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半夜時分,趙率教卻突然從睡夢中驚醒。他驚惶起身,滿耳只聽得營內一片嘈雜,兵士驚惶的喊叫與戰馬的嘶吼聲混雜在一起,再有若有似無的喊殺聲自遠處傳來,他霍然起身,叫道:“來人!”
他的親兵急忙應聲而入,知道他爲了何事,也不必等他發問,直接向他道:“大人,好象又是敵兵來襲!”
趙率教急忙穿上衣袍,束好甲冑,戴好厚重的鐵盔,手持大刀奔出營門,見中軍親兵們已將戰馬備好,他滿意的點點頭,翻身上馬,向各人道:“小心沒過逾的,咱們這便過去看看!”
因爲最近這十幾天來總是在半夜被漢軍襲擾,各營的統兵將軍們已然習慣。近三萬關寧兵連營三四里路,此時傳來喊殺聲的並不在漢軍一直主攻的南面,而是在營北方向。因爲估計着又是小股的漢軍騎兵來偷襲,他們只在營門處喊殺一陣,放上幾支火箭,待明軍一出,立刻調轉馬頭飛奔而逃。所以雖然此時外面殺聲震天,北營門處火光沖天,聲勢駭人,然而被漢軍襲擾慣了的明軍將士卻並不在意。趙率教一路向北,路過的各個軍帳內並沒有人聞警奔出,仍然是一片寂靜,若是駐足細聽,才能聽到軍帳內傳來若有似無的鼾聲。
趙率教雖然覺得今日情形不對,並不以小股敵軍來襲。卻也不忍此時就將這些疲敝之極的將士全數喚起,略一猶豫之間,北門處的喊殺聲越發密集響亮,顯是動靜不小。
“來人!傳召全軍將士,披甲備馬,準備與敵接戰!”
身爲鎮遼大將,趙率教已知道今夜戰事與往常截然不同。那喊殺聲自從一刻之前響起,一直未停。營門口的火光越發明亮,並且往內裡延伸,與往日只在營門左近燃燒不同。他側耳傾聽,只覺得營門處遼東將士特有的喊殺聲越發微弱,心裡又驚又怒,也不待下屬到齊,只帶着隨從親兵飛速奔馳,往營門方馳援。
與他預料的想同,此時攻入明軍營防的卻正是漢軍最精銳的萬騎一部。這五六年來張偉一直花費重金養馬,在臺南等地設置馬場,培訓戰馬和騎手。臺灣當時有五六十萬原住土著,多以射獵爲生,射術遠遠超過常人,並不在遼東八旗射手之下。只是臺灣無馬,土著善射而不精於騎,總歸要先練習一兩年的騎術,才能在馬上做戰,射箭。是以萬騎自成軍以來,幾年間張偉一直大力扶持,百般設法,這才由當初的萬二千人,發展到了三萬人的強師。
奉命在今夜突襲明軍的,正是萬騎左軍的黑齒常之一部。因明軍很是疲勞,營寨立的很是簡陋,只是用一些削尖的木頭插入土中,再有一些刁斗遠眺,便算是立營完成。黑齒常之引領萬騎左軍萬人,先是以布匹包住馬蹄,悄然到得營寨外牆近前,將事先準備好的柴草等物引火之物拋在木柵兩旁,守軍甫一發覺,漢軍已然稍稍退後,待守夜的明軍近前查探,便射出火箭射出,將灑上火藥的柴草點着。一時間火勢大起,稍微靠前的明軍都被突起的大火燒着,發出慘叫。其餘明軍被大火阻斷,並不能上前救援。待木柵被大火燒斷,燃燒的木頭髮出劈里啪啦的聲響過後,轟然倒地。
“射!”
黑齒常之眼見營內的明軍已然停住混亂,開始整衣束甲,拉出戰馬,準備騎兵出來博鬥。他微微冷笑,知道眼前這股明軍確實不可小視。他帶着萬騎掃平江南時,哪怕就三五百人的萬騎,也能很輕鬆的擊潰幾千人的明軍,那還是在大白天正面交手的情形之下。眼前這支明軍卻很是強悍,雖然被萬騎的突然襲擊搞的措手不及,而且連續十幾天夜不安枕,很是睏倦。卻能在中下層軍官的指揮下迅速鎮定下來,將擋路的火堆以土掩蓋,又紛紛自營帳中奔出。着衣穿甲,按着部曲所屬紛整隊。不過一刻功夫,營寨被燒燬之處,已有過千的明軍騎馬持刃,準備出擊迎敵。他雖然吃驚於明軍的反應,卻也並不在意。只命部下上前,預備射箭。
當趙率教趕來之時,卻正好遇着萬騎第二撥的箭雨射將過來。在前面的明軍早被箭雨射退,在萬騎射手勁大力沉,準頭奇佳的箭雨打擊下,最前面的明軍早已被射的如同刺蝟一般,急切間又沒有盾牌護身,開始還堅持不退,一心想往外迎敵的明軍早就抵受不住,開始往營內撤退。
負責此地的兩個參將眼見總兵趕到,心裡又急又愧。因爲他們離的稍遠,就是有箭矢飛來也是力道漸弱,所以他們可以用手中的刀劍將箭矢撥開,並沒有真正的危險。此時見總兵趕到,他們便強打精神,逼迫着軍士們拼死向前,與敵人的射手近戰。只是他們的屬下死傷慘重,一轉眼功夫已有幾百人中箭倒地,聞訊趕來的明軍又因路口狹窄,並不能全數前衝。
趙率教見陸續趕到的各將佐都督促着屬下往前,心中當真怒極,向着各人大喝道:“幹麼這麼蠢,幾千敵人一直射箭,咱們衝上去送死麼。來人,將整個營盤的木柵都拆除掉,空出地方來,再往前衝!來人,回去傳我的將令,命王李二副將各帶三千人,自正面繞道而出,往此處夾擊敵軍!”
他一聲令下,立時有過千人跳下馬來,跑到前去。將擋路的軍帳掃平,又將木柵拔起,預備着從別處衝出。
黑齒常之眼見適才打開的空隙處明軍已是堆積了小山似的屍堆,而其餘的明軍開始掃平擋路的障礙,營內的牛角號和鼓聲已然響起,夜色中雖然看不真切,卻隱然可以覺得對面營地裡所有的關寧軍已然備裝就緒,隨時可以殺出。感受到了這股襲面而來的殺意,黑齒常之滿意的添添嘴脣,向着左右笑道:“自從軍以來,今天是第一遭見到漢人也能打仗,並不怕死的!”
他也不等人答話,看着不少關寧騎兵已經上馬抽刀,準備着往此處衝來。因知道這些人很是勇猛,便立刻下令道:“後退!”
見身邊的牙將都面露可惜之色,他便笑道:“下面的事情交給中軍,也得給我老哥一口飯吃。”
漢軍萬騎開始緩慢後撤,在箭雨下吃了半天虧的關寧騎兵開始蜂擁而出。向着一邊射箭掩護,一邊開始打馬撤退飛騎呼喝叫罵。
不遠處傳來悶雷般的馬蹄聲響,顯然是繞道而來的關寧騎兵。一時間明軍士氣大振,一個個揮刀弄棍,打馬向前。營中的鼓聲擂的越發急切,激起所有明軍的戰意。只是萬騎兵早在距離稍遠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後退,又不斷的穿插掩護射箭,明軍很難迅速靠近。待敵兵完全離開火場,遁入夜色之中,追上去的明軍卻又害怕中伏,並不敢全速直追,只是與趕來的友軍匯合在一處,等着主將下令。
“大帥,請你下令,咱們追他孃的!”
趙率教臉色鐵青,向着請戰的諸將令道:“不準追擊,全師入營,拔去木柵備戰。士卒不得解甲,於戰馬旁坐臥歇息,一有敵襲,便可立時出戰。”
他這麼凜然下令,其餘的將軍都不敢再多嘴說話。只有一箇中軍牙將平時最受他的寵愛,遲疑着張口問道:“大帥,敵人不過是些騎射手,咱們何不趁着他們後退追擊?若是再等他們回來,只怕又要蒙受損失。”
“你懂什麼!你看看死去的兄弟們,哪一個不是要害中箭?只借着微弱月光和火光,射術就準到如此地步,你還當他們是尋常射手?”
在場的衆將無一不是遼東出身,常年與八旗兵血戰拼殺。因都點頭應道:“不錯,這夥子敵兵射術精強,甚至不在八旗滿人和蒙古人之下。”
趙率教斷然道:“就是這個話。敵人並不和我們拼殺,直接便退。我適才看到他們也約萬人左右,便是與咱們匆忙衝出去的幾千人肉搏,又能吃多大的虧。何況衝到他們身前,還不知道有多少弟兄要被射落馬。此時貿然追擊,若是半路遇着幾萬這樣的強兵,還能活路麼?就在此地暫歇,一等天明,由大道出發,小心行軍!”
見各將依命坐下,並不再言出戰。他便也在自已的戰馬旁坐下,只覺得身體疲乏之極,兩腿沉重,頭部沉重。知道是因爲這些天來太過疲勞,今夜又不曾休息所致。他憂心仲仲的想道:“若是敵人屢次三番再來攻擊,再在大路上佈置阻礙,一直遠處射箭擋我去路。那末,我要麼以全師狂奔,不與敵人接觸,只顧逃命;要麼想法尋些遮擋箭矢的物什,緩慢行軍。”
他長嘆口氣,喃喃自語道:“不論如何,不能讓這些老少爺們都喪身此處。留得性命去與滿虜拼了,纔是正道。”
事實卻與他料中的所差不遠。萬騎左軍後退之後不久,中軍在主帥契力保必的率領下又於凌晨時來襲。此時正是秋冬之交,凌晨之時最是寒冷,明軍一夜不曾休息,疲乏之極,全身被早晨的寒風衝的發抖。正欲埋鍋造飯,吃了好怯寒氣,卻又發現敵人遠遠逼將過來。於是咒罵一番,明軍將校勉強着自已翻身上馬,提起精神向敵軍叫罵。
漢軍萬騎歇息了大半夜,又在過來前吃飽喝足,精神健旺。聽得敵人大罵,卻也並不答話。只稍稍靠近,到了一箭之地可以射箭,便一個個將手中箭矢射將出去,一時間又是箭如飛蝗,前面的明軍將士一往前衝,萬騎卻並不交戰,而是邊射邊退。因爲他們射的又遠,射術又很精良,明軍就是勉強靠近,卻也並不能在人數上佔到優勢。很快就會被與飛騎一樣裝備,只是甲冑稍輕的萬騎肉搏趕開,並不能如同想象中的那樣大佔優勢。
在萬騎射手以幾百人一團的分散射箭襲擾之下,明軍根本抓不到對方主力,大股明軍向前,萬騎則迅速後退,其餘地方的射手又射殺落單薄弱的明軍,待主力後退,那些射手卻也遠遠逃開。明軍左右支拙,根本無法可想。如此纏鬥了半日,兩邊打打退退,你追我趕的只是行進了一二十里。待到了正午時分,萬騎陣後一陣尖利的口哨聲響起,所有的萬騎慢慢後撤,聚攏成一堆加快馬速,一時間塵土揚起,已是退的遠了。明軍正欲全速追擊,卻發現道邊又出現另一支騎射手隊伍,一時間士氣大跌,已是根本無心做戰。
如此這般纏鬥了兩天,明軍士氣比較當日被廂軍纏鬥時更加低落。若是尋常軍隊,早就四潰而逃。趙率教知道大事不妙,卻也是無法可想。三天來只行了百餘里路,三萬關寧兵死傷不過兩千人不到,大半還是第一夜猝不及防之下戰死。只是這樣打法,摸不到敵人的皮毛,已方卻一直吃虧捱打,當真是鬱卒之極。這一日剛到花崗,距離廬州尚遠,晚上在入集之前,卻又被敵人襲擾了一番。全師上下正沮喪間,卻在這些漢軍射手出現後的第三日夜間接到響箭傳書。
接到書子的小校不敢怠慢,立刻將箭送往中軍給趙率教親看。趙率教打開一看,卻只見上面手書道:“若不投降,來日決戰!”
他並不思索,直接就在那書子上用筆寫道:“戰!”
批覆完畢,他便出帳巡視,與各級軍校談心,鼓勵他們來日一定要拼盡全力,爭取一戰打敗敵人,最少也要打的他們不敢小視關寧鐵騎。
待第二天天明,所有的關寧騎兵盡數起身。好在今日決戰,敵人半夜並沒有來襲擊,各兵將到都是睡了一個好覺。天明起身後,各人都磨拭武器,擦洗戰馬,伙頭們又早早做好了飯,讓所有的將校們吃了個飽。
因聽到花崗鎮隱約傳來敵軍的戰鼓聲響,顯然是敵人昨夜已在鎮外列陣排兵完畢,此時擊鼓邀戰。
趙率教冷冷一笑,提起隨同自已多年的寶劍,將盔甲穿好,騎着馬在各營內又巡看了一番,這才下令全軍出鎮,與敵人決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