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半天未語,趙政便慵懶的將視線再次掃向他,看他抖得越發厲害,只輕輕搖頭,神色平平的嘆聲道:
“罷了,你下去吧。朕會派上弩箭手與你同去,射殺大魚,助徐市繼續前行。”
那人一聽,未曾料想傳聞中脾氣暴戾的皇帝陛下竟會如此好說話,差點喜極而泣,連磕了好幾個響頭,謝恩退去。
誰知那人剛一離開,趙政就再也繃不住,扶額笑了出來。
“這徐市竟以爲我此行琅琊是因他多年無功而要捉他回去治罪,他還主動寫來奏文,搶先一步找了途遇大魚這個牽強的理由來替自己脫罪。想不到那般淡如清風、不食人間煙火的徐市,也會有如此心虛、有如驚弓之鳥一般千方百計想要圓場之時。”
趙政邊笑邊搖頭。
原本他來海邊,只是因爲樑兒喜歡海,他便想帶她再看一次這沿海的風景,琅琊不過就是路過罷了。
又恰巧趕上甌駱造反,他便在這座古越之都多停留了兩日觀其異動,沒想到竟是意外的將躲了多年的徐市給嚇了出來。
這般烏龍,實在是好笑。
聽趙政如此說,樑兒的腦中突然浮現出了彼時徐市一身湛藍、飄飄欲仙的模樣,便也覺忍俊不禁,抿脣笑道:
“不止如此,他這推脫罪名的伎倆也着實幼稚了些。”
趙政笑意更甚,喝了一口甜漿隨之附和:
“沒錯。海上的大魚的確夠多,隨便看見幾條就可將他遲遲未能遠航、未尋得陸地的罪責推卸其上。可他徐市當初所造之船每一艘都能容納千人,船體何其之大?加之船上還載有三千訓練有素的秦兵,如此十艘巨船,又怎是區區幾條大魚就能阻攔得去的?”
說到這,樑兒不免有些好奇,望向趙政問道:
“政,爲何徐市如此騙你,你還不治他的罪,反而配合他去射什麼魚?”
趙政略有一頓,轉眸反問:
“你想讓我治罪於他?”
“我……”
樑兒有所遲疑,想了片刻,卻未直接答,只喃喃道:
“他與盧生不同……”
盧生是有歹心的小人,而徐市卻與之大相徑庭。
趙政斂脣而笑,頷首道:
“所以我才一直對他的推脫和欺瞞恍若未見。”
“一直?”
樑兒怔住,愣愣看向趙政那副淡笑自如的神情。
難道他早就知道徐市騙他?
趙政笑意溫和,對着樑兒拍了拍自己的腿道:
“坐過來,我說給你聽。”
關於徐市,還有許多事是樑兒不知道的,這些並非三言兩語就能說清,甚至還有部分可能牽扯到她,故而,他想要抱着她說。
樑兒新奇這來龍去脈,便乖順的上前,輕輕坐在了他的腿上。
當初趙政修繕琅琊臺、欲令徐市出海時就是與她賣了個關子的,想不到到了最後,竟還有事是她不知的。
趙政將她攬在臂彎中,下顎輕輕抵在她的頭上,雙眼定定望向面前浩瀚無邊的大海,悠悠啓齒道:
“其實,當年徐市出海,領兵三千,巨船十艘,財寶數萬……他若生出反心,暗自調度,逐漸壯大,對我大秦是很有可能造成威脅的。”
樑兒一驚,仰頭道:
“原來你並未全信於他。”
趙政微微低頭與她對視,脣角輕牽:
“將如此大權交於一個並非秦將之人,我必是要做些防範的。”
“防範……你派人監視他了?”
樑兒又是微驚。
趙政點頭。
“嗯,我在每艘船上都安插了三個人做眼線,他們每隔一段時日便分別以海鳥傳書至內陸,彙報徐市的動向。而這些人又全都以爲船上的眼線僅自己一人,相互之間並不知曉還有其他眼線存在。”
樑兒僅聽到此處就已瞠目結舌,暗歎趙政真是計出萬全。
一艘船上三個人,十艘船就是三十個人!
如此一來,除非這三十個人同時被徐市收買,否則便定能得到真切的消息。
趙政見她一副目瞪口呆的傻模樣,不禁寵溺輕笑,擡手揉了揉她的額發,又繼續道:
“徐市應是一早便沒打算去爲我尋什麼新的陸地。他從一開始就一直在以各種藉口不停繞路,根本沒有直行向東。”
“那你爲何沒采取什麼措施?”
她越聽越糊塗。
趙政卻仍解釋得不緊不慢:
“一開始我覺得他這人很不簡單,想看看他有意繞路究竟想要做何。但他在海上繞得久了,漂得久了,我發現他並未做什麼,也似乎什麼也不想做。後來我反倒不想動他了,我開始覺得有趣,好奇如果就讓他那麼漂着,他能漂到幾時?”
“可這似乎不像你所爲。”
樑兒微微蹙眉,趙政行事果決、人情寡淡,不達目的怎會輕易罷休?又如何會縱容有人壞了他的計劃、還欺騙於他?
趙政笑意淺淺,言道:
“你方纔也說,徐市與盧生不同……或許說,他與任何人都不同。他能很輕易的看得出他人想要如何,更能明確自己想要如何。可正是這樣的一個人,竟然漫無目的的在海上漂了那麼多年……豈不奇怪?”
他一邊說着,一邊將骨節分明的食指輕點於樑兒眉心,又輕柔自然的劃至眉尾。
看似尋常愛撫,卻不經意間,已悄然將她微蹙的眉間舒展開來。
樑兒聽得入神,亦未留心他這細膩的舉動。
趙政緊接着又淡垂下眸子,略有慨然:
“記得我最初聽說徐市其人之時,他在百姓中的名聲極好。人們都說他雖通術法,可最常做的卻是行醫,經常不計酬勞爲窮苦之人治病療傷。我後來想過,這樣的仁善之人,他清楚我讓他出海是要爲大秦開疆拓土,而他尋到的地方,就是我將來要出兵征戰之地。或許他不想塗炭生靈,便一直在海上週旋,以牽制我的大計。也或許他早已明瞭我要找尋的陸地是在何處,只是爲了護它,便一直在繞路。”
他再次舉目眺望大海,深邃的眸光已直直落往東方。
“你可還記得方纔那人說,徐市時常推算何處隱有險情,而後令全員避讓,轉向他處?其實此事我多年前便早已知曉。若我猜的沒錯,他所謂的隱有險情之處,就應是我要尋的可征伐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