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朝!
幾乎是在踏上遼東的瞬間,那一抹淚水便從宋時烈的目中流了出來,而隨行的朝鮮使臣於碼頭上,看着那旗杆上飄揚的“明”字旗時,無不是激動不已的伏跪痛哭。
“重歸母邦、重歸母邦……”
與衆一樣淚流滿面,爲重歸母邦而激動難抑的宋時烈腦海中又浮現出了當年仁祖大王的那句話:“三百年血誠事大,受恩深重,而一朝將爲臣妾於讐虜,豈不痛哉?”
豈能不痛?
根本就是痛心疾首!
自甲申年後,宋時烈之所以會年年歲歲大談“尊周大義”。這尊的正是皇明,尊的正是天朝,從那時起,他日裡夜裡都在夢想着有朝一日漢人能夠驅逐清虜,恢復天朝。
儘管上一次往江北叩見淮王時,已經看到了大明其勢正勃,看到了滿清的日暮途窮,可是那個時候,朝鮮還沒有從清虜手中擺脫出來,朝鮮還爲讐虜所治,而現在,朝鮮卻已經重歸母邦,這心境自然截然不同於過去。
多年來的夢想,現在終於成真了,他又怎能不激動。
“右庵,何至如此?”
前來碼頭迎接宋時烈的康定笑看着他說道。上次宋時烈往江北時,康定作爲理藩官員就由其接待其一行,本就擅長文章的康定,更是因其文章而深得宋時烈等朝鮮人的推崇。
“定邦有所不知,”
抹起面上的淚水,宋時烈激動的說道。
“皇明與於朝鮮義則君臣,恩猶父子,三造之恩,我朝鮮小邦士民焉能不記,這遼東當初爲虜據戰,斷我與母邦血脈,我等焉能不心痛……”
其實對於朝鮮的王臣來說,當年被迫事清的行爲等於以臣絕君,以子絕父,是爲逆倫,是不忠不孝,朝鮮這個“小中華”又該如何解釋的不忠不孝,又如何要求三千里山河百姓的忠孝呢?
而現在,再也不需要考慮這個問題了,朝鮮又能夠重歸母邦了。又能重做皇明的孝子了。
當朝鮮的使節們在那裡伏首哭泣,爲重歸母邦而激動的難以自抑時,在碼頭的另一邊,成千上萬的朝鮮民夫,神情茫然的看着這陌生的土地,儘管在官吏徵發他們的時候,曾告訴他們“此行事大,死亦爲榮”,可是對於這些衣衫襤褸的朝鮮百姓來說,儘管他們知道朝鮮是皇明的藩國,從法理上來說,朝鮮李朝只是替皇明管理朝鮮,是一種“自治”,也是大明皇帝的臣子。而他們也是皇明的子民,可是,他們卻無法像官員、士子們一樣,有那種“生做皇明人,死爲皇明鬼”的覺悟。
“這是就是天朝啊!”
站在木製的碼頭上,看着一望無際的曠野,金敏俊有些緊張的說道。與其它人不同,他並不是平民,而是最爲低賤的賤民。他的母親在嫁給父親之前是一名藝妓,於朝鮮藝妓是屬於賤民階級,所以金時浚一出生就爲賤民不能入戶籍,就算學問再高也不能參加科舉,他甚至還不能叫自己的父親一聲“爹”只能叫“大人”,不被自己的父親疼愛也就算了,還會被正室或正室的後代欺負,只能參加雜科的考試,也就是醫官、譯官、觀象監、刑曹等的考試。不過因爲他的父親只是普通的士大夫,自然沒有多餘的錢送他研究學問,所以他也不能像其它人一樣爲了擺脫悲慘的宿命去學雜科,然後擺脫身爲賤民的命運。
就在他爲自己的命運而哀嘆的時候,突然,父親帶來了一個消息——朝鮮將徵發十萬民夫幫助皇明大軍北伐!
十萬民夫!
北伐!
金敏俊可以理解父親爲何在得知這個消息時,會激動的成夜與友人吟詩作文,成日與友人爲皇明的中興而歡喜。但他卻看到了擺脫身爲賤民的機會。
“徵發民夫凡立功者,可脫賤籍入民籍!功勳卓越者蒙皇明恩典,可歸化爲天朝良民!”
對金敏俊而言,他甚至都不敢去想象有成爲天朝良民的一天,他唯一的願望就是成爲平民,然後讓子孫後代能夠有朝一日成爲中人,一步步的改變他們的命運,當然,這一切需要他首先去改變自己的命運。
也許,這就是命運!
儘管作爲賤民,不過因爲父親是中人官吏,所以金敏俊還是成爲了一百多名民夫的頭目,不過他隊中的民夫都是賤民,平民是不會讓賤民管理的,那怕這個賤民是出身大家。
“天朝又怎麼樣?”
一旁站着的鞋匠,看了眼碼頭上的明軍,然後悶悶不樂的說道。
“當初我給將軍做了三天的鞋,也不過只給了一碗小米,天朝,天朝的兵,又豈會多給那一碗小米?”
鞋匠的話讓周圍的人臉色都變得難看起來,更有人接腔說道。
“你還得了一碗米,當初我正在田裡幹活,老爺讓我爲他擡轎,一直擡進城裡,擡了幾十里路,什麼都沒給。”
“就是,我看,這天朝也好不到什麼地方去!”
就在衆人抱怨着的時候,一匹馬跑了過來,那馬背上的騎兵穿着一身紅色的軍裝,於戰馬奔騰中,那一抹紅色就像是朝霞一般。在戰馬跑上碼頭的時候,原本亂碼擠於碼頭的朝鮮民夫,無不是驚恐的想要避開戰馬,馬上的騎手卻操着馬於人羣間閃過,最後在其中的一片空地上勒停馬。
“你們誰會說漢話!”
手握馬繮,樂以平衝着周圍大聲喊道。
“回將軍,賤民會說漢話。”
金敏俊主動的站出來,用並不算流利的皇明官話說道。
“賤民?”
樂以平盯着金敏俊,下意識的問道。
“你是賤籍?”
“家父是爲中人,因家母是樂女出身,所以……”
原本想要解釋自己身份的金敏俊話還沒說完,就被樂以平打斷了,
“以後不要說什麼賤民不賤民的,這裡是大明,”
這裡是大明!
對於這些來自朝鮮的賤民,樂以平並沒有絲毫的歧視,他盯着金敏俊又問道。
“你會說漢話,是隊正嗎?”
“賤……草民是隊正。”
“識字?”
“識字。”
“很好,既然如此,你這隊人跟我走!”
一答一問之間,已經對金敏俊有所瞭解的樂以平,並沒有說什麼廢話,而是直截了當的要了一隊人,看到那些衣衫襤褸的民夫時,他的眉頭略微一皺。
“怎麼一個個的都穿成了這樣,一會你們都先領一套勞工裝,先把這身衣服換下來!”
按照規定,對於隨軍的勞工凡檢驗合格者,需要編上號碼,然後發給新制服一套。不過因爲他們在上船的時候,都已經經過初步的體驗,所以只需要發給制服就可以了。
“將軍,還會給我們發衣服?”
金敏俊驚詫的看着騎在馬上的“將軍”,在詫異之中,又有些擔心,擔心他們會被打了壯丁,畢竟,他並不希望死在戰場上。
“你是擔心被拉了丁吧。”
樂以平自然看出了這個朝鮮人的擔心,於是便笑道。
“忠義軍的兵,不是誰都能當得上的,你們就是穿灰衣裳的民夫,不需要擔心這個,再說了,民夫一天也就是10錢15錢的工錢,又怎麼可能發你們爲兵?”
新衣裳!
當灰色的布衣發到這些勞工手中的時候,他們無不是驚喜的看着這些衣裳。
“居然會給我們新衣服?”
鞋匠歡喜的看着剛領到的衣服,儘管這些衣服不同於他們穿的衣裳,反倒與軍人的衣服類似,但是他們仍然表現非常激動,畢竟,他們中的很多人一年也難得有一件新衣服。
“不但有新衣裳,而且還有工錢,剛纔那位將軍說了,我們每天有十錢到15錢的工錢!”
衣服、工錢!
不過只是簡單的兩個看似再尋常不過的待遇,便讓這些勞工們立即感受到了天朝與朝鮮的不同,他們甚至頓時對天朝感恩戴德起來。
“哎呀,你看敏俊啊,他會說天朝漢話,而且還識字,跟在將軍的身邊,將來肯定會受重用的!”
換上了一身灰布衣的鞋匠,望着跟在馬身旁的金敏俊,那語氣中全是一副羨慕的模樣。
“嘿,你也可以學漢話,學會的漢話,沒準到時候還能留在天朝也不一定。”
“留在天朝,我們那有那個命啊!”
當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在那裡言道着在他們看來,不過只是白日夢的幻想時,很快就到達了營地,這是一片待開墾的荒地,而他們的任務就是開墾荒地。這個任務對於他們來說,是再簡單不過,不過只是一個尋常的,甚至不值一提的任務,其實,大多數民夫的任務都很簡單,或是開荒、或是築路、或是築屋,根本就談不上什麼危險。
而這些看似簡單的任務,卻是漢人再一次紮根東北的保證。甚至就連同這些朝鮮的勞工,同樣也是其中極爲重要的一個環節,只不過作爲當事者的這些朝鮮人,根本就不知道這一切,他們完全沉浸一種莫名的激動之中,而這種激動是他們來到大明後的第一頓飯帶來的。
當天的晚餐很簡單,不過米飯鹹菜,頂多也就是每人有一塊鹹魚,可即使是如此,在得知這樣的飯不要錢,而且米飯管飽後,也讓他們每一人無不是感激涕零的跪在那感激着“大明皇帝的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