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很快便來了。
九月還沒過,蠻族的軍隊便踏破了山海關。西北的住民紛紛往都城涌進來,一時人滿爲患。
許白隨呂益出門的時候看到沿街都是乞討的難民,面容憔悴,衣衫襤褸。做小生意的多不出攤,平日裡燈紅柳綠,炊煙裊裊的景象便也看不到了。
隨着秋風蕭瑟,草木搖落,都城彷彿凋零了一般,不復盛夏時繁花似錦的景象。
一時天子腳下也變得猶如兵臨城下一般。
隨後,朝廷執行了門禁政策,將難民攔在了城門之外,一時雙方衝突不斷。
最終樞密院派兵鎮壓,但難民們也不散去,反而在郊外紮起了帳篷來,見到有官兵打扮的出城便叫罵的叫罵,吐口水的吐口水。
“少爺,這是怎麼了?”許白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場景。他和呂益兩個身着錦衣華服的大小公子一路走來,不斷有乞討的人像盯着獵物一般地一直盯着他們,若不是有家僕阻攔,恐怕就有人會撲上來了。
“盛衰有道,枯榮由天。”呂益見怪不怪的樣子,目不斜視。
“那我們可以救救他們嗎?”許白被旁邊突然撲過來的乞丐嚇了一跳,急忙往呂益身邊靠過去。
呂益伸手攬了攬,呵斥旁邊的家僕:“人看得緊點,不要放進來。”家僕唯唯諾諾地聽令,握緊了手中的棍子。
不知爲什麼,許白突然有種很難過的感覺。
他被牙儈拐走的時候也是這般蓬頭垢面的樣子。吃不飽,穿不暖,每天爲了搶那麼一點點糠飯便什麼都顧不得了。那個時候,時間、外表甚至尊嚴對他來說都是不存在的,只是想着如何能不餓,如何讓自己在那個黑屋子裡變得好過一些。
如果不是被呂益買來的話,他可能就和這些難民一般,伸着骨瘦嶙峋的手,祈求一點吃食了。
看到那些斗膽往他和呂益身邊靠過來的乞丐,被家僕拿着棍子打了的時候,他覺得彷彿就是在打着曾經的自己。
“少爺,能令他們不要打了嗎?”許白看到一個老頭被家僕的棍子打掉了破碗,四仰八叉地跌坐回去,腳上的鞋都被甩掉了。
“不打他們,他們便會傷害你。”呂益道:“人和人是不一樣的,有些人是打人的人,有些人是被打的人,這也是定數。”
“可是……”許白想反駁,他不知道那些人哪裡跟他不一樣。同樣是一個鼻子,兩個耳朵,餓了想吃飯,痛了會逃跑。若真說有不一樣的地方,恐怕是這一身錦袍和那一身襤褸的差別,恐怕是他被呂少爺買走了,而其他人沒有被買走的差別。
他第一次開始對呂益的話產生了懷疑。
爲什麼少爺說這是定數,明明是可以改變的……如果可以把自己的饅頭分給他們吃的話,他們不就有飯吃了嗎?
“少爺……”他拽着呂益的衣袖還想說些什麼,卻被示意安靜。
他們來到了城西的空隱寺,寺裡的僧人正忙忙碌碌地收拾着木桶、木勺和矮桌,被施過粥的人羣剛剛纔散去。
“呂施主,有禮。”一個鬍子花白麪容和善的僧人見了呂益,便合掌行了禮,“今年的難民格外多,恐怕西北戰事不妙。”
“阿彌陀佛。禪樂方丈。”呂益合掌拜過,許白也有樣學樣地合掌拜了一下。
“不知呂施主是否有意捐些米糧?”方丈詢問道:“我們寺裡的糧食在連施了四天粥之後有些吃緊,朝廷還沒下撥賑災的糧食。呂家是大戶人家,不知是否有餘糧可救濟?”
呂益點點頭,“正是爲此事而來,來人……”只見家僕從馬車後搬出了幾十石糧食。
方丈感激涕零,連聲道:“多謝呂施主……多謝呂施主……”
“但我也有一事相求,”呂益不是白白施捨,他有個條件:“請方丈在施粥的時候替我們呂家美言幾句。最近難民鬧得兇,城裡的大戶人家基本都被鬧了一遍。其實我們也是樂善好施之人,不願看到大家捱餓……這不,就把家裡的餘糧全部搬出來了嘛……”
一位跟着將米搬進寺裡的和尚來報了數:“共計六十石。”
這個數恐怕是普通人家一年的糧食量了。除了感慨呂家家業大之外,他相信呂家小少爺這次捐了那麼多,肯定是一心向善,因此又深深地鞠了一躬道:“佛祖保佑,老衲一定替呂家美言。要讓做了善事的人得到善報。”
“那就有勞方丈費心了。”呂益還禮之後整了整衣衫,跨進門去,給菩薩上了柱香之後,又捐獻了些銀兩,便告辭了。
“少爺,您剛剛許了什麼願嗎?”許白看到呂益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雙眼緊閉的時候,想必他定是在想着些什麼吧。
待走到大路的時候,呂益把他抱上馬車,自己也乘了上去,回答道:“我既不信,爲何要許願?”
“少爺您不信?”許白覺得不理解。他聽少爺和方丈一來一往,顯然已是熟識。少爺敬香,跪拜的樣子也確實像個信佛之人。
呂益笑了笑,把簾子稍稍掀起了一條縫,看了一眼又放下,“做姿勢容易,做姿態也容易,都是人前裝裝樣子罷了……”
他這次來捐糧主要就是爲了散播一下呂家的好名聲,以免難民砸了東砸西,砸到了呂家頭上。寺廟是難民的聚集地,他選擇這裡不是沒有道理。而捐糧的量,只是他這次收上來的糧食量的九牛一毛而已。
真正的罪魁禍首,此刻卻是善人之姿。
騙過了方丈,騙過了難民,也騙過了許白。
許白爲自己剛纔對少爺的話產生了一點點懷疑而自責。少爺真是個好人,沒有明着施捨,卻擔了那麼多米去給難民施粥,做好事不留名……真不該有那麼點懷疑的心思。
隨後,呂益帶着許白又來到了城東的惠源寺,同樣捐了六十石的米。
回程下了馬車後出了點意外。
一個孩子不知怎麼竟從數名家僕的兩腿之間鑽了進來,一把抱住了許白的腿。抱住之後便不撒手,任憑家僕的棍子打在身上也不放。
“求少爺賞口飯吃……我無父無母,無依無着……願給少爺做牛做馬。”那孩子被打得岔了氣,斷斷續續地把這翻話說出來。
呂益揮手準備讓家僕掰開他的手,許白從剛纔那個震驚之中回過神來,急忙道:“少爺莫打他,我們不是缺個擔水的雜役嗎?讓他來做不就好了嗎?”
“買誰不買誰,什麼時候輪到你說了算的?”呂益見許白被那個髒孩子抱着,又聽許白替他求情,頓時火氣便上來了,“來人,繼續打。”
“少爺……求你……別打!”許白見那孩子已經被打了近十棍子,連身上的衣服都被打破了,下意識地想要阻止家僕,又想保護孩子。結果兩人位置一顛倒,那一狠棍直接打到了他背上。他疼得往前一撲,被那個孩子接住,兩人滾到了地上。
許白知道呂益生氣,也知道自己是以下犯上了,急忙從地上爬起來跪好,“少爺有好善之德,剛剛不是捐了大筆糧食給城東和城西的兩個寺廟了嗎?現在他被打傷了,我們若不收留他,難道要他在這秋風瑟瑟之中死在門口嗎?那少爺的美名不就白弘揚了嗎?”
呂益的面容依舊冷峻,“你現在也長大了,我管不了你了……說起話來也知道曉之以理了……”
“少爺,求求您……”許白爬過來拽着他的衣角,“權當是我想要個賞行嗎?您不是曾問我想要什麼嗎?我想要個雜役……您就當是給我做了件衣裳……”
“越來越管不住了……”呂益揮了揮袖子,擺脫他的手,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徑直跨進門去。
“謝謝少爺……”許白衝着那個背影磕了頭。
那孩子看着許白這一番又是祈求又是道謝,沒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愣着沒反應。許白拉着他又朝着呂益的背影磕了一個,然後站起來拉着他的手,一同走進門去。
孩子洗乾淨之後換了身粗布的衣服,被領到了許白麪前。
他的個頭比許白還高些,只是方纔一直在地上打滾,看不出來罷了。他的皮膚略黑,牙齒倒是整齊,笑起來一口白牙特別晃眼。眉眼十分好看,卻不是秀美的那種,而是虎虎有生氣。特別是那兩顆眼睛,黑黝黝的,非常亮。看着許白的時候,許白覺得像是個什麼動物在盯着他。
既然是許白當作禮物問呂益要過來的,他便成了這個孩子的主子。
“你叫什麼?今年幾歲?”許白問。
“李執,今年十二歲。”孩子道。
“你竟比我還大一歲?”許白有些不相信,“若不是在這種場合認識你,換我該叫你哥哥纔對。”
“方纔謝謝小少爺。”李執笑了笑,不知怎得竟有些害羞,“若不是小少爺,我恐怕就要餓死了。”
許白看到他的笑容,不覺得也笑了起來,“三少爺是個好人,你慢慢便會知道……你既然在呂家門口遇到我們,這便也是緣分了。”
“但大少爺似乎不喜歡我。”李執說起呂益來,方纔出現的喜悅神情便消失了,有種憤憤的敵意。
“三少爺日理萬機,沒空理會這些小事。”許白以爲他是在擔心,“你若把活兒幹好了,三少爺便會獎勵你。”
李執點頭,又想起了一件事,“方纔小少爺替我捱了那一計重棍,沒事兒吧……”
許白擺擺手道:“不打緊,倒是你……被打得那麼重,過來我看看。”
李執走過去,許白掀起了他的衣服查看,見一道道血印血痕觸目驚心。
“小少爺,我真的不要緊。以前捱打捱得比這重得多。”不知爲什麼,許白湊近他的時候,他的臉刷地一下就紅了,急忙想把衣服放下來。
許白正準備去拿藥的時候,呂益遠遠走了過來。見兩人這麼個姿勢,稍微平復下來的臉色又黑了,看着李執的眼神十分不悅,“滾出去。”
“你先退下。”許白急忙站起來,“我安頓好了他之後,正準備去找少爺。”
“安頓?”呂益的鼻子裡哼了一聲,“你還知道你的身份?”
“我是下人。”許白見呂益發火了,急忙要跪下,卻被呂益一把抓住拉了過來。
“你是我的人,我買你的第一天就是這麼說的。”呂益把他箍在懷裡。他從來沒見過呂益如此兇狠的一面。在他面前的呂益總是綿軟的,如沐春風的,文質彬彬的,但現在卻變得不講理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