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楠事後只覺得心裡憋得慌,就好比一個無意間獲悉了巨大秘密而無法承受其重的人,非有一吐爲快的暢快不可。
第二天到單位,看看辦公室張許二人還沒到,她就把這事和文風討論了,很不可思議地說:“我只聽說過女人不可理喻地自殘的,以前有個同事,他要離開他老婆,他老婆轉不過彎來,成天自殺上吊喝藥的,還有一個同學想離婚,他老婆也是,拿剪刀扎自己,以此想搏男人的善良和軟弱。沒想到一個男人也會這樣。我真是第一次看見,也是第一次聽說。這種男人,你有沒有聽說過?”
文風仍在後牆畫板上畫着她的山水,這時停下來,回過頭來,用她一如既往的溫婉和平靜說:“以前我有個男同事也是這樣,生氣發作時會打自己耳光。你不要多想,換個角度考慮,他寧願打自己,也不願打你,說明這個人很善良。這樣想,你就會覺得溫暖很多。”
這話的確讓她昏暗濃稠得密不透風的心裡猶如迸進一絲陽光,立馬心頭一亮,豁然開朗,臉上的陰霾也慢慢褪去,略略點頭道:“這倒也是。不過話說回來,這樣的場景也夠讓人恐慌的。你不知道,當時我嚇壞了,生怕他的手和拳頭落在我臉上或身上,更怕他這樣對待孩子。”
文風淡淡地笑着,說道:“以後儘量不要激怒他,真萬一他發作了,不理他,他在氣頭上時,不要和他較勁。”
她“嗯”了一聲,想着無論文風的說法有沒有道理,暫且作權宜之計吧,再觀察一段時間。總不能因爲一件事否定了一個人,何況這是事關終生的大事。
電腦屏幕下方出現了阿里旺旺的桔色方塊,有人說話。她的心又進入了網店的生意中,暫時無暇理會這件事。
之後,李實仍是會去接送航航上下學,但比起之前航航發現他不是他親爸那次,兩人的關係是更生疏了,當面已不再互相稱呼和說話,而在丁楠面前,李實會稱航航爲“你兒子”,而航航,則會揹着他叫他“李實”。據李實自己說,每次接航航上下學,他揹着航航的重書包,兩人都相隔兩三米的距離,一前一後地走着,全程無交集。那感覺,活像一個孩子和同屆不同班的不甚熟悉的同學的父親走在一起。
“咱不能和以前一樣了嗎?你不能像以前那樣親熱地對待航航了嗎?他總是個小孩,而你是個大人,你對他好,試着和從前一樣,他會感覺到的。人心換人心,將心比心,這話永遠沒有錯。”她試着說服李實。
“發生了之前兩件事後,總覺得心裡隔應的很。別看他是個小孩,他眼光裡的漠然簡直讓我害怕。說了你不信,有時猛一接
觸他的目光,會驚得我一激靈。”李實淡然地說。
李實的話讓她一頓,思量片刻,她又深信不疑。航航這孩子從小遠離父母,由隔輩外公外婆帶大,後又知道了自己單親的實情,自私任性是有的,但心理性格總體健康正常,並不孤僻自閉。聽老師講,他在班上特別熱情活潑,愛與人交往,愛幫助人。但是,他也有她難以觸碰的小小心事,他從不跟同學說自己爸爸媽媽的真實情況,即便是境況一模一樣的單親同學,他也從不向人提及。偶有同學來家玩時,若碰上丁楠李實不小心談彼此關係的話題,他會手勢示意他們小點聲音,並敏感地過來關上他們的房門,唯恐同學聽到些什麼。以致來家玩過的所有同學都以爲李實是他的親爸爸,以爲這是一個完整完美的家庭。丁楠很明白,航航他越顧慮,證明他越在意,越敏感。單親,這或許是他心中永遠抹不掉的痛,儘管大多數時間,他表面快樂如常。
想至此,她對李實說:“如果我們還想繼續下去,這樣總不是個事。我們都再努力努力好嗎?”
李實看她良久,別過頭去笑了一下,又看向她,那感覺讓她回到了從前他有趣幽默的時候,果然,他的話語和口氣都有了久違的親切的意味,他說:“小余兒,其實我的心很軟,我自己也是有兒子的,航航和小雨對我而言,是一樣的,我和航航或許都只是暫時過不了心裡這個坎,慢慢來,會好的。你不要着急!”
丁楠的眼前瞬間似起了一層迷霧,她止住就要奪眶的熱淚,慢慢靠過去,把頭枕在李實的肩上。
得空,她又去勸說航航:“航航,你和媽媽公平地說,李爸爸和你的爸爸呂波,究竟哪個對你更好呢?”
航航的眼睛瞬間亮了一下,一種叫希望或憧憬的東西似在眸子裡流離閃爍,他說:“我爸爸沒找到我,他要是找到了我,和我生活在一起,會對我很好很好的,不知道多好呢。”
這話是她始料不及的,她原以爲他會說當然是李實好。她記得航航知道李實不是他生父後的上週,呂波例行打來了隔幾天便會打來的電話,而她照例想掛斷時,突然問他,想不想接你親爸爸的電話?他淡淡地說,他都不要我們了,我還接了幹嘛?口氣平靜,但話語裡明顯有怨恨的意味。他的怨恨深深地刺痛了她。作爲一個深深地恨着那個男人的女人,她的兒子也恨着那個男人,這似乎是讓她欣慰的,但作爲兒子,恨着父親,這又是讓她覺得自責不安的。
但是,今天,他竟然會說生父會更好。她說不出是怎樣的心情,只是不忍去澆滅他心中憧憬的火苗。她想他當然知道,一個多年不見他
不太負責任的生父對他好和對他壞的概率是一半對一半的,但他寧願相信全是好的,這就好比一個人在小時候說我長大了一定能成爲科學家,原本他成功失敗的機率是各佔百分之五十的,但是在小時候,倘若他說成功的機率是百分百,誰又有把握去否認呢?總之,一切虛幻的尚無法求證的東西,我們都寧願相信它是好的。
她一下子不知道該再說些什麼,想了半晌,說:“可是媽媽和你的爸爸呂波再也不可能在一起了,但是媽媽有可能會和李爸爸一直生活下去,如果你要跟着媽媽,就需要和李爸爸處好關係,明白嗎?”
航航看着她,想也沒想地說:“我知道,我不會和他吵,但是我不會再叫他‘爸爸’了。”
眼前的這個小東西,她孕育了他,他從她腹中來,他名符其實曾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塊肉,她自以爲很瞭解他,其實並不瞭解,真正的瞭解或許從今天開始,他的敏感,他的執拗,他的倔強,或許從此後會如影隨形。她輕嘆一聲,憐惜地摸摸他的頭,走開了。
網店的生意日勝一日。前期賣出的海盜褲回款陸陸續續到了,她大致算了一下,拋掉成本,一個多月裡賺的錢比她上班一年賺的還要多,便想着擴大些。存了一半的錢,拿着另一半,趁着週末,她和李實又去胡玉處定了些新款,並囑咐她在廠家定做時,要精緻些,並打上同樣的韓國標,配上同樣的包裝。她原本可以直接找廠家的,但想着路途遙遠,懶得去麻煩,並且廠家的人未必有胡玉這麼熱情負責,大家又是姐妹和老鄉,能互利雙贏自然也好。
“前段時間的質量還不錯,售後問題很少,總體滿意。這次再接再厲啊。姐!”她一件件撥看着胡玉橫杆上的掛件,一邊說道。
“和我合作,你放心!有問題儘管找我。”胡玉的話乾脆利落。
九月時,網購一年中最好的時段到來了。據說,網上所有的行業,除了夏裝,都在每年九月進入旺季,直至春節前,達至銷售巔峰。春節後又緩緩下降,直至五月進入淡季,六七月最淡,八月緩緩擡頭,九月再猛然上升。這年的九月以後,每到晚上六七點,丁楠和李實都是瘋了似地忙,阿里旺旺響個不停,幾乎爆掉,每次刷新,交易都會自動多出不少,兩個人根本來不及打包發貨,很多當天的訂單都得拖至第二天發走。連着好幾個月,兩個人沒有做過一次飯,天天叫外賣送餐,麗華,麥當勞,肯德基,輪着送,直至吃得噁心泛胃。
兩個人還要上班,她累不勝累,便和李實商量,要不兩人都辭職,要不租一間辦公室,招兩個客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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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