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時辰過去了,鄭東霆和祖悲秋拖着沉重的腳步穿過最後一組活人陣,終於來到了一片開闊地。長時間恐懼和焦慮的折磨令他們陷入了極度的疲憊,一見到這裡沒有鬼哭神嚎的活人八陣的痕跡,他們立刻雙腿一軟,雙雙癱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氣。
“師……師兄,我……我們好像又回到了原地。”祖悲秋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我……我知道。”鄭東霆用手按住額頭,全力壓抑着渾身的顫抖,低聲道。
“師兄……我不想死在這兒。”祖悲秋語帶哭音地說。
“難道我想嗎?”鄭東霆煩躁地反問道。
“秋彤……”祖悲秋用手揉了揉鼻子,胖臉一紅,忸怩着說,“秋彤她……她答應了要和我回去。”
“回去?”鄭東霆聽到這裡本來沮喪的心情一掃而空,“回哪兒去?”
“祖園啊!”祖悲秋瞪圓了他的小眼睛,理所當然地說。
“當真!她真的答應和你回祖園?”鄭東霆大喜過望,頓時來了精神。
“嗯!”祖悲秋用力地點點頭,雙眼火花四射。
“哈,難怪你出發之前嚎得跟殺豬似的:我一定會活着回來!原來有這等好事在等着你。”鄭東霆摸了摸後腦勺,感嘆地說。
“我……我覺得她似乎開始有一點點喜歡我了。”祖悲秋滿臉幸福地回憶着洛秋彤臨走前跟自己說的話。
“她當然喜歡你!爲了你她已經決定放棄了浪跡江湖的夢想,選擇和你終身廝守,這絕對是女人發情的表現。”鄭東霆嚴肅地點頭道。
“我……我也是這麼想。”祖悲秋興奮地說。
“嘿嘿,看在你把這麼隱秘的秘密跟我分享。我也告訴你一個秘密。”鄭東霆一把攬住祖悲秋的肩膀。
“噢,好,是什麼?”祖悲秋連忙問道。
“這個秘密就是……”鄭東霆故作神秘地嘿嘿一笑,“連大俠其實是個女人。”
“當真!?”祖悲秋驚得幾乎從地上蹦了起來。
“千真萬確。”鄭東霆笑道,“我剛聽說的時候,也是嚇了一跳。你能相信嗎?天下無雙的月俠居然是個女中豪傑。”
“師兄,那……那她說不定喜歡你!”祖悲秋念頭一轉,突然說道。
“胡說什麼?”鄭東霆失笑道。
“你……你看,師兄,這些日子你經常和她那個……勾肩搭背的,她都沒有拒絕你。一個姑娘家如果不喜歡你,怎麼會讓你這麼做?”祖悲秋雙手比劃了一個不知所以的手勢,艱難地解釋道。
“得了,那個時候她假裝自己是個男人,當然不能露了馬腳,而且都是我主動去碰她……”說到這裡,鄭東霆腦海裡突然回憶起臥虎林中自己爲連青顏運功療傷的情景:自己的雙手搭在連青顏的胸前,她卻微微一笑對師兄們說:“無妨。”
“她當時的確是微微一笑,還只是我自己的幻覺?”鄭東霆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這麼在意這一點無關緊要的細節,但是一時之間無法擺脫這回憶的糾纏,竟然癡了。
“師兄?喂……師兄?怎麼了?”看到鄭東霆呆呆地注視着前方的活人八陣半晌不說話,祖悲秋驚慌地連連叫道。
“嗯?”鄭東霆花了漫長的時間才從臥虎林的回憶中清醒過來,下意識地說,“她喜歡的另有其人。”
“她有喜歡的人了?誰啊?”祖悲秋好奇地問道。
鄭東霆朝祖悲秋苦笑一聲,撓了撓頭,將連青顏在幷州遇救的前因後果原原本本向他講了一遍。
“噢……原來她要你突圍之後爲她找到那個施恩不圖報的俠客少年。若我說這確是刻骨銘心的際遇,平常人一生都不會遇到一次。”祖悲秋感慨地說,“想不到連大俠是這樣一個至情至性的姑娘。”
“確實難能可貴。”鄭東霆輕輕嘆了口氣,雙手盤在腦後,仰天躺倒在地,默默注視着天上的滾滾流動的烏雲。
“真可惜,你和那個遊俠少年失之交臂……”祖悲秋學着他的樣子仰天躺倒,喃喃地說。
“你說什麼?”鄭東霆皺起眉頭,奇怪地問道。
“你和那個遊俠少年本來可以見上一面的,不是嗎?”祖悲秋反問道。
“胡說什麼?我爲什麼能見過他?”鄭東霆莫名其妙地問道。
“你想啊,連大俠遇救是十年前的事,地點在幷州。你在十年前不是也回了白馬堡嗎?白馬堡就在幷州一帶啊。幷州再大也不過是個州府,你和他遇上的可能性很大的。”祖悲秋道,“也許你和他見過,只是不知道。”
一道凜冽的白光在鄭東霆一片混沌的腦海中猝然出現,無數紛亂蕪雜的混亂記憶彷彿颶風一般在自己的腦海中劃過,令他頭昏目眩。
“師兄,你……是不是記起點兒什麼了?”祖悲秋問道。
鄭東霆此刻完全沉浸在對於十年前往事的回憶中,祖悲秋的話他根本沒有聽見。
這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不堪回首不是因爲它的悲涼悽慘,而是因爲它太過於美好,過於不真實,令人根本不能相信,因而也無法承受。
十年前,鄭東霆神功初成,從牧天侯一門出師,向白馬堡飛奔而回。十年苦練所成的功夫每一樣都足以讓他名揚天下,名成利就就在眼前。十五歲的鄭東霆已經有了征服天下的雄心。童年在白馬堡所遭受的委屈和不幸他要雙倍討還。他夢想着憑藉一個人的力量奪回屬於自己的白馬堡,率領着白馬隊縱橫天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行俠仗義,濟困扶危,成爲江湖上萬人稱頌的名俠。那個時候,他對生活充滿了夢想和信心,憧憬着建立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期待遇到一段刻骨銘心的戀情,渴望交到一羣肝膽相照的朋友,癡迷於狂歌烈馬,錦繡風流的歲月。那個時候的江湖對於他而言,是一間燈火通明的歌舞酒肆,有着一大羣歡呼暢飲的兄弟在廳內等待他的加入。
他記得自己回到幷州第一件事就是買了一匹雪白的烈馬,打了一葫蘆烈到撕心裂肺的刀燒子,一邊狂鞭策馬,一邊高歌放飲,提前品嚐那行走江湖的風流不羈。當年幷州的風裡都透着清冽的香甜,幷州的飛鳥都在唱着江湖行者的新歌,獵獵長風吹動他脖上佩戴的紅巾,令他感到自己像一個扛着戰旗衝入沙場的英雄,就要踏着敵軍的屍骨衝到生命最濃烈的巔峰。
那種沁入五臟六腑的火辣辣感覺,鄭東霆至今仍然記憶猶新,那是一種想要沸騰,想要廝殺,想要瘋狂,想要破繭而出的興奮和激動,那曾是自己的青春和曾經擁有的熱情。
想到那一刻的時光,鄭東霆就感到脣齒髮幹,舌尖上浸滿了刀燒子烈酒的味道。那是他生平第一次飲酒,第一次大醉,也是唯一一次體驗到縱馬江湖攜酒行的痛快。
待到自己醒轉過來,一切已經不復存在,馬沒了,酒沒了,狂歌烈馬的錦繡歲月,驚天動地的行俠之夢,還有憧憬過無數次的刻骨銘心,都化爲了虛空。自己和十年前一樣一無所有,只能重新形單影隻地落魄江湖。
他從來沒有費神去思量:自己在狂歌買醉的途中到底發生了什麼,做過了什麼,自己的馬到哪裡去了,自己最愛的紅絲巾又去了那裡。他又何必去想。自己花了十年去憧憬夢想的一切都已經成空,誰還會在乎一匹馬和一個酒葫蘆。
“我想我記不得了,我只記得在幷州時我一大半的時間都是爛醉如泥。不要說是那個遊俠少年,就算是太行三十六刀從我面前排着隊走過,我也不會記得。”鄭東霆喃喃地說。
“真可惜,我真心希望連大俠能夠找到這位少俠,有情人終成眷屬。”祖悲秋由衷地說。
“我也希望如此。”鄭東霆微微點了點頭。
一團燦爛的刀光混合着三道清洌的劍影翻翻滾滾,分分合合,在一片血雨腥風的關中刑堂之中糾纏變幻,誰也不肯相讓。妖刀姬放歌的刀法詭譎莫測,時而大開大闔,時而綿密精巧,時而飄忽不定,時而剛烈雄渾。連青顏,梅清漣和洛秋彤雖然將各自門派劍法的精華施展到了極致,但是卻無法給姬放歌造成任何可觀的壓力。只要三人的劍法上壓力一增,姬放歌立刻換一套全新的刀法迎戰,令三人宛若高臺失腳,陣腳大亂,不得不重新組織攻勢。
沒有連、梅、洛三人支援的戰局此刻呈現出崩頹的趨勢,太行山的刀客們攻勢越來越凌厲,逼得各派高手不得不縮成一團,合力抵抗。
梅清漣的優勢在於她神鬼俱驚的暗器功夫,洛秋彤的劍法剛剛脫離稚嫩的成長期,仍然無法達到血戰時的凌厲實用,三人之中獨立承擔下大部分妖刀攻勢的乃是久經沙場的連青顏。她也清楚地知道,如果想要和姬放歌做一個了斷,必須由她攻出這一記決定生死存亡的勝負手。
她默默回憶洛陽擂上鄭東霆所施展的夜落星河劍,期待着能夠從他的劍法中捕獲一絲克敵制勝的靈感。畢竟,完美宗師牧天侯所教習的劍法擁有着武林中獨一無二的犀利和實用。
一聲怪異的嘯聲突然響起,妖刀姬放歌雁翎刀左旋右盤,連續三招絞纏之姿,由刀化劍,化剛爲柔,錚地一聲從梅清漣手中絞飛了她的長劍,緊接着,刀光一閃,雁翎刀快如閃電地劈向她的額頭。
“着!”洛秋彤在千鈞一髮的關頭清嘯一聲,長劍脫手飛出,一招“夸父追日飲黃河”,劍鋒直指姬放歌的脈門。姬放歌手腕一擡,間不容髮地閃過這雷霆一劍,但是也錯過了力殺梅清漣的機會。趁此時機,梅清漣揚手連發數十枚黑白棋子,直撲姬放歌的胸腹之間。梅家暴雨打梨花的功夫何等犀利,姬放歌不敢怠慢,身子彷彿旋風一般涌到半空,長袖迎風,刀光橫舞,連消帶打,力破了這一招暗器連擊。
連青顏看到此刻姬放歌身子凌空舞動的姿勢,突然想起洛陽擂上弓天影那一招無與倫比的三式合一的連擊。鄭東霆當時使的是……
閃電般的念頭剛剛在她的腦海中一過,她手中的劍已經高高擡起,一道沖天而起的白光迎着姬放歌的影像殺來,彷彿雲開日現,一道霞光撕破蒼穹。
姬放歌驚呼一聲,雙腳在千鈞一髮的關頭用力互拍一下,身子猶如殭屍一般從下落之勢變化爲上升之勢,勉強升起數寸,雁翎刀橫空一攔,千辛萬苦擋下這神來之筆,但是連青顏劍上無堅不摧的鋒芒已經劃破了他的額頭。
姬放歌狂呼地厲嘯一聲,長刀一卷,將三人逼退三步,雙腳一連串地錯步,疾退到刑堂圍牆牆腳。他將刀朝身後一背,用手一指連青顏:“姓連的,你這一招劍法從哪裡學來的!”
連青顏長劍一立:“這是天山夜落星河劍,你說從哪裡學來的!”
“不對,天山派沒人能使出這樣的夜落星河劍,這是牧天侯的劍法,是鄭東霆教你的?”姬放歌厲聲問道。
連青顏輕輕哼了一聲,沒有答話,心下卻暗暗佩服姬放歌分毫不差的眼力,卻也奇怪他爲何竟然對牧天侯和鄭東霆如此熟悉。
“你莫要不認,現在牧天侯死了,鄭東霆是這個世上唯一能使出這種劍法的人。當年在幷州,他用這劍法殺死我太行上百手下,劍法飄逸若神,乃是我親眼所見。你這一招一杆釣起滿天星正是他的拿手絕活。”姬放歌冷冷地說。
“你……你說什麼?”連青顏瞪大了眼睛,失聲吼道,“你說他在幷州殺過你們太行山的人?”
“哼!不錯,十年前的事了。若不是看在他是牧天侯的徒弟,牧天侯又出名的護犢子,當年我已經和他動上了手。不過能夠看到這麼精彩的劍法,死一百多個手下也值得。”姬放歌說到這裡,臉上露出一絲懷念的笑容。
“你是說十年前……在幷州!”連青顏難以置信地小聲道。
“哼,我看他是個禍害,連夜派探馬向七大派八大家散出鄭東霆的師承消息。第二天他就被七派明令禁止施展武功。沒想到,十年之後,我又能再看到這劍法。”姬放歌頗爲感慨地說。
“這麼說,鄭捕頭十年無法施展武功的罪魁禍首,是你!”洛秋彤驚訝地問道。
“嘿,鄭東霆是個志比天高的人,那樣的傢伙放到江湖上多一天,就會攪起滔天的巨浪,我這麼做乃是理所應當。”姬放歌冷笑道。
“居然……居然是他,怎麼會是他?”連青顏此刻只感到天旋地轉,金星直冒,糾纏了她十年的憧憬和美夢在這一瞬間幻化成一片無依無靠的煙塵。一股空虛無力感猝然涌上心頭,令她心神俱疲。
“義兄,你怎樣了?”看到她蒼白的面容,梅清漣關切地問道。
此刻姬放歌隨手抹去額頭上的鮮血,雁翎刀一擡,冷然道:“這樣的劍法在世上存在一天,我太行就要多死一批兄弟,連青顏,今日我須放你不過。”說罷,他高高一揚刀,厲聲道:“闖殿手何在!”
隨着他的一聲吶喊,數十個身手矯健的太行刀客從圍牆之外翻着矯健的跟頭涌入刑堂,刀光霍霍,團團將三人圍住。
眼看着激烈的戰火就將重新燃起,突然間一片耀目的紅光從西方的終南山上升起,一時之間天崩地裂,日月無光。
“好靜啊,師兄。”祖悲秋忽然輕聲道。
“是啊,連聲鳥叫都沒有,也許這活人八陣連飛鳥走獸都嚇跑了。”鄭東霆沒精打采地說。
“聽劍南奉先當地的老百姓說,八陣圖可以讓江河易位,改天換地,顛倒乾坤,你說我這個活人八陣有沒有這個本事?”祖悲秋問道。
“哪兒有那麼神?這都是迷信!”鄭東霆搖頭道,“別說顛倒乾坤這麼玄,你有本事能讓地面兒抖三抖嗎?”
他的話音未落,一道紅光突然出現在北方的天際,緊接着整個關中大地開始劇烈地顫抖了起來。周圍的活人八陣在這一陣子顫抖中紛紛東倒西歪地躺倒在地,錯落有致的四正四奇陣此刻頓時化爲一片平躺在地的擺設,而圍繞在鄭東霆和祖悲秋周圍的陰風寒氣,鬼哭狼嚎也因此而消失得無影無蹤。
“喔!”鄭東霆從地上站直了身子,興奮得滿臉通紅,“不是開口靈吧,啊哈哈!師弟,看,這地真的把活人八陣給抖散了。我們……我們脫困啦!”
祖悲秋的聲音從背後幽幽咽咽地傳來:“師兄……救命!”
鄭東霆回頭一看,嚇得差點一屁股坐倒在地。只見祖悲秋的身子陷落到一處憑空出現的恐怖地縫之中,只剩下兩隻胖手死死抓住了地縫的邊緣。
“師弟——!”鄭東霆高呼一聲,一個飛撲抓住祖悲秋的手,用力一拉,將他沉重的身子從地縫中拉出來。
“師兄……師兄,難道我的陣法驚動了老天爺,他要找閻王爺收我嗎?”祖悲秋嚇得涕淚直流。
“白癡!”鄭東霆一把將他丟到背後的紫藤椅上,“看不出來這是地震嗎?”
他剛說完這句話,四周一陣驚天動地的土層碎裂聲傳來,四五條飛快蔓延的地縫勢如破竹地對準他所在的方向迎面撲來。四周的山川樹木,滿地屍體在翻滾的土層中閃得幾閃就被煙塵所吞沒。
“我的媽呀!”鄭東霆一躥六尺高,邁開大步連續衝過兩條地縫,朝着南方不要命地跑去。
地震的威力一直蔓延到長安城附近,鄭東霆強忍着動搖西晃的地面對他腳力的影響,千辛萬苦捱到南五臺腳下,再也支撐不住。這一日不斷的激戰,逃亡,在活人八陣中出生入死,早就耗光了他的精氣神,在這樣的天地之威中掙扎求存,更讓他筋疲力盡。他一甩肩膀,將背上的祖悲秋摔到地上,兩腿一軟,一屁股坐到地上,激烈地喘息着。在他背後,地震捲起的煙塵高入雲霄,觸目驚心,彷彿千軍萬馬紛至沓來,但是壓倒一切的疲憊讓他再也挪不動步子。
“師弟,呼,我們歇……歇會兒,這……這裡還算安全。”鄭東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師兄,你看……”四肢着地,趴着喘氣的祖悲秋此刻突然擡起頭來,揚手一指。
“我看見了,”鄭東霆以爲他指的還是身後滾滾生威的地震,不耐煩地說,“一時半會兒到不了我們這兒,就算是上吊也讓我先喘口氣兒。”
“不是到我們這兒!他衝着地震中心去了!”祖悲秋情急之下一把攥住鄭東霆的衣領,將他的腦袋扳到自己手指所指的方向。鄭東霆下一是順着他手指朝前一看,不由得渾身一激靈。
只見在夕陽餘輝的照耀下,一個手持赤紅戰旗的騎士,渾身披掛着漆黑如夜的武士服,頭上扎着烏黑色的飄帶,身後飄飛着雲捲浪翻的黑氅,策騎着肥頭大耳的黑鬃馬,怒目圓睜地朝着面前高揚的地震煙塵衝殺而來。
這位黑衣騎士雙目圓睜,一張黝黑清瘦的臉龐青筋乍現,肌肉扭曲,彷彿正在經歷着無法忍受的憤怒,想要將一腔怒火發泄在這一片倒傾的天地之上。他的嘴大大張着,似乎在破口大罵,又似乎在發出振奮人心的衝鋒口號,但是他的聲音卻被地震引起的轟鳴聲所淹沒。整個天地中,一時之間只有這個黑衣騎士和一片天崩地裂,彷彿這位手持紅旗的少年要一個人面對着眼前的天地之威發起憤怒的衝鋒。
“是彭七——?他在喊什麼?”鄭東霆被眼前的景象徹底震撼住了,他踉踉蹌蹌從地上爬起來,雙拳緊握,手心滿是汗水。
“他在喊……”祖悲秋仔細地望着這個黑衣騎士的嘴脣,“太行山滾開,兄弟們,和我一起殺死……”說到這裡,他猶豫着望了鄭東霆一眼,嘴脣抖了抖,沒有說下去。
“殺死誰?你說啊?”鄭東霆忙不迭地問道。就在這時,祖悲秋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焦急地叫了起來,“師兄,彭七危險!”他再次擡眼望去,卻看到一身黑衣的彭七此刻已經縱馬來到一條從西北延伸而來的地縫面前,馬上就要掉進去,地縫兩邊的地層已經西高東低起了變化,並且快速地移動着,眼看就要將彭七吞噬到千萬斤的地層之中,灰飛煙滅。
“該死的,彭七——!”看到眼前的景象,鄭東霆也顧不上自己的筋疲力盡,身子猶如一條離弦之箭,朝着彭七一人一馬疾馳而去。
彭七縱馬來到地縫之前,那匹黑鬃馬雖是畜牲也知道前面是條死路,在千鈞一髮之際,整個身子人立而起。但是此刻的彭七卻聲嘶力竭地狂吼一聲:“殺——!”整個身子朝前一壓,連人帶馬,朝着地縫深處落去。
“彭七——!”鄭東霆就在這個時候趕到了地縫之前,猛地一探手,一把抓住黑鬃馬的馬尾,生生往上一提。
彭七連人帶馬的重量何止千斤,再加上鄭東霆疾奔了一晝夜,內力已接近油盡燈枯,卻是無論如何也拉不動,只見他身子一抖,整個人被彭七的馬一帶,眼看着也要掉下地縫。
“師兄——!”在他身後突然響起了祖悲秋殺豬一般的尖叫聲。他心頭一涼,暗暗晦氣自己在這個世上聽到最後的聲音竟然是這個師弟撕心裂肺的叫喊。就在這個念頭剛在心頭升起的時候,他忽然感到自己的雙腳被一雙肥嘟嘟的手掌攥住,接着一股磅礴的大力山洪暴發一般涌來,他的整個人一剎那飛到了空中,彭七和那匹膘肥體胖的黑鬃馬也同他一起上了天。緊接着只聽得一片噼裡啪啦的聲音,彭七,黑鬃馬還有他自己跌了一地。
他來不及細想,將仍然昏頭脹腦的彭七從地上抓起來,丟到黑鬃馬背上,用力一拍馬臀,讓這匹馬帶着主人朝東南飛奔。自己一把抓住奇蹟般將自己救下來的祖悲秋也朝着東南跑去。
地震的餘波在南五臺的觀音臺前戛然而止。高揚四散的煙塵籠罩了整個山腳,但是令人膽戰心驚的大地震顫已經悄然消逝。
直到此刻鄭東霆才放下心來,轉過頭對祖悲秋問道:“師弟,你的輕功什麼時候練成的?喂,你這可不厚道啊,明明會輕功還讓我馱了一路,這不是把我當馬騎嗎?”
“師兄息怒,我的輕功有的時候靈,有的時候不靈,剛纔看你們生死懸於一發,我一着急突然就使出來了,現在讓我再使又不行了。”祖悲秋縮頭縮腦地說。
鄭東霆大度地擺了擺手,放過了他,轉頭開始仔細打量仍然伏在黑鬃馬背上一陣又一陣打着酒嗝的彭七。
“師兄,這位彭兄弟似乎喝醉了,身上有很濃的酒氣。”祖悲秋一本正經地說。
“我知道……”鄭東霆雙手往身前一擺,不耐煩地說,“別說得好像只有你一個人知道似的。”
“師兄……”祖悲秋湊到他的身旁,將彭七手中的紅色戰旗遞到他眼前,“他是在青樓裡喝的花酒。”
“你又知道了?”鄭東霆不服氣地問道。
“師兄,你看這杆旗……”祖悲秋說到這裡,胖臉一紅,說不下去了。
鄭東霆一把將戰旗從祖悲秋手裡搶過來,放在眼前一看,頓時驚得環目圓睜,眼珠子差點兒掉到地上:“這……這是肚,肚,肚兜!”他轉頭望向祖悲秋,一瞬間,二人的臉色都是煞白。鄭東霆一個箭步竄到彭七馬前,一把將他從馬背上拉下來,將肚兜舉到他的面前:“彭老弟,你瘋了,你娶的可是皇親國戚,這才幾天啊?就出去嫖妓,你不爲自己想想,也要爲彭門想想啊。”
“就是啊,彭兄弟,你妻子會多傷心啊。”祖悲秋滿懷感慨地說。
彭七一把推開抓住他衣領的鄭東霆,從地上站起身。凜冽的山風迎面吹來,他青紅相間的臉色瞬間變得蠟黃,猛然彎下腰張口狂吐出一地苦水。
“咳咳咳,”吐了一地的彭七此刻似乎清醒了一些,他慘笑一聲,“她會傷心,她巴不得和我分開,好找她心頭真正的相好,她巴不得我永住青樓不回家。”
“竟有這種事!”鄭東霆聽到這裡頓時怒火萬丈,“這個女人好不知羞。堂堂郡主背夫偷漢,當真是聞所未聞!這個相好是誰,這種人如何能留,當殺則殺!”
“師兄,且慢……”祖悲秋這話嚇得冷汗頓時出了一身,連忙想要阻止。誰知道鄭東霆的話音剛落,彭七突然直起腰身,一隻手從懷中翻出一把牛耳尖刀,猛地抵在了鄭東霆的咽喉,另一隻手宛若老虎鉗子般緊緊攬住他的脖子:“鄭兄所言極是,這種人當殺則殺!”
“唉,師兄,剛纔他喊着要殺的那個人就是你,你怎麼還要鼓他的火啊。”祖悲秋喪氣地叫道。
“你這個渾蛋!”鄭東霆被彭七勒得幾乎透不過氣來,瞪眼罵了一句,“誰叫你不早說!”接着他陪着笑轉過頭來,對彭七道:“彭老弟,冷靜點兒,郡主偷的漢子不可能是我吧?”
“不是你是誰?自從那一日擂臺上你使出夜落星河劍擊敗弓天影,惠兒的眼睛就再沒正眼瞧過別的男人。”彭七怒目圓睜,猶如一隻暴怒的雄獅,“一切的一切都怪你,爲什麼你不要論劍第一,爲什麼你不乾脆娶了已經對你傾心的惠兒,到現在,所有的事都要我來承受!”
“我有我的苦衷啊!”鄭東霆無奈地叫道。
“你一日不死,我一日無法得到惠兒的歡心,鄭東霆,不要怪我心狠手辣,我實在是受不了這樣的生活了!”彭七手一擡,牛耳尖刀在夕陽下閃出一道豔光,就要插入鄭東霆的咽喉。
“你殺!”鄭東霆突然瞪眼大喝一聲,嚇得彭七手一揚,差點兒把刀丟在地上。
“瞧你那副熊樣子,你還是當初那個簪花騎馬,腰配七刀闖洛陽的彭七嗎?歌舒惠不喜歡你就對了!他奶奶的,老子是歌舒惠老子也瞧不上你。青州彭門豪邁傳家,哪輩子生出你這麼個窩囊廢!”生死關頭,鄭東霆豁出一切,破口罵道。
他的話宛若鋼刀一般剜入彭七的心中,他拿刀的手一陣發顫,臉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起來,滿嘴鋼牙狠狠咬在下嘴脣上,鮮血崩現,一雙虎目癡癡流出了兩行淚來,淚水混着鮮血淌滿了面頰,整個人彷彿中了邪一般怔住了。
趁他發怔的工夫,祖悲秋連忙湊到他身邊,小心翼翼地從他手裡拿開尖刀,把鄭東霆連拉帶扯地從彭七臂彎裡搶了出來。
雙手變得空空如也的彭七長長出了一口氣,雙膝一軟,跪倒在地,用手撐住地面,無力地說:“鄭兄教訓的是。我……我只是……”他說到這裡,用手按住額頭,一張臉漲得通紅,渾身瑟瑟發抖,彷彿有一根鋼針在刺着他的腦髓,“我只是嫉妒。嫉妒得發了瘋,發了癡,迷了心性,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沒事,沒事……”看到他痛苦的樣子,鄭東霆也是一陣同情,他一把按住彭七肩膀,用力晃了晃。
“我……我娶她的時候,是我一生中最開心的時候。我發誓一生一世對她好,和她歡歡喜喜快快樂樂過一輩子。我盡心盡力伺候她,費盡千辛萬苦討她歡心,但是她……她就連做夢都在叫着的,仍然是你的名字……嗚”說到這裡,彭七彷彿崩潰了一般縮作一團,蜷在地上,頭抵着地,號啕大哭。
“兄弟,你算是癡情了。”鄭東霆看在眼裡也是一陣心悸,他緩緩蹲下身來,湊到彭七身邊,扶住他的胳膊,“但是……這女人的心意……無常的很。你便是把心肝掏出來給她,她也未必念你的好。你無意中對她笑一笑,說不定她會記你一輩子。很多事情,咱們也只能隨緣分,強求不來的。江湖兒女,處得來就處,處不來,就散了吧。一廂情願的事……終是沒指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