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上京城正淅淅瀝瀝地下着雨,黑夜中一個黑影忽然閃過。只見”他“頭戴斗笠,身披油衣,在連成線的雨絲中翻身上馬,消失在黑夜中,只留下四濺的雨水。這人在韓府跳下馬,見左右無人,便叩響大門。那看門的小廝揉着半睡半醒的眼睛,磨蹭了半天才來開門,剛想開口罵人,一看斗笠下的面孔,趕緊將人請了進來。那人也不囉嗦,三步並作兩步,快步走到韓德讓的臥房。
韓德讓正熟睡,忽然聽見有人叩門,便忙點着蠟燭去開門。那人一個閃身進了屋子,摘下溼漉漉的斗笠,韓德讓藉着燭光一看,竟是耶律賢適。
耶律賢適一邊脫油衣,一邊急着說:“懷州出事了,皇上被弒。”
“什麼!皇上被弒?!”
“是,”耶律賢適來不及多解釋,“高勳封鎖了皇上駕崩的消息,派人通知了賢王,賢王已經趕往懷州。高勳會盡力說服蕭思溫讓他支持賢王在懷州繼位。上京這邊交給了耶律休哥。”
這消息突如其來,韓德讓努力平復住內心的震驚。望着耶律賢適凝重的面孔,韓德讓知道來兩人想的一樣——全力支持賢王。耶律賢適是契丹貴族中少有的既通曉漢文又有謀略的人才,只因爲看不慣耶律璟的昏聵,才避世無爲。實際上,他與韓德讓一樣都胸懷天下。他們二人與耶律賢相交,深知耶律賢才是他們要追隨的英主,是能夠帶領大遼走出草原的帝王。
耶律賢適又說:“不管懷州怎麼樣,我們在上京不能這樣等着。韓兄,韓大人是上京留守,他至關重要啊!“
韓德讓明白了耶律賢適連夜趕來的來意,他迎着耶律賢適期待的目光,冷靜說道:“你放心,如果上京出現異動,我一定會說服父親全力支持賢王。”
就這樣,兩個人又商量一番,直到雨漸漸變小,耶律賢適才離開。韓德讓此時睡意全無,他了解父親,父親一生恪守中庸之道,對爭權奪利之事一向避而遠之。自己該如何說服他呢。
好不容易熬過一晚,第二日一早韓德讓馬上去找父親,卻得知父親已經去了上京留守司。韓德讓正準備驅馬前往時,遇到了給韓匡嗣送信的信兵。韓德讓一聽是蕭思溫派來的人,猜到必和賢王有關。於是他取過信,立刻前往留守司。
不出韓德讓所料,父親看到信的時候先是驚訝又是氣憤,雙手不禁微微發抖。
“父親,信上說了什麼?”
韓匡嗣搖着頭將信遞給韓德讓。他見蕭思溫在信上勸說父親穩定上京、迎接新帝,知道蕭宰相已經站在賢王一邊,不禁心放下一半。
韓德讓盯着韓匡嗣問道:“父親,您打算怎麼辦?”
韓匡嗣長嘆一聲:“愚昧啊,愚昧。太祖開國六十年有餘,可弒君做亂卻不斷,大遼皇權何在?國體又何在?”韓匡嗣一向對契丹人無視皇權痛心疾首,引以爲恥,因此他頭一轉,冷冷說道:“我決定,持中不發,置身事外。”
“父親不可!”韓德讓忙單膝跪下,“父親,孟子曾說過,爲人臣者,眼看百姓身陷水火卻無動於衷,即便自己潔身自好,卻也不可謂良臣,因爲他將自己的名節放在了百姓之上、君王之上。如今大遼的王爺中
,只有賢王是真正的明君。難道您要眼看着大遼再陷入混亂嗎。何況,賢王此時已經在懷洲繼位,是名正言順的皇帝,作爲上京留守,勤王護主不也是您作爲臣子的責任嗎?”
望着韓德讓堅定的目光,韓匡嗣又將手中的信徐徐展開,心裡沉思着:如今看來,賢王繼位已是板上釘釘,自己能做的,就是保證上京百姓免受戰亂。況且,蕭韓兩家的聯姻已經是心照不宣的事,如果不是上京公務繁忙,他早就帶上聘禮去蕭家提親了。如今蕭思溫予他親筆書信,作爲親家他們已經是一條船上的人了,如何能置身事外呢。這麼想着,韓匡嗣長嘆了一口氣,立刻打轎去了北院大王府。
耶律休哥和韓匡嗣兩人一拍即合,立刻開始部署。他們深知機事不密則成害,爲了不打草驚蛇,表面上還是一切如故。耶律休哥先是增加了禁軍巡城的次數,並將北府和韓府的府兵安插到禁軍裡,如有任何異動,隨時報告給兩人。另外,以皇帝不在上京爲由,給外城四個門和內城四個門各增加了一百名禁軍嚴加把守,且進出的契丹貴族都受到了嚴密的監視。上京的兵馬大部分隨皇上南下,雖然只剩下不到兩萬人,但也算精銳,其中又以漢人爲主。韓匡嗣派韓德讓秘密前往城外的漢人兵馬司,叮囑指揮使鄭善陽加強日夜巡邏,保持警惕,若看到上京城內燃起烽火,便要火速帶兵救駕。而耶律賢適則依然待在林牙院,密切注視着朝廷裡的一舉一動。
另一邊,耶律賢也進展的十分順利。正如蕭思溫所說,耶律沙是武將中的武將,他自小在草原長大,以馬爲友,以刀爲伴。當年在南京幽州受到趙王的排擠,被調回上京,雖然被任命爲皇上的禁軍統領,但在耶律沙心中,皇城的四方天地怎麼能與廣闊的草原相媲美。如今賢王授予自己西南兵馬都統的官職,駐守一方,統兵數萬,怎能讓他不動心。看着眼前這位雖然年輕卻目光如雄鷹一樣的少主,和他身邊兩位錚錚戎裝的朝廷重臣,耶律沙沒有理由拒絕。
於是,在耶律璟被害的第二日,蕭思溫將駐紮在懷洲的將臣召集在御帳外,公佈了皇上駕崩的消息,當衆處決了花哥、屯奴、敵答和札不哥四人,並提議由賢王在靈柩前繼位。這消息來的突然又驚人,一衆藩漢臣子震驚得一時無語,有的冷眼相看,有的交頭接耳,對眼前這個瘦弱的賢王投去懷疑的目光。
恰此時,天色忽然大變,一直烏雲密佈、風雨欲來的草原上忽然閃出一道金光,接着日破雲出、陽光普照。契丹人一向崇拜“日神”,蕭思溫心裡一喜:這太陽來的太是時候了!他趕忙跪了下來,拜道:“偉大的太陽之神,感謝您賜予我們最英明的君主,就讓他將仁慈和勇氣像這陽光一樣灑向契丹的每一片草原吧!” 耶律賢馬上會意,也立刻跪下來,拜道:“太陽之神在上,耶律賢定當不負祖先遺志,要讓契丹人民像天上的鷹一樣自由快活,讓羊奶像河水一樣不斷絕,讓馬兒有吃不完的草場,讓契丹成爲中央之國最強大的民族!” 耶律賢眼含熱淚,蒼白的臉上此時也因激動泛着紅潮。
忽然,隨着幾聲清脆的鼓點,一個巫師不知道從哪忽然跳了出來,只見“他”戴着猙獰的面具:猩紅色的面孔,斗大而突出的魚眼,噴血的獠牙和額頭上彷彿裂開的第三隻眼;左手持鼓,右手拿槌,鹿角神帽上的小鈴鐺和蛇皮長袍上掛着的蛙、蛇、蜘蛛、龜等圖案的飾品
,都隨着“他”的跳躍叮咚作響————這就是蕭思溫的妙計。只見那巫師一邊用右手的槌子敲擊左手的圓形神鼓,一邊圍着耶律賢跳躍着,嘴裡唸唸有詞發出奇怪的聲音。本來一臉驚訝的耶律賢好像被什麼擊中了一樣,不禁閉着眼睛身體不停顫抖,任那巫師在他眼前又跳又唱。忽然,耶律賢睜開雙眼,目光炯炯,臉上似乎也生出異樣的光彩,緩緩站起身。那巫師突然跪在耶律賢面前,仰頭向着太陽,雙手高高舉起,用契丹語彷彿唱歌一般吟道:“太陽神降臨人間,化身契丹王,從此帶給契丹無限光芒,太陽神萬歲!”
契丹民族信迷信巫術,突然升起的太陽以及巫師和耶律賢“合演”的這出“戲”都令他們震懾,已然相信耶律賢就是上天派來的真神。即使有心存異念的人,看着耶律沙一臉威嚴地站在耶律賢旁邊,想到他身後的十萬精兵,也都不敢造次。就這樣,應歷十七年十月,耶律賢在應歷皇帝的靈柩前繼位,時年二十二歲。
之後的一切是耶律賢和蕭思溫等早就商量好的,由耶律沙帶領五萬兵馬繼續南行,趕往雲州救援劉漢,其餘人護衛應歷皇帝的棺柩和新皇耶律賢返回上京。因爲擔心中途遇變,一行人也不耽誤,第二日一早便起駕,日夜兼程,迤邐行了一日多,離上京順陽門不過幾百米了。
耶律賢坐在御駕上,透過車簾,依稀能看見以耶律休哥爲首的衆臣工正跪在順陽門前,等待迎接自己。連日趕路使他的咳疾復發,但耶律賢卻覺得自己從未如此精神過。十七年前,五歲的他躲在御帳的書櫃裡,親眼看見父皇和母后被耶律察割殺害,他們那帶着溫度的鮮血就灑在他的面前,他想喊,想跑出去,卻看見母親在奄奄一息之際用盡全身的力氣向他搖頭。他最終沒有出去,他用雙手緊緊捂着自己的嘴,任淚水肆意流淌,卻一聲不出。最後,是父皇的庖丁尹哥將他趁亂救出,並裝在揹簍裡,自己化裝成漢人,趁夜逃了出去。這些年,耶律璟假意將他養在宮裡,實則派人日日監視。他如履薄冰,忍辱負重,只得裝病稱弱來躲避耶律璟的懷疑。可惜他堂堂七尺男兒,只有日復一日的卑躬屈膝才能爭得一絲生存。還好太陽神保佑,今天,他耶律賢就要把屬於自己的皇位奪回來了,父皇,母后,你們在天上看見了嗎?想到這裡,耶律賢雙手攥成拳頭微微發抖,兩行熱淚早已劃過臉頰。
這時,御駕停了下來,他才知道已經到了順陽門前。耶律賢趕緊擦乾臉上的淚水,正了一下頭頂的紗帽,掀簾走了出去。深秋寒風刺骨,耶律賢不禁打了一個冷戰,但當他看見以耶律休哥爲首的百官都整整齊齊跪在地上,口中高喊“恭迎吾皇,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時,心中不禁涌起一團熱火。耶律賢快步走到耶律休哥身前,躬身雙手將他扶起:“休哥大人,快請起。朕準你,今後見朕可以不必拜跪。”
看到這位年少的新主對自己如此敬重,耶律休哥不禁老淚橫流:“老臣謝主隆恩!”說罷又要下跪。耶律賢微笑着將耶律休哥扶起,又一手虛扶起韓匡嗣後,掃視了一眼跪着的衆臣,從容說道:“衆卿平身,當心寒風侵體。要知道,你們可都是大遼的棟樑啊。都起來隨朕一起入宮吧。” 耶律璟的冷酷和暴戾衆人已經習以爲常,忽然面對耶律賢這般親厚體貼,都不知所措,戰戰兢兢地跟在後面。耶律賢復坐上御輿,他知道,自己的時代來臨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