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大帳, 依次入席, 齊侯接過寺人遞來的巾帕, 略略淨面後才道:“還剩多少戰車、兵卒?”
國佐道:“兵車還有三百二十乘, 但車右、弓手損傷不少,步卒則有四萬, 還有些牛車輜重。”
之前大戰, 就算能搶回珍貴的戰車, 車上甲士也未必都能活命。原本一車三人, 現在只剩下兩人甚至一人, 戰力就要大打折扣。步卒更多, 則是因爲之前大潰,不少人都臨陣脫逃了, 加之營壘中留守的役徒多隨大巫後撤, 倒是保住了不少。
只是這些人, 又能頂什麼用處?兩軍交戰, 還是要看車上君子、甲士的手段,這些步卒倒要耗費不少糧草, 反而累贅。
齊侯面色也沉了下來:“如今被晉軍包圍, 要如何才能返回國中?”
這可是他們如今面對的最大問題。就算逢醜父當時沒被識破,到了晉壘, 見到郤克, 哪還不知這“齊侯”是旁人頂替?沒能捉到自己,郤克會如何施爲?如今敵人尚有千乘,齊軍只剩下三百餘乘, 如何能敵?
高固立刻道:“下臣願帥左軍衝鋒,殺出血路!”
一盤國佐卻搖了搖頭:“突圍容易,斷後卻難。若是晉軍執意要追,我軍糧秣不足,怕不能擋。”
營壘被襲,糧秣不知失了多少,怎能支撐數萬大軍?就算衝出了重圍,敵人只要銜尾追上,怕也能耗死這支殘兵。
這是老成之言,高固卻勃然大怒:“那某留下斷後!”
血勇在戰前或有奇效,到的此刻,不過是莽撞。國佐不由皺眉,出聲反駁,兩位上卿轉眼吵作一團。
齊侯只覺頭痛無比,呵斥道:“口舌之爭,有何用處?不拘誰人,只要能想出突圍之法,儘管說來!”
大帳之中,還有不少卿士,然而諸人面面相覷,這等危局,似乎只有議和盟誓爲上了?
正在此刻,一人突然開口:“敢問君上,之前是如何脫身的?”
這話就如一道驚雷,劈在了衆人頭上。是啊,君上是如何從晉軍的圍堵中脫逃的?竟然毫髮無損。然而這樣的問題,又豈是能在大庭廣衆之下出口的?
他是如何脫身?不過就是讓車右扮作自己,倉皇出逃。這樣的話,齊侯怎可能言明?不由又羞又惱,想要訓斥那無禮之人。誰料擡頭望去,齊侯卻發現問話的,正是之前營救自己的田恆。當時輕車出逃,旁人可能還不知道,田恆會猜不出原因嗎?
一時間,齊侯竟是啞然,沉默片刻,終於道:“是逢醜父假扮,助寡人出逃。”
誰能想到,齊侯歸來竟是因此?
高固立刻道:“逢醜父真義士也!”
“多虧逢大夫忠義,才使君上安然無恙。”國佐也高聲讚道。
此時根本不是追究君上如何出逃的時候,而越是讚賞逢醜父,齊侯的舉動就越是名正言順。臣爲君死,本就是無上榮光!
在這一片讚許聲中,齊侯的面色終於恢復如常,是啊,若非逢醜父忠義,他怎能安然無恙?
然而跪在下首的田恆卻行了個大禮,朗朗道:“既是義士,君上當救逢醜父!”
帳中立刻大譁,好不容易逃了出來,怎麼又要回去救那逢醜父?
田恆卻不理旁人聒噪:“逢大夫捨命,乃忠義賢臣。君上獲救,若是不聞不問,任晉人殺此義士,如何面對天下悠悠之口?如今晉人非禮,我軍潰逃,威儀何在?突圍只是小事,救人方爲大義!若君上能輕車入晉壘,救回逢大夫,三國之兵也當避讓。”
此話一出,衆人皆是無言以對。是啊,這次中軍潰敗,已經丟光了顏面,若再不顧逢醜父的生死,狼狽出逃,以後怕是難在列國中擡頭了。只是君上輕車入敵營,是否太險?
“不如由下臣率兵入晉壘,救出逢大夫。”國佐進言道。
田恆卻直起了身:“小子願爲君上御馬。”
他的聲音不高不低,神色淡淡,似乎不是在說一件要豁出性命的大事。這人是建議君上親入險地了,但也願爲此搭上性命,只爲齊國,爲君上掙回顏面!
齊侯熱血上涌,血脈賁張,被連日追擊消磨折損的狂氣和傲氣,忽的涌上心頭。他是齊國之主,是三軍統帥,怎能使國辱?!
“明日備輕車,寡人要入晉壘!”齊侯高聲叫道。
這下,大帳沸騰了起來。有人還想要勸,更多人則高聲叫喊,想要隨駕前往!之前還低迷的士氣,瞬間又鼓脹起來,哪還有半點兵敗潰逃的模樣?
見衆人如此,齊侯面上也露出了笑容,突又想起什麼,轉頭對坐在下首的女子道:“還請大巫佔看此去吉凶。”
楚子苓的目光,落在了不遠處那昂然跪坐的身影上。田恆也在看她,目光堅定,亦有着懇求。這等舉動,何其冒險,可是他必須如此,必須憑此舉換回全軍的士氣,掙來突圍的可能。她怎能不答應?
閉上了雙目,楚子苓做出了問神的模樣,片刻後,方纔對一臉渴盼的齊侯道:“見龍在田,德施普也。君上施德,可逢凶化吉。”
在座諸君子,哪個不懂易理?這乾卦着實戳中了癢處!
齊侯長身而起:“明日田恆爲車御,國佐爲車右,隨寡人接逢大夫歸來!”
所有人都跪倒在地,向着重新振作起來的君侯叩拜行禮。
畢竟是剛剛逃難歸來,在商定完大事後,齊侯便入內歇息。田恆出了大帳,卻未離去,不一會兒,就見楚子苓也匆匆走出門,雙目在人羣中一掃,就朝自己走來。
田恆脣邊露出了笑容,楚子苓面上卻似裹了寒霜,一把就抓住了他:“你受傷了!”
亂軍之中殺進殺出,焉能不受點傷?田恆並不放在心上,看子苓如此擔心,趕忙解釋道:“無妨,都用藥裹了……”
他上戰場,子苓備了整整一箱藥放在車上,因此傷口早已處理,只是看着不怎麼潔淨罷了。
楚子苓卻不放心:“先回營,我要查驗一下。”
被那隻白皙小手抓着,田恆絲毫沒有反抗的意思,乖乖跟上。
到了營帳,田須無興沖沖迎了上來:“阿兄果真無礙!聽聞還救了君上?”
見到弟弟,田恆的面孔就板了起來:“讓你護衛大巫,怎地鬧出這麼大的動靜?”
他之前在山間攔截晉師,尋找君上蹤影時,就得了信報。說田氏人馬同左右二軍在華泉匯合,還奉大巫爲上賓。這消息,着實讓田恆惱怒,他並不願子苓再次進入這些卿士的視線,誰料大潰也能惹出亂子。而在帳中議事時,子苓竟然成了占卜的那個,他豈會不知子苓不善占筮,只是見他想去,才說出了個大吉的卦象。若是惹出禍端,如何是好?
田須無瞠目結舌,簡直委屈的不行。哪是他鬧出的動靜?明明是大巫要登戰車,才引來這多人嘛。然而兄長訓斥,怎能頂嘴?虧得楚子苓攔過話頭:“此事是我的主意,收攏殘兵纔是大事。”
聽到這話,田恆也不說話了。他哪能不知子苓的脾性?估計是爲了保住幾百田氏役徒,纔出此下策。只是戰場兇險,若是一個不慎,怕是追悔莫及。
輕嘆一聲,田恆也不再多言,領着楚子苓入了營帳,沒等她動手,就卸下了身上沉重鎧甲,露出下面血跡斑斑的中衣。
楚子苓眉頭緊鎖,小心揭開了衣襟,只見那壯碩的身軀上已經纏滿繃帶,還有幾處貼着膏藥,顯然是傷口太大,沒法處理。還有三兩處血痂方凝,顯然是未來得及包紮的新傷。
這傷勢,遠比那日強攻奪城要重,只看傷口,就知道此戰慘烈。然而明日,他還要隨齊侯前往敵營,若是出現差池,如何是好?
見子苓愁眉不展,田恆笑道:“都是小傷,比當日遭逢狼羣可輕多了。”
那次遇狼,你可是險些身死的。楚子苓也不做聲,默默解開繃帶,取了布巾,沾了消炎的藥湯擦拭血污,驗看傷口。
她的動作輕柔,但是一些包紮不當的地方,還是滲出了血來,豁口翕張,顯出其下模糊血肉。楚子苓頓了頓,取過了縫傷用的金針:“要縫幾針。”
“不餵我些藥嗎?”田恆看着那針,也有點牙痛,玩笑似的問道。
“藥豈是能亂吃的?”楚子苓瞪了他一眼,持針的手卻垂落下來,“只是縫了,就不能再動干戈,明日你還要去晉營……”
田恆又豈會不知面前女子的擔憂,然而此事不得不爲,只有讓君上重新振作起來,尋回失去的威嚴,才能讓這三百餘乘平安返回齊國。關乎生死,他焉能不搏上一搏?
“明日是隨君上同去,不會動武。”田恆的聲音堅定有力,沒有分毫遲疑。
這是安慰自己,還是確有其事?楚子苓不由擡頭,不料對方展臂,把她攬在了懷中,那毛茸茸的下巴抵在頭頂,輕輕蹭了蹭:“你不是佔出吉兆了嗎?怕什麼,君上都在呢,不會有事。”
有幾個膽敢拿一國之君作爲擋箭牌?然而這擁抱,讓楚子苓渾身筋骨爲之一鬆。戰場奔波,夜不能寐,看着那些兵士死於面前,卻苦於身份不能施救,還要提心吊膽,生怕這人有去無回。無數的壓力,無數的煎熬,在這一刻全都化爲烏有。
他就在帳中,在自己身畔,他胸中也有了脫困的計劃,甚至不惜拿齊侯作爲籌碼。他當然會毫髮無損,平安歸來。
手中的金針被攥住了,小心藏起了尖芒,楚子苓靠在對方懷裡,緩緩閉上了雙眼。
第二日。齊侯頭戴皮弁,身着素裳,登上了輕車,國佐面色肅然,手持長戈,立在車右,而當中御馬者,比兩人要高上數寸,身姿雄健,色容厲肅,凜然不可犯,似乎只要他在,前路就暢通無阻!
看了眼身側兩人,齊侯扶軾昂首,高聲道:“出發!”
繮繩一抖,在衆人注視中,輕車緩緩馳動,向着遠處晉營而去。
看着那車,田須無面色煞白:“君上爲何要去……”
似乎聽到了他的呢喃,楚子苓笑了笑:“世有禮法,軍中亦有禮。無咎不過是想借此,喚起晉人尊禮之心。”
這是春秋,是忠義尚存,禮樂未崩的時代。一層層的軍禮還桎梏着這些君子,讓他們不以殺傷爲先,而以道義爲重。因此,那架載有君王的輕車,就成了敲響在衆人頭頂的警鐘,讓他們自血腥中回過神,重新變回謙謙君子。
也唯有如此,齊國的殘兵才能脫出重圍,掙得喘息的機會。其後是戰是和,也就有了退路。
田須無長大了嘴巴,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阿兄教他不要默守陳規,不要把戰場上的軍禮看的太重,然而現在,竟重拾禮儀,藉此擺脫危局。這怎麼跟他所學的,全然不同?
“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謀。”見田須無茫然,楚子苓輕聲背了句後世耳熟能詳的兵書,脣邊也揚起了笑容,“唯善戰者,方善謀。你要好生記在心底。”
她的聲音很輕,但在田無須耳中卻如黃鐘大呂。呆愣片刻,田須無猛地點了點頭。若有一日,他學會了這些,是否連國君都能握在掌中呢?
作者有話要說:收到了好多營養液,開心,奉上壯壯給大家摸=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