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終於要啓程了,這一天娘三都起了個大早,娘讓紅兒招呼男人洗涮,自己到竈間準備早飯去了。紅兒因爲一夜都沒睡踏實,來回的翻騰,腦子裡就像是稀飯鍋,所以看上去很不精神,眼睛浮腫、眼圈發黑。張羅完男人後,又去幫娘忙活,一家人坐在飯桌前的時候誰都不說話,空氣顯得很是沉悶。
“孩子,路上多注意!回去後別想娘,好好和媳婦、孩子過日子,得空來瞧瞧娘就行……”還是娘先說話打破了這沉悶的氣氛,“恩!放心吧,娘,我聽您的……”紅兒還是啥也沒說,低着頭有一口沒一口地往嘴裡扒拉着飯。
吃好飯後,男人想再陪娘坐一會兒,但娘卻催他們上路了,“早點走吧!早點見到親人!”男人拿着書包慢慢往門口走,快出門口的時候,男人猛轉身,“娘!娘!……”三年了,這三年的收留之恩,這三年的關懷之情讓他鼻子一酸,他撲通一聲跪了下去,痛哭失聲。
慌得娘趕忙過來往起拽他,“你這孩子!你這孩子!娘心疼着哩……”男人坐到了炕沿上,娘不停地抹着眼淚,紅兒也在一邊嗚嗚咽咽。
“快走吧!快走吧!別惦記娘了,娘沒事兒!”過了好大一會兒娘又催着男人上路,男人抹掉眼淚,隨着紅兒走出了家門,娘也顛着腳跟了出來,快走到大路上了,娘才停住腳步,揮着手和男人與紅兒道別。
男人和紅兒坐上了前往A城的汽車,車上人不多,男人坐在了靠窗的座位上,紅兒挨着他坐着。一路上他倆誰都不說話,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男人的目光向車窗外望去,遠處,一帶遠山矗立在大地上,顯得堅韌、穩實,呈現着一片青綠,連綿起伏地宛如一條綠色的飄帶。一隻彩色的小鳥不知從哪裡飛來,追逐着汽車飛了一陣兒,忽剌剌地又停在路邊的一株小樹上。不遠處的樹林中隱隱約約傳來悅耳動聽的鳥鳴聲。
在汽車的顛簸中,紅兒打起了瞌睡,頭漸漸向男人的肩頭靠攏,男人沒有像以往那樣躲閃,他一動不動地坐着,這樣紅兒就能穩穩地靠在他的肩頭,許是昨晚上沒怎麼閤眼的緣故吧,紅兒在他的肩頭睡得很香,還打起了輕微的鼾聲。
男人的思緒又隨着奔馳的汽車跑遠了,他的腦子裡又出現了一座座高樓、一條條平整的街道、一座座招牌各異的店鋪,在這些景物之上朦朦朧朧地疊映着妻子和女兒的臉,像是在向他微笑着……
這些景物又都像退卻的潮水一樣慢慢地隱去了,一座藍色的小樓越推越近,小樓裡一扇精緻的鐵門咣噹一聲打開了,門裡頭走出一個扎着圍裙的中年女人,白皙的面龐上有着憂鬱的神情,女人手裡端着一個盛着垃圾的簸箕,正向垃圾道走去。緊接着又從門裡走出一個青春靚麗的女子,臂彎上拎着挎包,登登登地腳步輕快地走下樓去,經過女人身邊時莞爾一笑,留給女人一個美麗的倩影。
汽車在到了一個大站的時候吱嘎一聲停下了,男人的思緒斷了弦,他的目光在上車下車的乘客身上游移,紅兒睜開了眼,迷迷登登地四下張望着,“哥,到地方了?”“沒有,困就接着睡吧,到地方我喊你。”“恩!”紅兒答應着,眼睛又閉上了。
汽車又跑起來了,越跑越快,男人的目光投向了窗外的高遠的天空,潔白的雲朵彷彿總是不由自主地在天空中游移,有時就將強烈的太陽光阻隔在雲層裡。這樣,天空便不時呈現忽明忽暗的景象。那佈滿天空的雲片很像是在思索着的樣子,那它到底是在思索什麼呢?男人託着下頜陷入了沉思。
快到中午的時候,男人拉着紅兒走下了汽車,汽車刷的一聲又開遠了,男人前後左右地張望着,他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彷彿是自己的前生曾在這裡生活過,而現在是來世,是自己的轉世輪迴。他按照前世的某些指引來到今生來尋找一些他似曾相識的東西。
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城市,自己離開它已經三年了,這三年裡它定會有一些變化吧!三年的時間可改變的東西有很多,自己不都從一個城裡人儼然變成了一個鄉下人了嗎?男人不由自主的感慨着,自己再次回來的時候不知能不能融入這種生活了?一切是不是都變得面目全非了?男人幽幽地吐了口氣。
“哥,我們往哪裡走啊?”紅兒大張着疑惑的眼睛,“跟哥走吧!我們能找到家的!走,哥先領你去吃飯!”男人邁開步子往前走去,紅兒緊緊跟着。他們找到了一家飯館,男人拿出了娘塞給他的錢,買了菜和白飯,男人和紅兒都沒多吃,兩人都不大有胃口,但他們還是在飯館裡呆了挺長時間,因爲男人算計着這個點他要找的地方估計都下班回家了,老闆可能看到客人也不多就沒對他們下逐客令。
他們又喝了一氣茶,看看時間差不多了,便從飯館裡出來,男人站在門口瞅着四周的建築物,他在確定方向,有一些建築物他感覺還比較熟悉,有一些街邊有着寬大明亮玻璃門的店鋪不知何時拔地而起,男人就有些迷糊,畢竟三年了,離開一個地方三年了,有些熟悉的事物都可能變得陌生,更何況是一些他離開後出現的新東西呢?他覺得還是向路人打問一下比較穩妥,於是他按照報紙上提示的信息還有他印象中存留的記憶,客氣地向路人打問着,好心的路人向他指示了路徑,他連說謝謝,然後拉着紅兒的手,心急火燎地向着三年前自己曾經工作的地方走去。
“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近了,近了,當一座高大的造型別致的辦公樓就出現在不遠處的時候,以往的一些記憶又倏地闖了出來,好熟悉啊!這就是我工作了20多年的地方嗎?這裡有屬於我的一間寬敞的辦公室呀!那辦公桌上是否還堆着我尚未完成的圖紙呢?同事們還記得我嗎?張局偶爾閒暇的時候還會想起叫我過去和他拼棋嗎?那個胖胖的大學生還會記得到辦公室去看我嗎?那個漂亮的局裡一枝花叫什麼名字來着?她是不是一遇到工作中的難題還是那樣喜歡哭鼻子?……太多的往事啊,這些往事衝撞着他的頭腦,好象一個一個都要往出跑。
“哥,我們到地方了嗎?”紅兒看到男人盯着一幢大樓發呆,心下猜想這高高的大樓八成就是哥要找的地方。男人還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紅兒的紅像一陣風樣從他耳邊掠過,他還是愣愣地站在那裡。“哥!我們到了沒?”紅兒使勁地搖着他的手,男人這纔像是從夢境中清醒過來似的,像是對紅兒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回來了!回來了!又回到從前了……”“哥!我們要去那幢大樓麼?”紅兒提高了聲音。“恩!我們走!走!”男人拉着紅兒的手邁開大步直奔大樓。
推開大樓的門,進了一層樓,男人又站住了,他在分辨方向確定自己該往哪兒走。一個年輕的保安就來到了他身邊,“請問,你找誰?”男人愣了一下,“噢!我不找誰……”“不找誰就請你離開這裡!”小保安的口氣開始生硬了,大概是嫌怨男人沒事兒幹跑這裡來給他添麻煩。這時候也有一些穿行在一樓的人的目光就往這裡瞅過來,他們心想不管出了什麼事情有保安出面呢,與他們沒多大關係,但他們還是要習慣性地把目光投過來。
男人也把目光迎上去,他想一定能碰到熟悉的目光,熟悉的身影,但好象人們都是行色匆匆,沒人能認出他來,他也看見他們感覺挺眼生的,噢!大概是一些新來的吧,自己都不認識。
“請你們趕快離開這裡!”小保安很不客氣的要把他們掃地出門。“噢!我不能走!我是來這裡上班的!”男人的語氣很肯定,“啥?”一身農家打扮、還領了個村姑的男人實在無法讓小保安相信他的話的真實性,小保安的嘴就張成了是來這裡上班的,這裡是我的單位!”男人又說了一遍,這次他提高了聲音。“你?來這裡上班?”小保安聽男人這樣說話就好象是聽到男人在說我是外星人一樣,小保安疑惑的眼神不停地打量着男人,就是不肯放行,男人有些急了,“我叫XXX,是這裡的工程機械師!”“就你?機械師?我看是修理地球的師傅吧?”小保安一臉的鄙夷,“快走吧!別在這裡耽誤我工作!”小保安愈加不耐煩了,“你!……”男人不知該怎麼辦好了,一扭頭他看到了牆上張貼的各處室的工作責任分工圖示,最頂頭就鮮明地寫着局長的責任,這下子提醒了他,“要不你給局長打個電話,說了我的名字,你得給我落實一下,不然我不走!”男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順手也拉着紅兒坐下來。保安一看沒轍了,打吧!不然這個犟漢不走,自己還咋工作呀?一下午啥也別幹了,光應付他吧!
走廊裡還時而有人走動,但人們的目光撩過這邊後就又匆匆往前了,沒人肯爲一個鄉下男人停下腳步。小保安接通了局長電話,說了男人的名字,電話那端的局長以爲聽錯了,又讓小保安說了一遍,確定就是這個名字後,局長的嘴也張成了O型,半天回不攏,不可能!這怎麼可能!這絕對不可能!這個人不是被洪水沖走了麼?算算差不多也三年了吧,怎麼會在這個時候出現?難不成是還魂了?不可思議!但放下電話後,局長還是忍不住好奇來到了樓下。
當局長走下樓來的時候,小保安把男人指給局長,兩個人的目光對在了一起,好象有一種熟悉的東西猛然間在兩人心頭傳遞,兩人都像是被電擊了一樣,渾身一震!這是局長嗎?那個曾和自己閒暇時下棋的局長嗎?這是XXX嗎?那個技術和人品都一流棒的機械工程師嗎?被隔斷的三年的光陰,讓兩人不敢相認彼此,但過去的影象又都在兩人的臉上存留着,噢!是局長!噢!是那個工程師!
局長突然間又退後了幾步,臉上的神情由驚疑轉爲驚恐,“噢!你!你!你!……”局長結結巴巴,這時他才恍然間又意識到他所熟知的那個工程師已於三年前被一場山洪沖走了,人們沸沸揚揚地傳說他早已不在人世了,單位裡還協助他的家人爲他建了衣冠冢。而如今他卻站到了自己的面前,自己不是在做夢吧?他是人還是鬼?一想到鬼,局長渾身的汗毛都立了起來,他下意識地打了個冷戰。
這時候就有人紛紛圍了上來,因爲他們看到局長好象在和這個男人交涉什麼,而且局長好象表情不對,他們便好奇地聚攏過來。“啊!啊!……天吶!”人羣裡就有人發出了驚呼,“這不是李工嗎?見了鬼了……”不過也許是大白天,樓里人又多,還有個拿着電棍的小保安,人們並沒有表現出過分的驚慌,只是有一些認識男人的同事對男人的突然出現很是驚奇,他們不相信男人會死而復生,但男人又真真實實地站在了他們面前,所以他們想上前去探問,但心裡又沒底,就那麼猶猶疑疑地。於是樓裡頭就吵開了鍋。
局長看到這個局面,又擔心影響工作,便打算把男人回到辦公室,“小王,讓人們都散了吧!”局長對小保安說,“李工,你跟我來辦公室吧!”
男人拉着紅兒跟着局長往樓上局長辦公室走去,樓下的人羣才一邊議論着一邊散開了,“真是活見鬼了!死了好幾年了又出現了,你說會是真的嗎?別不是冒名頂替吧!”“誰知道呢!現在的事情,說不清楚……”
局長給男人和紅兒泡了茶,便開始詢問情況,男人便把他遇險後的經歷一五一十地向局長做了交代。局長聽完後長吁了一口氣,“李工,你受苦了!”局長停了下來,低頭沉思,“不過,李工,請你諒解我,畢竟你離開這麼多年了,你的事兒我們還得請公安機關做個鑑定……之後才安排下一步,你看行嗎?”“這……”男人沒想到局長會這樣說,怎麼自己的身份還要驗證?自己再回來以前的一切都不算數了嗎?他的內心泛起了痛苦的波浪,紅兒一看男人這個樣子,又聽到局長這樣說,她也急了,“這是俺哥,他說的話都是真的,一句都不假,俺可以做證!”“噢,姑娘,我們相信你哥也相信你,但畢竟事過境遷,還是驗證驗證爲好,省得同事們也猜疑!”“行!驗證吧!不過要快點!我可等不急了!”“沒問題!”
局長說你先回家吧!我派個人送你!男人苦笑了一下,他還真的記不起他的家在哪裡了,他是按照報紙上的指示先找來單位的。局長就把當年常和他在一起的胖胖叫來,安頓他送男人和紅兒回家。
胖胖見到男人的一剎那,也是不由地一驚,他剛纔就聽同事們議論了,儘管有了心理準備,但見到男人的時候他還是異常驚悚,眼前的這個人們都以爲早已不在人世的男人竟奇蹟般地出現在自己眼前;想當年自己整天和他混淘在一起,而當自己正一點點地淡忘掉他的時候他又像是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是他嗎?是嗎?胖胖揉了揉眼睛,定定地瞧着他,噢!是!還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