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一日,已是到了約定交換人質的日子。
今日是個陰天,太陽怎麼也沒辦法在東邊露出哪怕一個小小角來,陰沉的天色裡,段隨押着捆縛了雙手的武遵,霍然出現在大江邊上。驍騎軍將士們來了不少,皆被他叱得遠遠的,不住地探頭探腦。
一艘不大的搖櫓穿透清晨江中濃重的霧氣,直駛到了段隨近前。船伕是個滿臉刀疤的兇狠漢子,看看遠處若隱若現的晉軍將士,又盯着段隨看了半晌,惡狠狠地道:“上來罷!”
段隨淡然一笑,手起處竟將武遵這個魁梧漢子一把扔上了小船,繼而縱身一跳,穩穩地站在了船頭。那搖櫓經他這麼一跳居然紋絲不動,滿臉刀疤的船伕頓時變了臉色,情知段隨是個精通舟船水性之人,氣力更是驚人。這廝當即老實了不少,臉色也沒那般兇惡了,只是用力搖船,再也不發一言。
層層濃霧在搖櫓的身後將江岸遮掩得再無一絲蹤跡,亦將身前的廣闊江面化作了一團模糊,水天之間彷彿就只剩下這麼一艘孤零零地小船漂搖伶仃,駛向茫茫的未知。
也不知過了多久,刀疤臉船伕突然停住了搖櫓,喉嚨裡發出一聲渾濁不清的嘶叫聲,繼而對着段隨道:“到了,上去罷!”
段隨輕移半步轉過身去,眼前霍然出現了一面巨大的牆壁,離着立身處不過一步之遙,幾乎就要迎頭撞上!
時辰過去了不少,濃霧稍稍化淡了一些,段隨得以清楚地看到這面巨牆上木材的紋理與長期浸水帶來的綠苔,原來這沒來由矗立江上的巨牆竟然是一艘大船的船壁!距離太近而霧氣尚存,以至於上下左右望去皆不可見邊際,倒是像極了一面無邊的牆壁。
啪啪兩響,兩條粗粗的長繩從高處垂了下來直掛到搖櫓船頭,有人在樓船上高聲叫道:“龍爺有請!”
刀疤臉船伕快步移了過來,就要動手去扶橫臥小船之上難以動彈的武遵,早被段隨輕輕一伸腿逼開。那船伕怒喝道:“你做甚麼?我只是要將武公子綁得牢靠些,莫要掉下了江!”
段隨一笑道:“倒是不勞這位兄臺大駕!”勾腿一彈,武遵陡然給踢了起來。段隨一把接住,又拉過一條長繩,左繞右纏居然把自己和武遵一起綁了個嚴嚴實實,袖口亮處,赫然有刀光隱現,緊接着段隨便把藏有短刀的手臂擱在了武遵的脖頸之上。
刀疤臉船伕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訕笑着退回了搖櫓的船尾,心道:這廝倒是有夠小心。也罷,隨他去好了,反正他只區區一人,到了樓船之上,便是三頭六臂也逃不開龍爺的手掌心!
長繩拉動,段隨只看到巨大的船壁不斷在眼前劃過,騰雲駕霧一般。。。霍然間眼前爲之一空,雙腳踩在了實處,原來已是到了八槽樓船之上。
甲板上數十個貌相兇惡、敞着胸膛的賊人獰笑着進逼過來,滿臉的不懷好意。段隨微微一笑,短刀探出,先一刀割斷了綁着自己的長繩,繼而那刀隨意舞動了兩下,武遵的脖子上便不知如何現出兩道血印子來。賊人們神色一滯,步子不禁停了下來,只聽段隨朗聲道:“九天龍何在?怎生這般磨磨唧唧的?早早把事兒辦了,某家還要回去吃飯!”
“哈哈哈哈!果然是一條好漢!既然到了我這船上作客,何必急着趕回去?難不成我九天龍一頓餐飯都拿不出來麼?”大笑聲中,一個白袍飄飄的中年文士大步走了過來,面相俊雅,風度翩翩。賊衆們忙不迭退步躬身,口稱:“見過龍爺!”原來這白衫文士竟然就是那兇名昭著的九天龍,不曾想卻是這般儒雅打扮,全然出人意料。
九天龍走到近前,眯着長眼細細打量了段隨一番,突然開口問道:“不知是哪位好漢當面,大名可否告知我九天龍?”
段隨搖了搖頭,淡淡道:“某家不過驍騎軍中區區一個小校罷了,賤名不足掛齒。還望龍爺早點把事兒辦了,某家也好回去覆命!”叛賊水師當然是無人見過段隨的;便是俘虜武遵,雖說是被段隨親手生擒的,然而他就擒後便被關在牢中,也不曾被提審過,自然也識不得段隨。
九天龍倒也沒再追問,嘖嘖了兩聲,忽然道:“也罷!如此,就請好漢隨我登樓!”當先開路,朝着那樓船上最顯眼的三層高樓而去。
段隨大步流星跟了上去,武遵吃他推搡也只得咬牙跟上,眼中盡是怨毒之色。不一刻大夥兒直攀上了高樓第三層,推窗望去,霧氣中水天蒼茫一片,不時有其他戰船隱現。
樓內早備下了一席酒筵,九天龍大笑道:“來來來!好漢且坐,我備了好酒好菜相待!”指着邊上一個高高瘦瘦、面相清奇之人道:“這是我的二當家孫恩。”又一指另一頭一個魁梧剽悍之人道:“這是三當家汪巨。今日我三個特來與好漢共飲!”孫恩汪巨兩人一左一右站在九天龍身側,皮笑肉不笑地朝着段隨點頭示意。
段隨拱了拱手道:“見過二當家三當家。”清了清嗓子,朗聲道:“多謝龍爺招待!只是某家軍令在身,還須早早回去覆命。這酒麼。。。他日若是有暇,自當邀龍爺共飲!”
見段隨軟硬不吃,九天龍嘿嘿笑了起來,大聲道:“罷了罷了!這位好漢是個急性子,我等再磨蹭下去倒叫他看了笑話。來人,將那女郎送來樓上!”
過不多時,一個美貌少女走上樓來,臉色不是太好,然而髮髻、衣衫盡數整飭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雖陷在敵手卻不失其清傲之氣,不是才貌雙全的謝道韞還有哪個?
段隨展開笑顏,大聲道:“令姜,到我這裡來!”
謝道韞睜大了眼睛,一臉不敢相信的神色。她快步前行直往段隨而去,旁人倒也不攔她。一俟走到段隨跟前,謝道韞再也忍受不住,嚶嚀一聲竟然直鑽到段隨懷中去了,把個滿廳賊衆看的是目瞪口呆。
原來那日她失手被擒,以她剛烈的性子自然是做好了一死的打算,當下也不隱瞞,自承了身份。九天龍聽說抓來了謝家的詠絮女,倒是長了個心眼,將她囚禁起來以備不時之需,果然不久後晉軍便來信要求換俘。
在牢房裡待了幾日,雖說並未真個遭受什麼侵犯,可對於一個自小到大得盡家族寵愛與旁人豔羨、向來養尊處優的姑娘家來講,這已是吃到了了不得的大苦頭。特別是那幾個看守,或****調戲不止,或凶神惡煞舉止粗魯,謝道韞冷臉相對,看着並無反應,其實心中早已翻江倒海,只憑一顆剛強的心臟強自支撐。有時候不免後悔自己太過淘氣,這番倒叫家人擔心甚而要傷心了,每每想到這裡時段隨的身影便會閃過腦際。。。這人!誒!也不知心中是在埋怨他,還是在思念他。。。
今日謝道韞還以爲賊人要對自己下手了,肝腸寸斷之下堅忍着把自己收拾得乾乾淨淨,便是死也要死得傲氣些。不料走到樓上,眼簾中出現的竟然是段隨那張連日來不斷出現在自己夢中的熟悉臉孔。
那一聲神采飛揚的“令姜,到我這裡來”叫她一瞬間失去了心防,從高傲剛烈的大才女一下子變回了嬌憨可憐的小女兒,伏在段隨懷中嗚嗚哭了起來,彷彿滿腔委屈都要化在這眼淚之中,打在他胸前衣衫上,盡溼了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