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我……”許白又握緊了呂益的手, 但名字二字卻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彷彿二人的主僕身份是個禁錮,若失去了這層關係,就彷彿風箏斷了線一般, 怕無論如何都飛不回來了。
“我不逼你。”呂益嘆氣, “若你某一天想清楚了, 要離開了, 我也不攔你。”
“我不離開。”許白伸手挽上呂益的後頸, “我……我不想再和你分開了……”
呂益沒說話。
許白臊紅了臉,把手放下,掙脫了呂益的懷抱, 站了起來,“我去給你打水。”
寅時一到, 天色矇矇亮的時候, 便要啓程了。
秋日的清晨寒氣逼人, 薄薄的一層白霜掛在了草木樹葉之上。呂益知道許白沒帶衣物,拿了一件棉麻的僧袍給他披上, 蓋住了他那一襲提花綃的長袍,看起來像個小沙彌。
一路繼續往西南趕路,途中有飛鴿傳書,鴿子腿上綁着一個細卷的紙條。
“李乾那邊已經派人出來找了,恐怕空隱寺也泄露了。”趙宥看了一下條子, 向呂益稟告。
許白知道被李乾查到了空隱寺一事肯定跟自己有關。待李執回來, 只要審問一下車伕, 便可知道他去了哪裡。若是城裡沒有, 便是出城了。但李執知道他手無縛雞之力, 若要出城,肯定有人暗中相助, 弄不好連陳州的鋪子也會被查出來。
這一下,麻煩大了。
他後悔自己一時魯莽,只想着見呂益,抓住個機會便匆匆行路,連如何掩埋痕跡的策略都沒想到。
“唯有趕緊上路了。”呂益吩咐上馬,“他們應該不知道我們往哪個方向,還得耽擱幾天。入蜀之後便安全了。”
“少爺,我不該……”許白覺得自己闖了大禍,愧疚地看了看呂益,又看了看其他人。
呂益像安慰小孩子似的摸了摸他的頭,“暴露是遲早的事,我既然讓你來找我,就知道是這個後果。”
彷彿呂益意料到了他會惹麻煩,而早有對策一樣。
許白心思沉重地上了馬,這樣的自己,確實是不堪大用。
也正是因此,呂益的那番話,是想放棄了自己嗎?所以讓自己主動離開嗎?許白的心裡突然有了個結。
入蜀的道路艱難。
儻駱道靠近太白山,道修在河谷之中,依水傍山而建,狹窄處要下馬牽着馬匹緩行。其中水流湍急之所,令人望而卻步。
許白在隊伍中間,與一行走南闖北的馬隊漢子比起來,顯得羸弱不堪。
到了需牽馬前行之所,他怕那馬發狂了不聽話,始終不敢伸手去牽馬的繮繩。呂益將馬的繮繩拽到他手裡,讓他握了一下,但他被馬一個響鼻嚇得不敢再抓。呂益無奈,只得讓他繼續騎在馬上,而讓趙宥將兩匹馬拴在一起牽着前行。
他坐在頭一匹馬上,看着趙宥那身衣裳被汗水濡/溼了的樣子,又看看其他人皆是面容冷峻,專心行路的樣子,覺得自己更沒用了。
行至水流湍急之所,諸人涉水而渡,只有許白騎在馬上,片縷未沾溼。
到了子午道,有石階幾十米,實在無法騎於馬上,於是許白便下來,跟着隊伍前行。
他走在隊伍末尾,兩手空空還走得氣喘吁吁,看着諸人三步兩跨,健步如飛,心中滿是豔羨和愧疚。諸人行了一路,發現走得急了,只得在要塞之所停留等他,呂益還折返了來找他,他覺得無地自容。
連着幾天都是如此,夜晚去驛站休息的時候,許白終於忍不住哭了起來。
“我是不是很無用,拖累了隊伍。若當初不等我的話,就不用那麼急地趕路,也沒有暴露的風險。現在也是……若不是我不濟,大家的腳程便還可以再快些。我連馬都牽不了,騎着一匹,反而成了累贅……我……我……”他邊哭邊說,羞愧難當,連頭都擡不起來。
呂益待他哭夠了,只道:“等你是我的主意,與你又有何干?”
“但是……是我思慮不慎,暴露了藏身之所……”許白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說了那是遲早的事,不在乎是你或不是你,”呂益的語氣有些重了,“這話你記着,莫讓我再說第二次。”
許白知道呂益恐怕是生氣了,頓時止住了哭聲,怯生生地看着他。
“但……”他欲說出口的話被憋回了肚子裡,支吾得像一聲貓叫。
“這幾日行路艱難,你聽話便是,不要想其他。”呂益的聲音有些嚴厲,語氣彷彿又如當初教育他的時候的那般,“但你不好跟我同騎一匹馬,再者爲防萬一,你那匹馬還要留着。”
呂益沒把許白的自責聽進心去,以爲他是想棄了自己那匹馬,便解釋道。
許白垂頭喪氣,知道滿腹的自責加憤懣是無法對呂益說了,皺着鼻子跑了出去。呂益沒理他,反而招進來了趙宥去議事。
一徑竹陰雲滿地,半簾花影月籠紗。中庭是一席夜涼,許白坐在臺階上越想越難過。
此次再相會總覺得跟以前的感覺不盡相同。
以前他是呂益身邊最親近的人,呂益所有的行事都不瞞他,甚至還會找他說說。
許白記得當初王琛造了假交引,呂益既生氣,卻又因要用王琛而強壓怒火的時候,是把他招進去說了些話的。那番話呂益沒對其他人說,甚至對呂衡也只提了經過,唯獨對他說的時候,語氣是透着些無奈的。
但這次,呂益的幾次議事都只當他是個旁觀者。他在也好,不在也罷,呂益不會徵詢他的意見。況且這次的事,他全程都被矇在鼓裡,若去空隱寺的相會也是呂益計劃中的一步的話,他覺得自己分明就是被當個棋子,被控制住了。
記得往膠東行去呂岷那裡的時候,呂益曾對他說過,最信任他。那時候他覺得呂益待他是不同的。但後來又說,對人未可全信,還咬了他一口。許白便迷惘了,不知當聽哪一句。
呂益還對他說過,他的身、心和命都是他的,但也對趙宥說過,幹得不好便會將他殺了。到底待他是不同,還是與一般下人無異?許白又不清楚了。
現在也是,呂益既說讓他變得有用能用,又說放他自由,要棄之不用,到底該聽哪一句,如何抉擇,許白真的看不透了。
可能他從來都不懂呂益的罷。之前他以爲呂益會對他表露的那些情緒,此次西南之行也看不到了。之前會同榻而眠,同騎而乘,現在卻彷彿避嫌一般,讓他單獨睡去,單獨騎馬。
那日他去打了水要給呂益洗腳,呂益也說不必伺候,你又不是下人。
呂益到底如何看他,如何想他,是不是如他對呂益的心思一般,他真真搞不懂了。
前前後後,左思右想了一番,許白當真覺得呂益待他是生分了許多。心裡本就打着的那個結,現在越打越結實,也越打越大了。
清晨依舊是寅時起。許白昨夜思來想去,翻來覆去,結果沒怎麼睡着,上馬之後也一直有些倦怠。
從關中入蜀地的米倉道更爲兇險,位於大巴山之中,險居巖側,陡臨深淵,山坡陡峻,攀登艱難。
許白騎在馬上,馬徐徐而行。行至陡峭之處,馬斜了個身子,而許白由於睏倦而精神恍惚,被馬閃了一下之後,沒抓緊繮繩,竟跌下了馬去。
棧道之下是高澗,水流湍急,磐石聳立,許白直直地朝深澗之中跌了下去。
一時天旋地轉,許白恍惚着沒緩過神來,只覺的腰部重重地撞上了巖壁,緊接着頭又磕到什麼東西,頓時失去了知覺。
也許會就此昏睡,卻沒有。許白醒來時看到的是雪白的牀帳,想起身只覺得渾身都跟散了架似的,連手指都動彈不得。
又迷糊了一會兒,有兩人推門進來,見他還在睡着,只是低聲耳語。
“少爺?”許白睜眼想看清來人,卻發現並不是呂益。是那個留着兩撇小鬍子,看起來十分精明的孟桂山。旁邊站着個白鬍子的穿白袍的老者,見他醒了之後,便來給他把脈。應該是大夫了。
“這次小少爺傷得頗重,恐怕至少得臥榻半個月。”大夫道:“即使能起身了,傷也未必痊癒,藥不能間斷。傷筋動骨需要調養半年之久,急也急不得。但好在骨頭未傷着,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待大夫開了幾味藥離開之後,許白迫不及待地問:“少爺呢?”
“少爺……”孟桂山有些支支吾吾,“呂少爺先行入蜀了,囑咐你在這裡好生調養,待傷痊癒了再繼續行路。”
被……拋棄了麼?許白怔怔地看着頭頂的一片雪白。
不能動了,便被拋棄了麼?現在的自己,是徹底地沒用了麼?
孟桂山彷彿看出了他的心思,急忙安慰道:“少爺蜀中還有要事情要打理,十天半個月的實在耽擱不起……他留了我和廖六來照顧你,等你傷好了,再跟他回合也不遲。”
許白的眼淚無聲而落,即使知道呂益未棄他於不顧,也知道呂益現今所做之事與當年已是今非昔比……但卻確實覺得,自己在呂益心中,不再是不可取代的那個唯一了。或許從來都不是……只是之前,呂益待他太好,讓他過於眷戀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