狼,你肯真的放過你二嫂的老公?這話怎麼這麼拗口。我跟劉律師商量了一下,關他三天非常合理,不過免了他遭罪。你看呢?”

明玉聽了真是異常地不甘,三天?而且還只是吃了睡睡了吃的三天?就這麼放過明成?她被這麼胖揍一頓只值三天?“不行。”

柳青嬉笑道:“早知道你會否認,那你說要怎麼處置?”

明玉被問得眉目皺成一團,眼前走馬燈似的飛過那些親戚們的臉,但最後定格的還是柳青電話那頭可能很關心的臉。她鬱悶地回答:“四天,媽的。不許討價還價。”

柳青聽了大笑,可憐明玉,如此的心不甘情不願,可最後還是隻咬牙切齒加了一天,此人專擅委屈自己。“行,四天就四天。你現在幹什麼?”

“準備睡覺。但醫院睡得不踏實,雖然被套漿洗得挺括乾淨,可想到裡面的被芯不知道沾染過什麼歷史污點,渾身難受,做夢都在把被子往下拉,免得碰到鼻子嘴巴。你繼續玩,我休息了。”

明玉並不告訴柳青她準備出院的打算,免得柳青趕來勸阻,劉律師也跟來。可是她現在紅腫着臉誰都不想見,腫着這半邊臉,誰見了她都是露出一臉憐惜,她討厭被人憐惜。她也示弱她也會流淚,但以前她都是掌握住了場合,她的示弱她的流淚都是有的放矢,爲的是以退爲進。現在她是真的弱,真弱的時候,她不肯示衆了。

明玉按鈴請護士進來結賬,大筆一揮,將賬記到老懞名下。明玉簽字的氣派一點不下於老懞,簽完的時候還在心裡不服氣的一聲“哼”。看老懞敢拒絕爲她埋單不。

她的傷並不傷筋動骨,無非是皮肉之痛。昨天勞累帶來的無力在今天的幾針點滴後大致消退,但被護士扶着起身下牀時,眼前還是冒出細細金星。竟想不到身體虛弱如紙糊的燈籠,一頓風雨便失了顏色。

可是明玉還是硬撐着收拾起了牀頭人家送來的食品和吳非替她收拾的衣服。別的可以扔,吃的,她一向珍惜,因爲勤工儉學養活自己的經歷,她心中一直感覺食物來之不易。她難得地輕移蓮步,緩緩走向電梯,最後一個進入電梯,又被人捎帶着擠出電梯,來到寬大的住院部門廳。昨晚,她是被擡着進來這兒的,只看清楚了滿天筒燈。昨晚更早一些的時候,她是與柳青急匆匆而來,沒留意地形。這會兒才得有閒心站在大廳左看右看,卻不能上看下看,否則頭暈。但一看之下,卻看到問詢臺那邊有一個人,背影高大結實,類似食葷者。

明玉暗嘲自己眼花,這個花不是老花眼的花,而是花心的花。她下意識地摸摸一側依然微腫的臉,估計這一頓揍並沒將她的臉皮揍厚成城牆拐角,她還是不去證實,緩緩向門口挪去。她想回公司獎勵給她的海邊別墅,偷得浮生兩日閒,在老懞回家前,曬曬太陽,聽聽海浪。料想,老懞回來後,必定是一場血洗,她又無寧日。

但挪到門口,準備下臺階時候,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明玉心中“嘿”了一聲,心說難道還真是石天冬?那麼,既來之則安之,她乾脆停步回望,拿未被打腫的臉對着衝過來的人微笑。她是蘇明玉,大風大浪過來的蘇明玉。只要下了病牀,她的周身瞬間鎧甲武裝,自然百毒不侵。

果然是食葷者石天冬。只見他一臉油光,身上背一隻碩大雙肩包,包裡顯然比較空虛,彷彿是剛從遠處趕來。明玉心想,難道是從香港來?湊巧還是特意?她當然只能當他是湊巧,雖然她看到大步趕來的石天冬臉上明顯的欣喜。

待得石天冬走近,明玉才水波不興地問一句:“你來探訪病人?真巧。”

石天冬剛剛在問詢臺諮詢,但人家不告訴他蘇明玉的病房在哪裡,他失望轉身時候,看到門口蹣跚出去的一個細瘦高個兒。這個背影何其熟悉,他一眼認出,她就是他買了商務艙趕來探望的那個人。他不會認錯,他唯一擔心的只是幻覺作祟。當他看到心中描畫了千百遍的人驀然回首,不,是緩緩地腳步一頓,遲鈍地帶着身子一起微側,一雙疲累的眼睛看向他的時候,他心中狂喜,但又是心疼。尋常人回眸只要脖子一轉便可,對傷病纏身的人而言,那種動作卻意味着失去平衡。隨即,他看到了微腫的那一側臉。一線怒火迅速從胸口沿主神經飛向大腦,轟一聲炸裂。他反而忘了說話。

明玉看到她受傷後接觸到的最痛惜的一雙眼睛。雖然這雙眼睛直愣愣地注視着她最不願被人看到的傷腫。但明玉並沒有迴避,面對着這樣的目光,她心裡沒有尷尬沒有懊惱,卻有隱隱的委屈。好久,才無力地耷拉下眉毛眼角,勉強微笑,“沒事,沒有傷筋動骨,都是皮外傷。”明玉覺得,起碼她臉上的護甲在石天冬的注視下崩裂了。

“你連走路都不穩,爲什麼敢一個人出來?有什麼事我可以代勞。我先送你回病房。”石天冬的眼睛終於移開那一側的紅腫,看向明玉的眼睛。

明玉微咳一聲,淡淡笑道:“我出院回家去。我雖然看似腿腳不便,不過已經沒有大礙,醫生同意我出院。”

“我送你回家。”

“你……不會影響你探望也住這兒的親朋好友吧?”明玉當然不便問出你是不是專程過來看我。

“我來看你。走吧。”石天冬說得很磊落,沒有花言巧語。但邁步時候猶豫了一下,問道:“你走路那麼不方便,要不要我揹你?不用在意,我背得動。”

明玉看看石天冬結實高大的身材,不由得笑了,一天來難得的好心情,之前就是與柳青說話的時候。心說這不是你背得動背不動的問題,而是男女授受不親的問題。“我自己走,在病牀上躺了一天,關節都酸,還是出來活動活動。你不是說去香港了嗎?我看你在網上這麼說。”說着明玉便回頭往外走。

石天冬仔細看着明玉走路,見她下臺階時候腰部僵硬,看似不穩,搖搖晃晃如風吹即倒,便毫不猶豫一把抱起明玉。“我剛夜班飛機回來,幸好能遇到你。你今天一天都沒開機。你網上叫瘦高個兒?”

明玉大窘,雙手撐開石天冬,“放我下來,別……多不好。”

可石天冬沒放,“別不好意思,你現在只是病人,我作爲一個朋友不忍心看你東倒西歪一個人走。你怎麼一個人出院?你不知道多危險?讓人撞一下怎麼辦?幸好我來得及時,我還擔心岀關時候磨蹭太多時間,你已經睡覺休息。傷哪兒?”

明玉此時心中已經萬分確定石天冬是專程爲她回來,雖然石天冬並沒有大吹法螺地表功。她無奈讓石天冬抱着,心中唸叨這段路快快到頭,“背部也有傷,不過幸好沒有骨折。謝謝你特意過來看我。我想去海邊的別墅療養兩天,你介不介意這會兒送我過去?”

“好。”石天冬小心不敢將手碰上明玉的背。

“那就先回我市區的房子,我車子還拋在外面。昨晚上,我回家很晚,下車時候……被人突襲了。”石天冬抱得很規矩,大約是他力氣大,沒太造成兩人太親密的接觸,讓明玉安心不少,可兩條手臂還是不知道往哪兒放。安心下來,就好像是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像是跟極熟悉的人說起極普通的事一般。卻因爲石天冬的大手一緊,纔想到她會不會太唐突。

“我在網上看到了,抓到沒?可惜關不了幾天。”這幾天本地網站本來轟轟烈烈地傳播着蒙總的豪門恩怨,大家熱熱鬧鬧地細數蒙總這個名人的二奶有多少,兒女有幾個。石天冬因爲關心明玉,時刻追蹤這些八卦,沒想到今早出現一條爆炸性新聞,說有年輕女性高層因爲抵制分家而被打。石天冬關心則亂,一下就聯想到會不會是明玉。照着明玉給他名片上辦公室的電話打回來一問,果然是。他想都沒想便請假買到機票回來。當時也沒想回來能不能見到明玉,就那麼回來了。回來在住院部問詢臺受阻,纔想到有些人不是他尋常想見就見的。他覺得很運氣,非常幸運,居然會碰到明玉一個人悄悄出院,被他撿了漏網之魚。

明玉微微皺了下眉頭,道:“抓到了,本來想做點手腳關他一陣,但早上我被朋友軟化了。估計明天還會有人來軟化我,所以不想再住下去。我剛決定,關他四天,而且……而且……不說了,極其窩囊。”

“如果是怕他們來煩纔出院,你儘管回去住着,我替你把門。不能傷沒好透就出院。憑什麼要放過那人?”

明玉有苦難言,怎麼跟石天冬說,打她的是她嫡親二哥?好在石天冬走得快,很快就到停車場,停車場有出租車,石天冬放下明玉,扶着她屈身鑽進去,明玉不免扯痛背部,一張臉齜牙咧嘴。石天冬看着心疼。上了車,石天冬對坐旁邊的明玉道:“你背部靠着椅背痛嗎?要不趴我肩上?”說着便微微側身,將肩背朝向明玉。明玉本想不靠椅背地坐,可出租車開得橫衝直撞,還沒轉出醫院大門,她已一次次無力地被拋向椅背,無奈,只好倚上石天冬肩膀。靠近了,聞到石天冬身上一股甜甜的奶香,異常怪異,卻奇異地安撫了明玉。而石天冬又是歡喜又是擔憂,歡喜是因爲喜歡的人終於靠近他,而擔憂的是,可見明玉的背部真是受傷很重。他不敢動一下下,怕無力的明玉從他肩上滑落,又得挨痛。他尷尬地找話說:“你不如明天就放他出來,我代你揍他一頓。”前面的司機聽了一笑,大約想起以前年輕時候爲女朋友拔出拳頭打情敵的光榮壯舉。

明玉聽了也不由得好笑,她雖然年輕,可心態早不年輕,石天冬的話讓她感到石天冬像個大孩子。但是石天冬憑什麼身份幫她打架?她只笑道:“再說。”

石天冬“哦”了一聲,便噤聲。心想明玉可能是顧慮到了身邊的司機,不便多說。她這種人做人肯定謹慎。

明玉看着石天冬很快服從,心中咚的一下,不自禁地想到以前家中母親吩咐什麼,父親都是“哦”一聲順從,與眼前石天冬的做法一絲不差。她很不願意看到石天冬順從她,就像當年父親順從母親,那是畸形,那不正常。她心中不由得種下一個疙瘩。

一時,車內陷入沉寂,只有汽車底盤的發動機聲迴響。

坐了會兒,從車窗吹入的夜風吹得明玉遍體生寒,她輕輕吩咐:“把窗戶升上吧,有點冷。”

石天冬心中挺奇怪的,他不覺得冷,反而還想叫司機開空調呢。但既然明玉那麼說,他就照做,估計她身體比較弱。他看看後面有氣沒力坐着的明玉,忍不住道:“回醫院去吧,我看你還沒恢復。”

搖頭需要力氣,說話也需要力氣,但說話所費力氣似乎少一點,所以明玉選擇說話:“不回。”

“醫院肯定沒家裡舒服,人多,煩,又有股臭味,但你需要治療。你看上去弱不禁風。”

“不回。”明玉回答得有點任性。今天她已經受夠醫院,出來才感覺到,醫院裡的她渾不是平常的她,醫院裡的她多愁善感,沒了平日裡的堅強執着殺伐果敢。今天凌晨驗傷上藥之後,只留下秘書陪她。秘書雖然殷勤,但勞累了半夜,沾到枕頭便睡着,留她對着雪洞也似的病房發呆。明玉知道她只要哼哼秘書便會起牀小心伺候,但她沒出聲。她只是秘書的職責,而非秘書的擔心,而且她還是上司,她得保持尊嚴。那個時候她最需要有人聽她的哼哼唧唧,陪着她同仇敵愾不管三七地罵人,需要有人陪她無聊說話分散她痛覺,但沒有,她只有一個人對着陌生的冰冷的環境發呆,任一顆心被深深的恥辱吞噬,她甚至都不願流淚。今晚回家肯定也是獨眠,但起碼安靜,睡不着的時候她可以看電視看書上網,而不是讓腦海中的一幕一次次重演。醫院裡,她不是她。

如果她住在醫院,明天太陽升起時,被動將會重演,人們可以直進直岀她的領地,她沒法拒絕別人的所謂善意探望。而且其實她並不喜歡柳青的鎮定理智,雖然她相信柳青肯定是爲她好,她更需要看到柳青的失態,就像剛纔石天冬的發怒,所以她明天也不想與柳青討論關於蘇明成的處理。她都虛弱成這樣了,她不想隨時戴上假面,她只想任性。在醫院裡,她覺得無力。這些,石天冬可會知道?當然,她也不會對他說起。

石天冬自然不會了解明玉的真實感受,他只聽到明玉的任性。他只能笑笑,心裡盤算着等下怎麼從明玉嘴裡問出打她者的有關情況,什麼東西,男人的拳頭是拿來打女人的嗎?

出租車很快到明玉住的小區。明玉被石天冬小心扶下出租車,站到地上,一眼驀然看到眼前熟悉景象,一時無法動彈。眼下星月當空,路燈昏黃,車還是那車,車庫還是那車庫,時間還是夜深人靜,此情此景,與昨天捱打時候何其相似。相似到她恍惚能聽見身後又傳來令人毛骨悚然的腳步聲,相似到恍惚又有一陣掌風凌厲刮過,就像凌晨一次次出現在她記憶中的場景,那是她恥辱的開場。她的腦袋開始熱辣辣地疼,疼得天旋地轉,可睜眼閉眼都避不開眼前這一幕熟悉的場景,那她最後被扯着頭髮扇耳光的場景。

石天冬只覺手上的明玉越來越重,忙一把抱緊,急着道:“我送你去醫院,你別硬撐,你應該就醫。”他看到明玉額頭細細冷汗,不再猶豫,抱起明玉走向她的車子。

“快帶我離開這裡,去別墅。我不要去醫院,否則我翻臉。”明玉急切地只想逃離這個地方,她現在是那麼虛弱,她無法停留在這個令她受到極端恥辱的地方被迫回憶,她必須逃離。

石天冬猶豫了一下,卻明明白白看到明玉閉着眼睛滿臉是張皇是害怕,而不是在醫院門口時候她雖然滿眼疲累,可眼睛鎮定自若。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明玉慌亂失態,他都沒時間細想,將明玉抱起,長腿一邁,便向另一邊的車門走去。

明玉的車子石天冬不熟悉,再說右手攬着一個隨時倒下的人,左手費好大勁纔將車門打來,卻覺得明玉虛弱得都站不住,他擔心地問:“可以嗎?我們去醫院吧,聽話。”

捱打一整天了,終於有個溫暖強壯的懷抱讓她棲身,不,應該說從小到大,今天才有溫暖懷抱。明玉只記得很小時候生病發燒,到媽媽的醫院打針。很多小孩子都是被他們媽媽抱着,她也想驕傲地靠進穿着醫院白大褂的媽媽懷裡,可是被媽媽推開,媽媽從來不曾抱過她,爸就更別說。她昨晚捱打至此,都沒想誰來安慰她一下,抱抱她疼愛她,她腦子裡一絲這樣的念頭都沒有,反正從小到大生病受傷哪次不是自己挺過來,可沒想到最虛弱的時候,身體和心裡都最虛弱的時候,一個懷抱包容了她。她不再害怕,不再恥辱,只覺得滿心的委屈。

石天冬見明玉好久不回答,擔心地退開她一些怕她是不是昏迷,卻看到明玉滿臉的淚水。他舉起拿鑰匙的左手想幫忙擦拭眼淚,又想到這樣不乾淨,一時手足無措,“你……你哪兒疼?求你,我們去醫院。”

明玉聽得出石天冬濃濃的關懷,即使只是這並不熟悉人的關懷,她現在也甘之若飴。她不再避忌什麼,她貪戀這個懷抱,將臉埋進石天冬胸懷,放肆地流淚。石天冬這時體會到明玉的心情,抱着她讓她哭個痛快。誰又是鐵打的呢?明玉也不知道有什麼可哭的,昨晚她都沒這麼哭,可現在她止不住地流淚。流淚流得痛快,無淚可流了,才被石天冬扶上車,可她還是堅持要去別墅。石天冬見她哭了後反而精神好點,只得隨她。

這車子已是他第二次開,稍微熟悉。明玉先告訴石天冬一個大方向,便開始閉目養神。車子小小空間裡是石天冬這個學西式糕點人的甜甜奶香,明玉這時只覺聞着舒坦。

石天冬專心致志地找到出去小區的路,又拐上主幹道,才準備與明玉說話。不想,身邊人卻已睡着,眼角還是溼漉漉的。石天冬忍不住停到路邊偷看了一會兒,有滋有味地一個人竊笑,感覺與明玉的距離前所未有的近。他喉嚨癢癢的,很想唱歌,大聲吼上幾句,但忽然想到,明玉會不會是昏迷?伸手就去觸摸明玉放在膝蓋的手,還好,是溫暖的。又湊近鼻子細聽,呼吸均勻,稍微比他慢了一點。石天冬這才放心。

但石天冬有點不捨得將臉移開,心慌意亂地想跟着明玉呼吸的節奏慢慢呼吸,可是沒一會兒胸口就悶悶地憋不住了,忙轉開臉對着車窗大口呼吸,這才緩過氣來。雖然石天冬知道明玉身體還虛弱的時候他不應該那麼高興,可他憋不住地想笑,想開心,只是不敢笑岀聲來驚醒明玉,只好張大嘴巴對着空氣做大笑狀,像個默片裡的瘋子。

如果現在石天冬手中捏的是繮繩,胯下騎的是高頭大馬,那他現在不折不扣的是春風得意馬蹄疾。

石天冬心裡哼着小調,滿面春風地將車開去衆誠集團所在地。到了之後,都不用叫醒明玉,自己下來問一下集團公司門口保安,保安一看是蘇總的車子,立馬出來把集團公司海邊宿舍區的位置詳細告知,順便看清楚石天冬的臉。

石天冬循着告知找去,雖然是黑天黑地,但並不難找,很快就看到一處集鎮邊緣寧靜村落靠小山的方位,黯淡的月色下,山腳是四層樓高的幾幢居民樓,山上是珠串般分佈的十幾幢別墅。石天冬看着感慨,明玉的別墅大概就在其中了,人與人之間的區別,就在山上山下,別墅公寓。他這才叫醒明玉。

明玉只睜開一隻眼睛看看周圍,有氣無力說了句“最北最下面最小的那幢”,又閉上眼睛。人是真累了,小睡一會兒也不能恢復體力。

車子一直可以開到門口,石天冬下來,想轉過去給明玉開車門,卻見明玉已經一腿跨出來,手撐在車門上自己艱難地起身,滿臉都是痛苦。石天冬看了心說,這人是真要強。忙上去接手。

別墅裡的冰箱關着,什麼吃的都沒有,房間倒是乾淨。明玉進門坐到餐桌前,見石天冬已經走去開放式廚房燒水。她有點遲鈍地看了會兒,思想鬥爭着,是要求石天冬開車回家呢,還是要他留在別墅守她一晚,她私下裡希望石天冬留下,她極其希望有個人陪着她。她這會兒怕孤獨,真怕,天黑了,她怕又像昨晚一樣人雖然累得要死,可是腦袋卻清醒得要死,一遍遍回放被抓起頭髮扇耳光的那一幕,她需要石天冬陪着。但是,這話怎麼跟一個有企圖心的男子說起?明玉犯難。

石天冬在廚房叮叮噹噹一陣操作後,拿着一隻盤子好幾只大大小小的杯子出來,他把盤子放到明玉面前,得意地笑道:“試試我做的西點,有點樣子了吧。你慢慢吃,我把開水處理一下。”說着,拿起杯子,這杯倒到那杯,加快蒸發散熱。

明玉微笑,起身去洗了手,抓起一塊起司蛋糕品嚐。但一口下去,奇道:“很香,但是奇怪,湯裡面加點苦味清口,西點也有這種習慣嗎?口感也不錯。”

石天冬愣了一下,隨即明白,顧不得倒水,忙道:“你嘴巴苦,不是點心苦。吃點東西早點睡,明天會好一點。我想想你還可以吃點什麼,明天給你吃粥?”

明玉笑道:“不要吃粥,我需要營養,做個食葷者。”這一說,兩人幾乎算是認定,石天冬在別墅過夜了。但明玉彆扭了一下,道:“這裡出去不方便,我把車鑰匙給你,對了,你什麼時候回香港?請假方便嗎?”

石天冬把一杯稍微冷下來的水交給明玉,開始處理自己的一杯,一邊道:“你放心,我去香港不是做民工,請個假沒問題,我請了三天。我不放心你,你臉色精神都很差,我還是建議你去醫院。如果不去醫院,等下你上去休息後,我出去睡到你車上去,有什麼事,你叫我一聲就行,這兒安靜,聽得見。”說着嘗試了一下開水的熱度,有點煩躁地道:“怎麼還不冷。”

明玉被石天冬的話感動,她雖然彆扭,卻也不是扭捏的人,當下道:“車上怎麼睡,只是你好不容易回來一趟,耽誤你回家探望父母。晚上請委屈一下,樓下客房休息。明天早餐還指望你呢。非常非常感謝你,我今天很需要你的幫助。”石天冬事事都搶着幫她做好,終於令她感到自己今天是個老弱病殘,是個無用的人。本來嘛,她今天本來就是硬撐着一口真氣,秘書柳青都還要她動腦筋工作,誰都沒留意到她的虛弱,只有石天冬當她是個沒用的,明玉即使有用也懶得用了,沒用的感覺很不錯。

“謝什麼,我高興。我父母家……以後我會跟你說,我不用回去。”他有點眉開眼笑的,眼底都是高興,又試試水溫,“終於可以喝了。”說着,捧着一升大杯子咕嚕咕嚕全喝了下去,喝完滿足地拍了拍胸口。明玉看着覺得好玩,這人夠爽朗,應該不是她爸那樣的類型。卻見石天冬又不厭其煩地倒水,明玉不由衝口而出:“還沒喝夠?”

“哪夠。”石天冬咧嘴一笑,露出兩顆虎牙。也不敢看向明玉,專心致志倒他的水。

明玉也笑,覺得露出虎牙的石天冬今天很可愛。她看了會兒,又去吃蛋糕。並不是因爲蛋糕好吃,她嘴苦,吃什麼都沒味道,但是她需要營養補充,眼前卻只有蛋糕可以吃。食品袋裡的點心更看不上眼。到底還是比以前嬌貴了,剛上大學時候,只有涮鍋水似的學校免費供應的菜湯就白飯,還吃了上頓愁下頓。

石天冬偷偷看看哭腫眼皮的明玉,見她心情好像不錯的樣子,不知道她是不是掩飾,按說,她現在心情應該不會好。但她似乎很要強,大概不想太流露感情。他畢竟還是個陌生人。這一分神,開水就給倒出外面,燙着了手。好在他久混廚房,並不在意。明玉見他臉上除了驚訝,並不痛苦,便沒過分關心,“這兒都留給你收拾,不好意思,我今天就厚着臉皮支使你了。我還是累,上去休息去,你如果看電視,遙控器在電視下面的抽屜裡。”

石天冬跳起身,道:“我揹你上去。”他這人好像精力過剩,腳底下裝着彈簧。說是背,可下手是抱,與出院時候一樣的抱。可到明玉臥室,兩人都知道不方便,石天冬只好放下明玉,替她關上門,但還是不放心地等到裡面明玉說睡下了,他才下樓。

於是,一向爽快開朗的石天冬,在樓下一個人磨磨嘰嘰地將直通到底的腸子扭成婉約的九曲十八彎。

朱麗回家一趟拿衣服,看到蘇大強,很想不說話,她現在討厭這個人,但還是忍着厭惡向公公說了他的老屋已經搬空,明成被關在牢裡。蘇大強怕明成被關久了他沒地方住,問了一下明成將被關幾天,朱麗讓他去問明玉。蘇大強當然不敢,只有忐忑地看着兒媳收拾了衣服回孃家。蘇大強心想,兒子不出來,兒媳一直住孃家倒也好。

朱麗的爸媽本來都是九點睡覺的,因爲女兒一直對着電視機神不守舍,他們都不睡了,小心伺候着女兒臉色逗女兒說話。朱麗最先習以爲常地倚着媽媽絮絮叨叨,漫無邊際地說話,後來忽然想到,剛剛明玉大肆諷刺明成這麼大一個人還要岳父母爲他操心,她當時還心裡發誓不再讓父母操心來着,沒想到一不小心,又給扯上父母了。她忙看了一下手錶,“驅逐”爸媽進去睡覺。

但朱爸朱媽怎麼捨得放下心神不寧的女兒自己睡覺去,朱媽媽立刻找出一條理由,“你別擔心我們,天熱,早上運動稍微動動就是一身汗,不鍛鍊啦,我們也要暑假。所以晚上可以晚睡一會兒,看看電視,早上也晚起。”

朱麗推着媽媽起身:“媽,你睡去啦,我也睡了,昨晚都沒睡好。”

“沒關係,你難得回家,我陪着你也喜歡。”朱媽媽硬是不肯睡,知道即使躺下也睡不着,掛心女兒。

朱爸爸卻道:“麗麗,你包裡手機響了一聲,好像是短信。”

朱麗只怔怔地道:“明成這時候能出來給我發短信纔怪了呢。”

朱爸爸早將朱麗的包交到朱麗手裡,朱麗只得打開包翻出手機,翻到最新短信,忍不住驚叫一聲,一字一字讀給爸媽聽,“蘇明成關四天,沒人再欺負他。我已經出院。蘇明玉留。”

朱麗讀完,朱家一片寂靜,好一陣子,朱媽媽才起身,拍拍褲腿,自言自語道:“這下好了,該睡覺去了。”

朱麗看着她爸爸道:“爸,沒事了?明成在裡面不會被人欺負了?”

朱爸爸“唉”的一聲嘆:“照你那個小姑的身份,不像是爲這種事撒謊的人。既然明成在裡面不會受欺負,那就讓他在裡面看着別人被欺負好好反省反省。兄妹小時候還打架還好說,那麼大人了,打架像什麼話。”

朱媽媽本來是往衛生間走,走到一半想起來,回頭道:“麗麗,明成連妹妹都打,他到底有沒有動過你一個手指頭?這事兒你一定得說實話,媽媽很不放心。有的話你別瞞着媽,媽找他算賬去。”

朱麗忙搖頭:“沒有,不是已經說過一次了嗎?他在我面前沒兇過,以前他媽管得緊,我們吵架他媽都是罵他。我給明玉去個電話謝謝她。”但是朱麗撥過去,那邊卻已經是關機。明玉是臨睡前良心發現給朱麗的短信。

朱媽媽還是不放心,轉頭問老伴兒:“你說,明成現在沒他媽管着,既然會打妹妹,哪天會不會打我們麗麗?”

朱爸爸搖頭,覺得這事兒難說得很。像他就是個從來不打女人的人,想不出自己扛得動煤氣瓶的手打到嬌滴滴的女人身上女人怎麼受得了。他深思熟慮地對朱媽媽道:“從這個短信看,明成的妹妹不像個不講道理的,她做事挺能替人考慮。如果她真不講道理,現在也不用特意來通知我們,她生我們的氣,完全可以讓我們明天大熱天的白跑一趟醫院。人家在氣頭上都可以不對明成下毒手,我看這次打架,明成肯定得負絕對責任。明成這性子……這以後……”老兩口面面相覷。

“明玉關機,她不想聽我的道謝。她心裡肯定覺得挺窩囊的,就這麼輕易饒恕了明成。”朱麗關了手機向爸媽彙報。因爲明玉放過明成,朱麗心中對明玉根深蒂固的反感稍有減少,自然而然地站在明玉角度考慮了一下明玉的感受,覺得明玉做出放過明成的決定有點不容易,尤其是在她看過明玉被打得紅腫臉和難以碰觸的背之後。“不過她出院,她真的出院了嗎?她是不想我們再找上去吧。”

朱媽媽嘀咕道:“明成若打的是你,我是絕對不會放過他。麗麗,以後如果明成有發狂的苗頭,你拔腿就跑,別跟他衝突。”

朱爸爸皺眉道:“都已經煲了鴿子湯了,明天我們還是去醫院看看,萬一還在呢?我們得謝謝她,麗麗你這個做二嫂的也得知道慰問慰問人家,一家人。”

朱麗忙道:“我設個鬧鐘,明天早點起來去買些粥啊豆漿啊給明玉送去,希望她還沒出院。爸媽你們明天晚點起來,早餐我會來,我得去謝謝明玉。”

“晚點去菜場就沒棒骨了。唉,這個不懂事的臭小子,這麼大了還闖禍。”

朱麗知道媽在怨明成,只是當着她的面不便太罵。她只有嘆息,她更想罵明成,年紀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短信帶來的興奮過去後,朱麗躺在牀上睡不着。身體很累,腦袋興奮。一整天綠頭蒼蠅一樣地撞下來,總算有了結果,但她爲什麼高興不起來?她想到爸媽對明成這個人的疑問,想到下午找明玉的辛苦,想到明玉的臉明玉的憤怒,想到明哲夫婦因此對她的冷漠,想到昨晚明成打人回來還可安然入睡的沒心沒肺,想到那個都還沒去醫院看過女兒的公公,還有早上大老闆難看的臉色,同事們的交頭接耳,她輾轉不能入睡。她真是不能明白了,明成究竟是怎麼想的,他怎麼能如此坦然地做着一件又一件幼稚得無恥的事情,不知道他這回被放出來,他還會不會申辯,說他不是有意,說所有的事錯在別人。

朱麗心煩管心煩,還是斟酌再三給明玉發了一條短信道謝。明玉雖然現在關機,但她應該是個須臾離不開手機的人,只要她開機,就得讓她看到道謝的短信。起碼是一個心意。

事情既然算是相對完美地解決了,朱麗不再如先前的心浮氣躁,但她躺在牀上睡不着,思前想後,條理恢復清晰。她心中隱隱開始懷疑,以前總覺得明玉出口傷人,無事找茬,是個很不講道理的刺兒頭,婆婆也一直這麼說明玉,她以前一直覺得,連婆婆這個做母親的都這麼評價,明玉這人是真的不可理喻了。但婆婆去世後發生那麼多事,從公公那本事無鉅細的記賬本上披露的種種細節,從事情被揭露後明成的不思悔改,到昨晚索性對明玉大打出手。究竟事實真如她以前認爲的,蘇家的一切不安寧都是由明玉的蠻不講理挑起,還是有可能是明成的無知無恥挑起?爸爸從今天明玉所作所爲,推斷明玉講理,既然如此,難道是婆婆和明成以前一直扭曲黑白?朱麗心中很想否認明成不是這樣的人,婆婆更不是,卻不得不勉爲其難地承認,賬本反映一切。她不能不想到,如果她上面有一個神智清楚體格健全的哥哥無恥霸佔去家裡所有資源,逼得她連回家住的地方都沒有,大學開始就得自己養活自己,她也會視這個哥哥爲寇仇,而明成一個大活人難辭其咎。至於婆婆……

雖然今天明玉說欠她朱麗,她此前也這麼認爲,可如今這麼前後一想,作爲一個跟着明成一起剝奪明玉生存資源的人,她哪裡還敢說明玉欠她。昨天被明玉當衆呵斥的事,只能說是她種因得果,活該。

朱麗躺在牀上越想越臉紅,越想越內疚,也越是氣恨闖禍連連死不認錯的明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