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二十四年,楚王負芻五年。
“前楚王負芻,罔顧血親,弒君篡位,大逆無道,舉世憤之,四海難容。今秦行天下之道,將其擄於壽春,俘至陳城。究其滔天之罪,理應處死,幸秦王仁德,不欲殺之。現將其廢爲庶人,流放西戎,終不得歸!”
陳城陳王宮的上空,宣召之音久久不散。
負芻在李園的壓制下忍氣吞聲籌謀了一輩子,終於踏着一條血腥之路坐上了楚王的位置,卻只坐到了第五個年頭伊始,就已變成了亡國之君,真是讓人不免爲之唏噓……
灰藍的天空飄着些許輕雪。
陳城的冬日並不冷,反倒令人覺得空氣如洗,乾淨得有些不真實……
“如今楚軍主力已毀,熊啓與項燕加在一起也僅剩不足十五萬兵,兵力相差太大,根本不是王翦的對手,加之王翦能力超羣,想來拿下淮南乃至整個楚國也只是一個月之內的事。”
趙政負手,緩步走在陳王宮的河邊。
河水並未凍住,只結了些許冰碴兒遊於河面,伴着水流靜靜漂向遠方。
樑兒走在趙政身後,卻是輕輕牽住了他玄色鑲金的袖角——他邁一步,她便邁一步。
她所走的每一步,都緊緊跟隨着趙政的步伐。
“那依你之意,是打算不回咸陽,一直在陳城待到秦軍大勝,再直赴壽春,盡收楚地?”
樑兒擡頭,問向趙政。
“嗯。”
趙政應聲,卻忽然停住了腳步,轉身將樑兒抱住,頭亦埋入了她的頸間。
“政?……”
樑兒一怔,趙政突然如此反常,讓她很是擔心。
趙政的聲音沉沉的。
“樑兒……熊啓是那般聰慧之人,怎得還會選錯了路?”
樑兒心中一緊,原來,過了那麼多久,他仍然那般在意昌平君的背叛……
樑兒輕輕一嘆,擡起手臂輕柔的攬住趙政的肩背,悠悠低聲道:
“在情感和執念之前,再聰慧的人,也會甘願做出錯誤的選擇,哪怕粉身碎骨,不過也只是想要圓得心底的那一個夢罷了……”
昌平君和昌文君雖是楚考烈王的親生兒子,卻自小生長在秦國宮廷,楚國沒有一人肯承認他們,縱使那些年考烈王一直生不出兒子,也從未想過要將昌平君和昌文君接過去繼承他的王位;而秦國卻又始終將他們劃爲楚系,不願真心親信。
表面看來他們有着楚公子和秦公子的雙重身份,尊貴非常,但實際上,他們心裡的空落又有誰能體會?
那年反秦助楚,昌平君帶着弟弟昌文君可謂義無反顧。
若說他此舉無情,倒不如說他太過有情,就如一個從小被拋棄的孩子,好容易找到了一個可以被親人認可的機會,便連命也不顧,明知前路必定萬劫不復,也一定要滿足了自己那一方小小的心願……
沒過多久,王翦大軍就攻到了蘄城南部。
戰局一片明朗,趙政便啓程去往壽春。
很快,項燕兵敗,自刎而死,而昌平君和昌文君也命喪於秦軍的劍下。
“將熊啓的首級帶來見寡人。”
剛一入壽春宮,趙政便收到昌平君的死訊,他眸間森冷,淡聲令道。
“諾。”
“等等。”
報信之人剛欲領命離開,趙政便又改了想法。
只見他稍事停頓,鳳眸微垂,面色淡然,只那語速較平時緩了幾分。
“還是給他留個全屍,將他就地埋於淮南吧……依楚人的風俗,以楚王之禮……好生下葬……”
“諾。”
當所有人都退去,樑兒輕身上前,緩緩挽住趙政的手臂,將自己的頭與他的頭靠在了一起。
此種時候,千言萬語,都不及不過這片刻安靜的陪伴。
按血緣算來,昌平君本是趙政的表叔,可他二人年齡相差卻不足十歲。
多年來,他們從絕對的敵人變爲最不可能的盟友;又從盟友變成亦敵亦友,時而君臣和睦,時而明爭暗鬥;最後也終於因得昌平君的選擇,他們又徹底變回了敵人……
時至今日,趙政對昌平君感情如何,或許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吧。
如今昌平君死了,於秦,他是以大秦左相的身份叛國而死;於楚,他卻是以楚王的身份奮戰到最後一刻,英勇而亡。
可無論是從哪一邊講,這結局都同樣會令趙政痛心。
“啓稟大王,前楚國之臣三十餘人已聚於橐陽殿,等候大王發落。”
剛剛休息了一會,殿外便又有人來報。
趙政立即挺起身子,收斂了神色,啓齒道:
“知道了,寡人這便過去。”
橐陽殿中,趙政頭飾冠冕,凜然端坐於案前。
內侍一一念了殿中俯首跪着的各位楚臣的名字和職位,樑兒都覺得如走馬燈一般,未曾多加留意,直到聽到最後一人的名時,她方纔瞠目失色,險些驚的站了起來。
“宋玉……宋玉………宋玉?……”
內侍見無人應聲,他便有些慌了,擡眼頻頻掃向那殿中衆人。
按理,他每唸到一個人的名字,那人都要回上一句“草民在”,以示對秦的歸順,可這“宋玉”之名已被唸了數遍,卻仍是無人有反應。
樑兒亦是默默伸長了脖子急急在下面趴在地上的三十幾人中找尋着宋玉的身影。
宋玉……他不是多年前就已經不再做官,遊歷四方了嗎?
而就在此時,趙政也出言問道:
“可是作了和的那個宋玉?”
內侍轉身對着趙政一揖。
“回大王,正是那位前楚國議政大夫。”
聞言,趙政勾脣淺笑,竟是起身走下了殿中。
樑兒見此,心知趙政一向眼力腦力皆是不凡,方纔內侍念這些人名字的時候,誰應過聲、誰沒應過聲,趙政定是早就心中有數。
跪地俯首的這一干人等中,究竟誰是宋玉,趙政亦是已經知曉。
只見他在一個身着素白長衫的老者面前站定,雖是以上對下,但他的語氣之中卻含了幾分恭敬。
“宋先生的辭賦寡人向來鍾愛,想不到此生,竟也能有機會與先生一見。”
老者身形一頓,對於內侍唱名一事,他原本想要拗着不理,卻未料到秦王竟有如此慧眼,竟頃刻便將他找出,他也只得索性起身,以禮拜道:
“宋玉拜見秦王。”
樑兒在王位一旁跪坐得筆直,目不轉睛的看向他。
二十幾年過去了,他如今已有七十多歲。
長鬚花白,銀髮銀眉,卻依舊遮不去他那謫仙般的氣度。
或者說,如此形象,倒令他更顯風雅,超凡脫俗。
然而,楚王已廢,楚國已滅,可他還是非要稱趙政一聲“秦王”,而非“大王”,如此頑固,也當真是像極了他的老師屈原。
“你們都下去吧,寡人要與宋先生說說話。”
趙政一語,衆人退去。
“不知宋先生如何看待我秦國?”
“虎狼之國罷了。”
趙政誠心相問,不料換來的卻是宋玉簡單幾字的揶揄冷嗤。
見他態度如此不善,趙政正欲再度開口,卻聽聞有身後女子好聽的聲音婉婉而來:
“人云亦云,可不似宋先生所爲。”
趙政回首看去的同時,宋玉亦擡頭尋聲望去。
僅須臾,他便大驚。
“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