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曉樂沒再問什麼。問的太多了不符合這具小身體的身份。不過,通過小孩子們的隻言片語她已經猜到,王奶奶肯定是因爲爲自己辯護得罪了人,引火燒身受了冤屈才被氣病的。
待小夥伴兒都走了以後,樑曉樂拉着宏遠孃的手,撒嬌說:“娘,去王奶奶家。”
“好好的去王奶奶家幹什麼?”宏遠娘問道。
“王奶奶病了。”樑曉樂仰着臉認真地說:“翠翠姐姐說的,是被狗剩他娘給氣病的。”
“那,咱這就去。”
樑曉樂見宏遠娘答應了,趕緊跑進西里間屋裡,往一個空籃子裡拾起蘋果。
“別用籃子了,用包袱吧
。”跟進來的宏遠娘說着,鋪在炕上一個新包袱,往裡拾了幾個蘋果,幾個梨,捧了捧無花果和幹棗,拎起來一大兜子。
原來,王奶奶與大爺爺樑龍年前後院住着。兩處院落格局也一樣。只是房屋破舊了一些。西廂房已經倒塌,房框子還堆在那裡。東廂房的位置上蓋着一間做飯用的棚子,一間廈子,比起北房來要新好些,看來是最近幾年才蓋的。
王奶奶其實也沒有大礙,就是那天在街上受了盧金平的數落,心裡憋氣,老覺得胸部不舒服,吃了兩劑開胸順氣的中藥也就好了。
宏遠娘和樑曉樂一進屋,王奶奶就端出一個小笸籮,裡頭裝着花生、瓜籽、棗。又把飯桌也放在堂屋裡(大概見樑曉樂人小,放高處夠不着的緣故吧),把小笸籮放在飯桌上,讓樑曉樂自己拿着吃。
家裡難得有人來串門,王長柱也從東里間屋裡走出來。坐到八仙桌旁邊的長條凳上。
“大娘,身子可好些了?”宏遠娘關切地問道。她知道王奶奶的病一定與自己女兒說唱兒有關,心裡感到很愧疚。
“好了。你來看我,我就挺高興,還拿東西幹什麼?”王奶奶指着桌子上的水果說,“你該留着給樂樂吃。”說着看了看樑曉樂,一臉喜悅之情。
“奶奶,我家裡還有好多呢。你吃完了,我再給你送來。”樑曉樂奶聲奶氣地說。
“這孩子,小嘴兒就是甜。光聽你說說話。奶奶心裡就高興。”王奶奶說着看了看老伴兒王長柱,“這個孩子聰明着呢,唱兒說一遍就記住了。自己還會說很多。”
“你看她這兩個大眼睛,骨碌骨碌多有神,一看就是個有故事的小姑娘。”王長柱眯着眼微笑着望着樑曉樂說。
樑曉樂聞聽,心裡猛一驚:“多有神”,“有故事”,這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表揚”呢。難道他看出什麼來了?是不是自己表現的太突出。不符合這具小身體的行爲?或者說就只是一句誇獎話呢?
但不論怎麼,小心爲要,別讓人看出自己是個冒牌貨!還是裝嫩一些,萌一些的好,省得讓人們說道。
樑曉樂心裡如此一想,再也不敢有什麼表現
。離開宏遠娘身邊,一個人趴到飯桌上磕瓜籽吃去了。
“那天因爲樂樂說唱兒,讓您受了委屈。”宏遠娘道歉似的說。
“咳!那媳婦,仗着自己生了個兒子。丈夫寵,公婆慣。都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了!把自己的孩子看的好的不行,守着她。不能誇別人家的孩子。”王奶奶有些氣憤地說:“我又是個直筒子脾氣,心裡有什麼就說什麼。她嗆包我不是一回兩回了。咳,人家會生兒子呀!”
“也是樂樂張精,我……嘴又拙,不會還言。”宏遠娘自責道。
“哪裡是這麼回事呀?礙不着你和樂樂的事。她是衝着我的話來的。這人啊,沒孩子就是受氣,大街上說話都不仗義,被噎。”王奶奶說着,掉下眼淚兒來。
“大娘,往後我和樂樂常來看你。”
“那敢情好。”王奶奶臉上露出一抹笑意,趕緊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布的事讓宏遠娘情緒好了很多,雖然在人多的地方還是不怎麼願意說話,單獨與人拉起家長理短,話也不少。不大一會兒,與王奶奶就談的很投緣
原來,王奶奶年輕時也曾有過一個兒子,五歲上生天花夭折了。後因悲傷過度,再未曾懷孕。王家是後來搬遷來的外來戶,一直家丁不旺。王長柱三輩兒單傳,如今最近的一個侄子也在五服上,走的不近。指望上指望不上還不好說,說起晚景,王奶奶憂心忡忡。
“年輕的時候,我說抱養一個吧,你大爺(王長柱)說什麼也不同意。說不是自己的骨肉,疼不到心上。這可倒好,老了連個依靠也沒有。要是有個抱養的孩子,也不會被說成幹尾巴絕戶。”
在一旁裝着嗑瓜籽撿耳朵的樑曉樂心裡猛一動。
原來,這個時空裡不像樑曉樂前世現代的養老政策——像王奶奶這樣的情況,就能申請入“五保(保吃、保穿、保醫、保住、保葬”,一切由國家民政負責。年紀再大些,就可進養老院,解除了孤獨老人的後顧之憂——這裡還沒有“五保戶”、“養老院”,沒兒沒女的人老了生活便無着落。一般都過繼或抱養一個孩子,老了好有個依靠。要是自己沒有又不抱養或不過繼的人家,就被說成是“幹尾巴絕戶”
。
在這個時空裡,沒兒女的老人最忌諱的就是被指責“絕戶”,比罵祖宗還難聽。更何況“幹尾巴絕戶”了!
“幹尾巴絕戶怎麼了?!過得舒心就行。”王長柱卻不以爲然。
王長柱今年六十四歲。年輕時在樑家屯裡算是數一數二的出息人。不但身體強壯,幹農活技巧好,而且還很健談,看事透徹,左鄰右舍有什麼危難之事或者解不開的心結,都願找他商量。唯一不足的就是沒有子嗣。中年以後,兩口子曾經爲過繼(或抱養)孩子發生過爭執。王長柱一直堅持“不是自己的疼不到心上”爲由,據不同意。
王長柱從旱菸笸籮裡拿起菸袋,磕了磕菸袋鍋兒,捏了一撮旱菸裝上,用打火石和火鐮點燃了,吸一口,噴出一道煙霧,聲音洪亮地說了起來:
“我們活了六十多歲了,見着的多了去了。我年輕的時候就聽說過,前村有老兩口,六畝地一處寬敞宅院。抱養了一個兒子。上年紀後,兒子把東西都霸起來了。一天就給兩頓稀粥,病了也不給請郎中。老兩口生生地耗死在炕上。”
王長柱把菸袋嘴放進嘴裡,猛吸了兩口,還用大拇指摁了摁冒火星的菸袋鍋,又繼續侃侃而言,申明自己的觀點是對的:
“還有一戶人家,抱養了一個女嬰,後又過繼了一個遠房侄子。待養大後,把養女嫁給了過繼侄子,可謂親上加親吧。結果怎樣?老兩口小兩口三天兩頭吵架,老兩口愣是被小兩口氣死了。”
說着又猛抽了兩口煙,用嘴叼着菸袋嘴,一隻手扶着,一隻手指了指屋門外,又道:“遠的不說,就是咱前鄰家,樑龍年,”說着看了看宏遠娘,“就是你大爺,這可是過繼的親侄子吧,不也是一天價吵吵鬧鬧的。我看樑龍年過的日子還沒我們舒心呢。”
“也確實如此。”王奶奶接話茬說:“可是,等躺在炕上了,他們(指抱養或過繼的)最起碼給口水喝。咱倆要是動彈不了了,指望哪個呀?”
“你就知道你動彈不了了呀?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死法。像焦長奎,活了六十八歲,一頓飯也沒節過。在門弦上坐着坐着,頭一歪就交代(死)了;還有不認頭(綽號),也活了快七十,走着走着道,往前一趴,沒了。誰也不讓伺候。”
“像這樣的死法感情好,不受罪還不折騰人
。可能有幾個?還是耗在炕上得多。”
“這人啊,能說能動才叫活着。要是躺在了炕上,吃喝拉撒都讓人伺候,那叫受罪。”
“趕上了也沒法。”
“要是耗在了炕上,咱就把地賣了僱人伺候。伺候人的掙錢,被伺候的掏錢,完全是金錢關係,誰也不欠誰。留下這處宅子,誰管發送(葬埋)誰要。兩眼一閉,還知道什麼!”王長柱吐着煙霧不屑地說。
原來這裡有個不成文的規定:沒兒女的老人去世以後,誰管發送(葬埋)誰?受宅院。這是樑曉樂後來才知道的。
“咱就這幾畝地,能吃幾年呀?”王奶奶白了老伴兒一眼。
“你還想活七老八十哇。”
“死不了怎麼辦?”
“人往好裡混不好混,往壞裡走還不好說?!大不了一包砒霜全解決了。”
聽着老兩口你一句我一句地申辯着自己的理由,宏遠娘有些不知所措,靜靜的坐着傾聽。見王長柱說出無奈的下策,忙搭話說:“大爺說什麼呢?大家老鄰舊舍地住着,能看着你們不管嗎?……”
“奶奶,將來我管您。”樑曉樂打斷宏遠孃的話,瞪着一雙大眼睛認真地說。
“樂樂真好!王奶奶就盼着呢!”王奶奶立時換上一副笑模樣,雖然如同水裡的明月,鏡子裡的鮮花,只要孩子有這麼句話,也暖心窩子呀!
“奶奶,等我長大了,給你種地。”
“呵呵呵,等你長大了,也就沒王奶奶了。”王奶奶笑着說。
“不,有,王奶奶多會兒也沒不了。”樑曉樂一副認真的樣子,又把王奶奶、宏遠娘和王長柱逗樂了。
讓王奶奶沒有想到的是,樑曉樂回去後,真的給她送來了一籃子蘋果和一大包葡萄乾,還有一包大米。她有好幾年沒吃過大米稀飯了,那股清香回憶起來還挺饞得慌滴。此是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