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國公子田升是上個月剛來到朱家巷的。
他是齊王建的大兒子,齊國的長公子,年約十三,在幾個小公子中年紀最長,身高也有將近一百七十公分,比樑兒還要高一些。
因爲身高差距太大,趙政若是跟他打起架來,想都不用想定會被他一拳秒殺,就連樑兒恐怕也在被秒殺之列。
他在小公子的合縱隊伍中論武力絕對屬於boss級的靈魂人物。有他在,其餘人都底氣十足趾高氣昂。
樑兒不求他倒戈,只需他不出手便可,其他人就自然心生虛意,潰不成軍,如此便好對付了。
這一日,秋高氣爽,公子升無聊的在大街上閒逛。身後很遠處有兩個趙兵隱在暗處。
質子出朱家巷,都是要有趙兵跟着的。
一來是出於監視,防止各國公子出身的質子在趙國聯絡各國細作,以對趙國不利;一來也是質子們在各自的國家多是身份高貴之人,既然在趙國爲質,趙國就要負責保護他們的安全,不能讓他們在趙國發生什麼不必要的意外。
在攤販上買了幾個可心的小玩意兒後,公子升終於心滿意足的回了朱家巷。
進了朱家巷口,直走不遠,拐了一個彎,再拐一個彎,公子升便被突然跳入眼簾的人嚇了一跳。
那女子身着白裙,正立在他面前滿面春風的看着他。
此女正是公子政身邊的婢子樑兒。
定神片刻,公子升不屑道:
“哪冒出個不知死活的婢子,敢擋本公子的路,還不速速讓開!”
樑兒依舊笑意盈盈。
“長公子手中的幾件小玩意兒看上去不賴,如此看來您買東西的眼光還真是不錯的。”
“哼!區區婢子,也配評價本公子?還是快些走開,不要壞了本公子的興致。”
公子升仍是態度不善。樑兒卻是不急不緩。
“奴婢並非有意品評長公子的品味,只是好奇爲何長公子買東西的品味甚高,可是選擇盟友的品味卻相去甚遠。殊不知東西買錯可以退換,但若識錯了人,卻是再無回頭的餘地。”
公子升頓了一下,一雙眼睛微眯。
他聽出樑兒並非無意路過,也非有意找茬,而是特意等在這裡要跟他說些什麼的。
“想說什麼你便直說,本公子識錯了誰?”
“魏公子邑。”
說出魏公子邑四個字後,樑兒擡眼看向公子升的反應,果然他露出了狐疑之色。
“呵呵,他啊,你且說說看,本公子怎麼識錯他了?”
古人比現代人要早熟的多,十三歲的年紀,在這個時代都已經可以娶妻了。公子升一聽公子邑的名字,便知樑兒是想挑撥他們的關係,頓生防備之心。
樑兒嘴角微揚了一下。
“這一來,於長公子您而言,公子邑並不是個有必要結交之人。公子邑乃前任魏王之四子,於魏國而言本就不大重要,何況他入趙爲質四年,魏國已有不少人將他忘卻了。加之魏幾月前剛剛戰敗於秦,降爲秦的屬國,稱從此不再與秦爲敵。而公子邑卻是因當年魏與趙結盟合縱攻秦而留在趙國爲質的。如今魏國降秦之舉已擺明是不再顧及公子邑的安危,公子邑亦成魏國棄子。前日聽聞連他本國的物資都斷絕了,還遣走了一個小廝和一個多餘的婢子。想來魏國斷不會再接他回去了。此人在魏國地位已失,且永無翻身之日,長公子結交他還有何用?”
公子升未語,細細品着樑兒方纔說的話。
樑兒觀察着公子升的每一分表情變化,知道他已經將自己說的話聽了進去,便繼續道:
“依奴婢看,就個人而言,長公子與公子政並無愁怨;就國家而言,齊與秦相距甚遠,期間隔着趙,魏,韓,楚,多個國家。百年來各國之間紛爭不斷,但秦幾乎沒有主動攻打過齊。秦與齊之間偶有戰爭,都是齊國因爲趙魏楚等國的挑唆而加入合縱共同對秦,秦卻從未因此而報復過齊。反而是其他五國,不止合縱攻秦,還曾經合縱攻打過齊國。齊與秦之間的戰爭遠比齊與其他幾國的戰爭少得多。並且近年來,秦與齊一直交好,沒有再互相攻打過。如此說來,長公子與公子政便既無私怨,亦無國仇,長公子覺得是否如此?”
公子升想了想後點頭。
樑兒又繼續說:
“再者,長公子乃是齊國的嫡長公子,身份尊貴。自古立儲皆是立嫡不立長,立長不立幼,未來的齊國太子之位多半會是長公子您的囊中之物。今年秦國蜀地大盛,糧草充足,趙國懼怕秦會再次攻趙。趙處在秦齊兩國之間,若秦軍來襲,齊國又趁機出兵攻打趙國後方,趙國腹背受敵,必成大患。故而趙才先一步與齊簽訂盟約,雙方交質,爲的只是短期內安定趙國後方。因此長公子只需安心在趙國曆練些時日,便可被送還齊國。奴婢說的可有錯?”
“沒錯。”
公子升擡眼看向樑兒,目光閃爍。
這個女子方纔說的那些話竟與他離開齊國時,父王和太后對他說的話如出一轍。讓他無法再嫌隙的把眼前之人當作普通婢子看待。
樑兒淺笑。
“公子政勢弱,人們覺得他已被秦國所棄,又是年幼之軀,便肆無忌憚的欺辱於他。只怕大家都忘了,公子政的父親公子子楚便是在趙爲質十幾年形同棄子,卻最終還是回到了秦國。其實公子政的情況遠比他父親當年要好太多。”
公子升挑眉,這婢子的話似乎越來越有意思。。
樑兒稍作停頓,神情怡然:
“長公子可以想一下,公子政的父親公子子楚已是當今秦國太子柱最寵愛的兒子。秦王稷年邁,待到太子柱繼位之時,公子子楚必爲太子,也終有一日會成爲秦國國君。當年在趙國,公子政的母親與公子子楚行過正式的大婚禮,是名副其實的正夫人。如此,公子政便是名副其實的嫡長子,是未來秦國最有力的太子人選。”
“呵呵,太子?”
公子升不以爲意,輕蔑一笑。
“怕是你過於樂觀了。那子楚早已在秦國娶了楚國公主做新夫人,還生下了一個小公子,不會記得身在趙國的趙政母子了。”
樑兒莞爾:
“即便公子子楚已在秦國再次娶妻生子,可奴婢以爲,秦國總會有許多與新夫人的家族敵對之人。終有一日,這些人定會千方百計將公子政迎回秦國,以嫡長公子的身份與新夫人的兒子爭奪太子之位的。”
樑兒的目光又重新聚在公子升臉上,見他面上愕然的表情轉瞬即逝。
“那又如何?他是否歸秦與我何干?”
樑兒面上的微笑更甚:
“呵,自然與長公子是相干的。公子政小小年紀便在趙國縷縷受辱。非但趙人沒有善待他,就連各國質子也經常欺辱於他。如果換成是長公子您,是否會心懷怨恨呢?”
公子升有些訕然,畢竟欺辱趙政的事他也參與其中:
“咳,那是自然,於誰都會心有不甘,心懷怨恨的。”
聽公子升如此說,樑兒忽然收了笑意道:
“既然心懷怨恨,若公子政歸秦,手握秦國大權之時,定會向昔日憎恨之人一一討回。”
公子升一驚,左右各踱了兩步,暗暗思量起來。
樑兒見時機已成,立刻挑明道:
“依樑兒看,長公子與公子政並無私怨國仇,本就沒有非打不可的理由,長公子又何必要受那魏國棄子挑唆,在趙爲質期間放着安逸的生活不過,反來與公子政結怨呢。”
公子升露出一副看似後悔絕望的神情。
“如今說這些只怕爲時已晚,這些時日本公子的所作所爲,恐怕已經讓公子政怨恨了。”
他這樣說,是明擺着要趙政保證不會記恨自己,他才肯從欺負趙政的隊伍中退出。
“長公子不必憂心。長公子是受人挑唆,並非出於自發。公子政雖年幼,卻並非不明事理,若長公子就此收手,公子政定是不會記恨與您的。何況長公子本就不是第一個動手之人,若能成爲第一個收手之人,非但公子政不會怨恨,反倒會心生感激……長公子覺得如何?”
聽到樑兒這樣說,公子升表情豁然,笑道:
“哈哈,如此甚好!本公子知道該如何了。想不到你屈屈一個婢子,竟有如此辯才,實在讓我對公子政羨慕不已啊。”
“長公子謬讚了,樑兒一介奴婢,何來辯才?不過是長公子仁德,奴婢不忍見長公子在異國他鄉交錯了人,折了本該有的福分,一時性急,才跑來與長公子說些心中所想罷了。”
樑兒扯着一張比城牆還厚的臉皮,點頭哈腰的送走了公子升,回頭間,卻見到前去打探公子勉行蹤的趙政已站在了她的眼前。
聽到樑兒屁顛屁顛的說好話討好別人,趙政一臉不悅。
“怎麼在我面前你就沒說過那麼好聽的話?”
自從來到古代做了小婢子,整天耳濡目染那些下人是如何討好各家主子的,樑兒也越來越驚歎於自己拍馬屁的神功了。只是她這馬屁功,似乎並沒有多少使在趙政的身上,她也不知道爲什麼,大多時候,她都是對趙政直言的。
對着趙政黑着的臉,樑兒眨着一對杏眼忽閃忽閃的。
“公子是想要聽奴婢說假話?”
趙政見她一臉俏皮的樣子,心中不快竟瞬間消逝,但是嘴上還是不饒人。
“哼,罷了,今日看在你立了大功的份上,暫且不與你計較。韓勉已經出來了,正在自家門口玩耍,我們回家剛好能路過,現在便去把他也解決了吧。”
“嗯,那是自然!打鐵要趁熱嘛!”
樑兒說着,已經轉身朝公子勉的住處走去。
剛剛除掉了公子升那個大患,八歲的韓國公子勉,無論是個人實力,還是他韓國的國力,都幾乎微小到不值一提了。
只是減少一個敵人,就等於多一個幫手。即使這個敵人很弱小,可誰又能保證會不會被他抓住機會,成爲能殺死大象的老鼠呢?所以,公子勉亦是不可小覷的。
樑兒遠遠的就看見公子勉背對着他們蹲在自家門口不遠處,他低着頭看着地,似乎專注的很,不知是在看什麼。
公子勉的家中有兩名婢子和一名小廝,樑兒和趙政怕他喊來幫手,便悄悄的走至他的身後。
走進纔看清公子勉竟然是在摳地上的螞蟻洞,摳得渾然忘我,不亦樂乎,完全不知身後已然站了兩個人。
樑兒汗顏,這公子勉果真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黃口小兒,完全的孩子心性。比起他,趙政簡直就是個小老頭了。
見此狀,不及樑兒動作,趙政便果決的從公子勉的身後捂住了他的嘴。
公子勉被嚇了一跳,腦子還未反應過來,手臂便本能的亂抓起來。樑兒忙抓住他的手,跟趙政一起將公子勉拖至最近的轉角處。
也許是遺傳基因的問題,趙政雖然幾乎從未吃過一頓飽飯,可身高卻是不輸給年長他一歲,並且衣食富足的公子勉。
趙政將公子勉的背抵在牆上。
被捂住嘴的公子勉動也動不得,喊又喊不出,驚恐之下雙眼瞪得溜圓,以爲趙政是來報復他的。
趙政見他這幅樣子,單一側嘴角上揚,邪邪的笑了。
“勉莫怕,政是前來與你談條件的。”
趙政嘴上這般說着,可他手上的力道卻是絲毫未減。
公子勉眼中的恐懼漸退,換而多了一分疑惑。
“勉可知,如今魏臣服於秦,魏趙合縱抗秦之盟盡毀,那魏邑已是魏國棄子。田升方纔已承諾與我,不再與魏邑爲伍。魏邑想要對付我,已失去絕對的勝算。不知此番變故,勉作何感想?”
趙政面上帶笑,語氣卻盡是威脅之意。
公子勉勢弱膽小,幼稚單純。對付他便不能如對公子升那樣以理相勸。像他這樣的,只需要嚇一嚇他便好。
趙政鬆開附在公子勉嘴上的手。公子勉微張着嘴,眼神無焦呆愣了許久。
他是十分受韓王寵愛的小兒子,一出生便是衆星捧月般沒受過什麼苦,不料會隻身來到趙國爲質一年多。
剛來時,見魏國公子邑在此地盛氣凌人,便索性依附公子邑,共同對付公子政。
可是最近在趙國的質子只有他自己,公子邑和公子升三人。公子升最年長,是讓年僅八歲的他感覺最可靠的人。
如今公子升撒手不幹了,公子邑又成了魏國棄子,氣勢遠不如前,公子政似乎也不是從前的軟柿子了,他身邊還有那個一個打起架來不要命的瘋女人。這......
樑兒走上前笑道:
“公子如今有三條路可選。”
公子勉回神,定睛看着樑兒,略有結巴道:
“哪,哪三條?”
“一,如從前一樣,與公子邑爲伍,繼續與公子政爲敵。不過你們少了公子升,對付形影不離的公子政與奴婢我,怕是也沒了勝算。二,同公子升一般,不再插手公子邑與公子政之事。只是這於公子升而言顯然是很好的選擇,可於公子您而言,卻是下下之策......”
“爲何?”
不等樑兒說完,公子勉便急問。
“只因公子升力強,即使背棄公子邑,公子邑也無力報復。而公子您年幼勢單,若要遠離公子邑,怕是那霸道慣了的公子邑不會放過您。”
公子勉聽後身形晃了一晃,惶惶然道:
“是啊,他不會放過我的,那我當如何?第三條路是什麼?”
趙政與樑兒對視一眼,復又笑看公子勉,說道:
“呵呵,第三條路,勉可與政聯合,如此一來,公子邑何懼?”
聽聞趙政的話,公子勉雙眼又放大了一倍之多,他從未想過還可以如此選擇。
那公子邑生性霸道,平日拉着他一起欺負趙政,趙政不在時,公子邑也同樣會打壓他。
他手裡有好吃的好玩的公子邑都要悉數搶去,可公子邑得了什麼好東西卻從不分與他。
如今既然公子升都已經背棄了公子邑,那他跟公子政一起對付公子邑,這主意倒是不錯!
“好!我便與你一起!魏邑雖年長於你我,若你我聯手,再加上你的婢子,他便必輸。”
公子勉神采飛揚,彷彿已經看見了公子邑跪地求饒的慘狀。
樑兒暗自搖頭嘆息,公子勉這麼小就知道朝秦暮楚了,哦不,是朝魏暮秦......他日回到韓國,怕也是個禍國殃民的主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