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未央宮,太極殿前殿之上,秦國舊臣們眼巴巴等到朝會結束,愣是沒從天王嘴裡聽到半個字有關慕容衝的,於是面面相覷,一頭霧水,到最後眼光齊刷刷射向了王猛。
王猛臉色鐵青——他是羣臣之首,又號稱算無遺策,如今獻出大招卻弄了個石沉大海,直叫滿殿文武看着他發呆,這讓他如何還能待得下去?當下出班奏道:“坊間有傳,慕容衝在阿房宮欺凌百姓,多有不法之舉,臣請天王懲之!”
慕容衝身份特殊,有關他的事情若是苻堅主動說起也就罷了,否則由臣子提出,其實多有尷尬,所以之前楊定才用密奏的方式來告發他。王猛本是幕後策劃之人,這會兒也是急了,索性赤膊上陣,與苻堅來個當廷對質,不過終究還是挑了慕容衝“欺凌百姓”一說,不曾直白慕容衝調戲河陽公主一事。話說回來,這時候王猛不上也不行——舍卻王猛,滿朝文武再無第二個有這般膽量與資格。
苻堅看了王猛一眼,忖道:景略啊景略!別人亂來也就罷了,你怎麼也瞎摻和?心中大是不悅,冷笑道:“坊間有傳?嘿嘿,坊間什麼亂七八糟的都瞎傳,也不是一遭兩遭了。你等都是朝堂高士,見識清明,何必理會那些個胡言亂語?”
王猛心裡頭咯噔一下:這麼看來,天王已經看過了楊定的密奏,卻依舊迴護慕容衝。。。這卻是爲何?莫非天王對慕容衝這小子的寵愛竟然甚於河陽公主?那還了得?不行!這樣的話,更要儘快除掉此子,再不濟也要把此子趕走,要不然天王日日被這小子蠱惑,定然惹出彌天大禍來!腦子急轉,尋思起來。
苻堅與王猛說話素來客氣萬分,今日居然語氣冰冷至斯,叫羣臣們聽了一陣哆嗦。大夥兒不敢說話,連王猛也一時接不上口,便只有楊定這個楞頭青按捺不住,跳出來道:“啓奏天王,此事微臣也多有所聞,絕非道聽途說。天王若是不信,大可查閱長安縣卷宗!”阿房宮位於長安縣境內,既然要陷害慕容衝,縣內相應的卷宗定然是做過手腳了。
苻堅心道:楊家小兒果然混賬!孤已然如此說話,便是不想再議此事。羣臣皆不敢言,何獨汝還敢魯莽頂撞?怒火上衝,大聲道:“散朝!留丞相王猛、侍中權翼、楊武將軍姚萇、太史令張孟、奉車都尉楊定五人,往偏殿敘話!”這五個皆是那封密奏的當事人,苻堅這是打算好好給他們洗洗腦子了。
於是五人留下,餘人則如蒙大赦,忙不迭出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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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殿裡頭,苻堅不說話,冷眼望着面前五人——王猛面沉入水、權翼無悲無喜、姚萇撓頭憨笑、張孟搖頭嘆息,楊定氣鼓鼓猶自不服。。。雖說給苻堅留了堂,眼看一場怒斥在即,然而五人表情各異之下,竟無一人戰戰兢兢,皆無膽怯之色。
苻堅看在眼裡,心道:終究都是心繫大秦的忠肝義膽之輩,個個都不肯低頭啊。。。沉默半晌,嘆了口氣,張口時不覺語氣已是緩和許多:“衆位愛卿,你等的密奏孤家閱過了。孤家知曉你等的心意,然則天下以有德者居之,但能自省修德、強國壯兵,何懼些許鮮卑人?倘若一味壓制,何能天下歸心?如今江東未平,還需國中齊心協力,無論國族、漢家、羌胡乃至鮮卑,有才者皆當用之。你等都是孤家的股肱之臣,難道就不能體會孤家的苦心麼?”
苻堅的話說得有水平,大帽子先蓋下來,再好言好語拉大夥兒一把,不由得幾人不折服,再難開口。權翼心機深沉,早早做了歎服狀;姚萇看着是個憨厚的大老粗,其實心思比誰都精細,這時候連連點頭,“忠順”萬分;張孟見他兩個這般表現,自然也是乖乖垂首;楊定好歹是世家子弟,在朝堂上也混了不少日子,之前一時昏頭已然惹了天王老大不高興,此刻冷靜下來,哪裡還敢造次?
到底還是王猛與衆不同,心裡頭一本帳清楚無比:以天王剛愎的性子,如今若是再提什麼針對慕容氏的攻訐之論,怕是隻會起了反作用,此事看來只好作罷!只盼這些鮮卑人真心投效,不負天王厚待罷!然而爲大秦計,慕容衝此子是決計不能再留在天王身邊了!
一念至此,王猛先嘆了口氣,拱手道:“天王言之有理,臣拜服!”身邊四人見他這麼說話,豈肯落後,個個垂首行禮:“臣等拜服!”
苻堅哈哈大笑:“好好好!孤心甚慰!但得諸位相輔,何愁天下不平?”一臉的志滿意得。
便在這時,王猛輕咳一聲,說道:“天王!尚有一事,臣不知當不當言?”
苻堅的心情相當好:“景略何必如此生分?儘管說來!”
王猛正了正臉色,一字一句道:“臣斗膽,請天王移慕容衝外出!”
“什麼?”苻堅陡然變了臉色,雙眼裡露出厲色,看向王猛。
“男風者,雅事耳!臣等對此並無異議。然則慕容衝此子年歲漸長,如今已然成人,再留在天王身邊,大是不妥!”王猛目光炯炯,毫不避諱與苻堅對視。
身側四人對望一眼,咬咬牙,一起叫喚起來:“丞相所言甚是,臣等附議!”
當世孌童並不少見,但一般上了年紀,主人家都會放任其離去。王猛所言不卑不亢,確實是正理,苻堅也不好反駁。然而苻堅是真個愛煞了慕容衝,想起鳳凰兒那銷魂的臉孔與無暇的身軀,他是萬般不捨,當下冷哼一聲,不肯答話。
王猛哪裡肯就此放過,緊逼不捨:“慕容衝終究是僞燕皇子,其國爲我大秦所覆。如今他長大成人,氣力漸大,若是哪一日生了歹心,天王危矣!”
苻堅聞言不禁笑了起來:“鳳凰兒細皮嫩肉的一個人兒,又不曾習過什麼武藝。。。倒不是說他手無縛雞之力,然而孤家的身手你等是知道的,嘿嘿,能有什麼危險?”
王猛眼睛一亮:天王竟然不知慕容衝會武?這下好辦了。當即挺起腰板,大聲道:“好賊子!竟敢欺瞞天王,果然心中有鬼!”
苻堅嚇了一跳:“景略何出此言?”
王猛朗聲道:“天王言慕容衝不曾習過武藝,可微臣卻聽楊都尉說,那日在渭水邊上曾與慕容衝此子交過手!”
“此事孤家大概知道。鳳凰兒也是個年輕氣盛之人,那日不過是相助河陽心切罷了,平日裡他可是從不與人相爭的。對了,不是說楊都尉三拳兩腳就把鳳凰兒打倒了麼?”
王猛搖頭冷笑:“天王糊塗了!想楊都尉的武藝何等高明?軍中也沒幾個對手。嘿嘿,那日他兩個交手,十餘合裡竟然不分伯仲,天王如何還說慕容衝不諳武功?”
苻堅悚然一驚,顫聲道:“果有此事?”
楊定大聲應和:“確實如此。微臣慚愧,自詡武藝高強,卻戰不下那慕容衝。”這時候他倒謙讓起來了,搶着承認自己打不敗慕容衝。權姚張三人不敢怠慢,一起開口作證。
苻堅眼中陰晴不定——他是個寬厚之人,也確實喜愛鳳凰兒,然而他更是蒸蒸日上的大秦帝國之主,他的安危不僅僅是他自己的事情,更關乎整個帝國的命運!倘若慕容衝真個身手不凡,還有意隱瞞此事,這事兒就不好辦了。
王猛不給苻堅思考的時間,又開口道:“此子心機深沉,欺君罔上,罪大惡極!臣請天王誅之!”權翼等四人最擅跟風:“請天王誅之!”苻堅臉色發白,喃喃道:“容孤家思之,容孤家思之。。。”突然背過身去,不再說話,偏殿裡頭陷入一片死寂。
苻堅覺着有些恍惚,幾年來與慕容衝相處的日子一幀幀閃過腦海,讓他心裡頭一片亂麻。。。王猛他等再也不會看到,一向粗曠豪邁的天王眼裡竟然隱現瑩光,也不知是不是淚花。
誒!原來不知不覺中,鳳凰兒已經長大了啊!俗語云,天下無有不散的筵席,只是這一天來得可真快,真快啊。。。
殺了鳳凰兒?笑話!他又不曾做過什麼歹事,爲何要殺他?孤家是個講情義的,就算他隱瞞自己會武,那又如何?你等還是心中有鬼,想借孤家的刀殺人,哼!孤家可不會上當!
然而孤家終究身負天下所望,萬事皆要當心呵!何況也不能寒了你等的心。。。也罷,你等不就是想讓鳳凰兒離開孤家身邊麼?如此,孤家便放了鳳凰兒離開長安,送他一場富貴就是!
苻堅算不得婆媽之人,想到這裡一雙細眼眯了起來,霍然轉身,沉聲道:“諸位愛卿的肺腑之言孤家聽進去了,此事孤家心中已有計較,你等且退去罷。”
“喏!”眼見目的達到,五人再不猶豫,拜辭而去。
一俟五人離去,殿外的中官快步走了進來,伏倒道:“天王,何事吩咐?”
苻堅的眼中有說不清的光芒忽閃:“擺駕!去阿房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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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後的朝會上,大秦天王苻堅宣佈了一個令羣臣大爲驚愕的任命:慕容衝遷離阿房宮,出鎮爲平陽太守。
王猛長嘆一聲,神情黯然。身邊的權翼輕聲安慰:“無論如何,天王身邊的一大隱患已去。景略無需自責,我等已經盡力。。。”
長安城桂宮的一處宮殿裡,慕容燕朝着東北方向跪伏在地,淚花溼眼,雙手合十,喃喃道:“天可憐見,鳳皇他終於脫離苦海了!佛陀在上,小女子願舍自身,只求您佑他一生安平!”
離此不遠的另一處宮殿裡,絢爛的陽光照在苻錦早已笑花了眼的俏臉上,叫她心中滿是快樂與希望。一把精巧的梳篦流連在她的秀髮之間,梳了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