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兒, 玉兒，天亮了，該起來了。”耳邊一個聲音一聲接一聲的喚着, 我實在是太累, 可是那個聲音聽起來似乎很傷心, 我聽着心裡也酸楚起來, 努力的迫使自己睜開眼。
“十三爺, 你怎麼不去歇息？我沒事的，你去歇一會吧，還有蕊兒呢, 瑩瑩也回來了。”我看見十三眼睛浮腫，心中十分的不忍。
十三緩緩地搖頭, “玉兒, 我不累。”
我掃了圈四周, 有些失落，“十四還沒有回來嗎？”
十三搖頭道：“沒有, 不過快了。”
我在枕上點頭，“十三爺，今天是什麼日子了？”
十三猶豫了一會，答道：“初七了，八月初七, 再有五六天十四弟就回來了。”
我喃喃道：“我又睡了七天, 十三爺, 你真的不用陪我了, 去歇歇吧。我不會就這樣走的, 我會等到十四回來的。”
十三淺笑道：“玉兒，想不想出去走走？今天外面天氣很好呢。”
我想了想, 點了點頭。十三輕輕的將我抱起，掀起簾子向院子裡走去，滿地落紅，枝頭上空落落的，“可惜海棠花都謝了。”
十三阿哥道：“後頭院子裡的荷花還開着呢，想不想去看看。”
我靠在他胸口，點了點頭，“好啊。”
剛穿過月洞門，便已聞荷香陣陣，我擡眸望去，只見不大的湖面上碧波盪漾，一朵朵芙蓉嬌俏可愛立在水面之上，我望着湖面癡癡的發了會呆，低聲道：“十三爺，知道我是什麼時候喜歡上你的嗎？”
十三微楞，我嘴角勉強勾起絲笑，說道：“那日在四貝勒府，我第一次見你，你一身青袍，落落不羣的立在亭中，像極了水中的芙蓉，炎炎夏日，一泓清流，從那以後啊，我就對你一見傾心，再也忘不掉了。所以以後可不要再那樣站在池塘邊亭子裡了，容易欠下相思債的。”
十三面色疑惑，“玉兒，我們不是早都認識了嗎？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你家院子裡鞦韆架上，怎麼變成四哥府裡的亭子裡了？”他困惑的看了我一會，眼中神色變作心疼與感傷。
我沒有力氣給他過多的解釋，笑笑不語，眺望着湖面上的紅荷，低聲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我想十三阿哥此刻大概以爲我是在說胡話，所以眼中才會有那樣的神色。
他沉默了一會，說道：“可惜我現在都老了，即便是站在池塘邊亭子裡，只怕也沒有姑娘再會對我一見傾心了。”
我仔細的打量他一會，點頭道：“確實老了，我們都老了。”又看了會荷花，說道：“你老這樣抱着我，累不累，十四爺可是總說我很重呢。”
十三神色悽惶，搖了搖頭，“不重，剛剛好。十四弟那是逗你玩的。”
我點了下頭，心想，是啊，我現在生病，都瘦了好多，舊日的袍子穿上都大了一圈，自然沒有先前胖了，又歪過頭問道：“十三爺，你以前隨萬歲爺南巡的時候，可曾見過枇杷樹？”
十三阿哥點了點頭，“見過，是一種很美的樹。”
我憧憬的望着南方，“是麼？有多美？有海棠美嗎？比銀杏樹還要美嗎？”
十三重重的道：“美，比那些樹都要美，是我見過最美的樹。”
我放心的點點頭，低聲道：“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已！”
一滴溫熱的水落在我面頰上，我疑惑的擡頭，“十三爺，你怎麼哭了？”
十三緩緩的搖頭，笑說道：“沒有，是口水。”
我又有些困了，他這個謊撒的一點都不好，我勉強擠出個笑臉，“口水，哈哈，十三爺，你可真是逗，是想吃枇杷了嗎？”
十三點了點頭。
我緩緩的閉上眼，“十三爺，我困了，你送我回去吧，不過一定要記得叫醒我啊。”
十三點頭，抱着我大步向回走去。
“蕊兒，給我準備水，我要沐浴。”我擡眼向一側的蕊兒說道。“瑩瑩，把我那件月白色水墨字畫的袍子找出來，等下我要換上。”十四曾經有一件跟我一樣的袍子，可惜被我抹上了墨汁。
蕊兒跟瑩瑩都答應着出去了。我一口氣將桌上的湯喝盡，從枕頭下面摸出那半截玉簪，袖在手中。
“福晉要戴那一套簪子？”瑩瑩一邊給我梳頭一邊悶聲問道，卻不敢拿眼睛看鏡中的我。
我盯着鏡子裡的自己，都有些不認識了，太瘦，兩頰骨頭隆起，眼眶下陷顯得眉骨很高，雙目極大，已脫了形。
“那套楓葉形狀的吧，十四爺送的。”我用力說道。
瑩瑩麻利的翻出那套簪環，給我戴好。
“十三爺呢？請他過來。”
瑩瑩一邊幫我理着袍子，一邊低眉答道：“京裡有急事，皇上下旨，讓十三爺回去了。”
我悶悶的點頭，心中愈發酸澀，今天已經是八月十四了，月圓之夕就是明晚，我走的時候竟然這麼悽慘，身邊一個人都沒有，許是我自己作惡太多吧，卻是仍舊止不住的辛酸。我心裡胡亂想着。
“那十四爺，十四爺什麼時候回來呢？”仍舊抱着一絲希望。
瑩瑩的手停頓了一下，道：“本來說是前兩天就回來的，可是皇上又有什麼事，十三爺說了，他回京後會儘快讓十四爺回來的。”
我點點頭，又重重的捏了捏荷包裡的斷簪，我一定要等到十四，完顏玉音，這次你一定要爭氣，一定要！
我坐在窗下，看着日頭偏西，看着月亮升起，今天結束了，可是十四爺還是沒有回來。
我心裡告訴自己，不怕，還有明天呢，明天十四一定會回來的。又流下淚來，如果十四沒有趕回來，他一定會很傷心的，老天爺，求你幫幫我，幫幫十四吧！
月亮升起，落下，曙光點亮夜空，驅散最後一絲陰霾，太陽升起，今天真是個好天，天空瓦藍，萬里無雲。
中秋節了，家家戶戶都該團圓了。
正午，有點悶熱。
黃昏，遵化的暮色總是這麼迷人。斜陽掛在院牆外頭，暗金色的光芒漸漸隱沒，天地溫柔得如一泓春水。
夜幕又一次降臨。
我心裡的希望越來越渺茫，睏倦又一次襲來，我摸索出簪子，在腿上狠狠的刺了一下，刺骨的痛讓我清醒了一下，我會等到十四的。
“我聽到了馬蹄聲。”我望着窗外，喃喃的說着。
蕊兒低聲抽泣着，“福晉，奴婢也聽到了，十四爺就快要回來了。”
我轉回臉，鄭重的望着蕊兒，“蕊兒，有些話我要吩咐你，你回頭告訴十四爺。”
蕊兒臉色慘白，搖頭道：“不，福晉，還是您自己跟爺說吧。”
“我怕我等下又睡着了。”蕊兒還是不住的搖頭，我卻開始一件件的吩咐下去。
吩咐完了之後，睏倦又一次襲來，我揉了揉眉心，向蕊兒道：“扶我到院子裡去，今晚的月亮一定很圓，我想看看月亮。”
蕊兒答應着，快步出去找人安置。
我掏出簪子，又在腿上刺了一下，痛過之後，卻仍然很困，眺望着窗外的圓月，那裡面有一個朦朧的影子，小時候爸爸告訴我說裡面住着嫦娥仙子，是爲了尋找愛的人才到了那裡，那麼我死了之後會去那裡呢？那裡是否可以找到我愛的人？
十四，趕快回來吧！
蕊兒找人把我擡到院子裡，在一塊空曠的草地上鋪好坐墊，一輪圓月正從東天冉冉升起，我靠在蕊兒懷裡，手中緊緊的握着那半截玉簪。
微風徐徐，帶着桂花濃郁的香氣飄過重重的院落，笛聲幽咽，絲絲縷縷斷斷續續，月色如霜，給萬物鍍上層銀色，螢火蟲在海棠樹下追逐，秋蟲在角落裡低吟。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惟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低聲哼唱着王菲的歌，眼中淌下一行清淚。
“福晉唱的是什麼？”瑩瑩在耳畔問道。
我緊緊的握着手中的簪子，忽然側起耳朵說道：“你聽，馬蹄聲，十四爺回來了。”說着轉過臉往外頭望去。
蕊兒含着淚笑道：“是，十四爺回來了，福晉終於等到十四爺了。”
又一次躺在他的懷裡，感覺一切都不那麼真實，低聲道：“十四，你總算回來了，我總算等到你了。”
十四緊緊的擁着我，淚水大滴大滴的落在我臉頰上。
“十四，知道嗎？我好想你，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節，是個團圓的日子，我們總算是團圓了。”我的側臉緊緊的貼在他胸口，那裡溫暖又踏實。
“十四，我有好多話想要跟你說，我都告訴你好嗎？”
“十四，還記得永安寺的空寂大師嗎？他在十四年前就已經預料到了今日之事，當時他信裡說的，十四年後，遵化湯泉，月圓之夕，指的就是今天，那個沙漏，被我打碎了那個，我就知道，我是要跟着他一起去的，這一切都是命中註定，我其實不是要死了，是要回去了，回到三百年後，那裡有我的爸爸，媽媽，他們一直都還在等着我，我回到那裡，會把這裡的事情都忘掉，把你也忘掉，就像是做了個夢，夢裡在大清國活了一會，其實這一切都是假的，誰會相信世界上真的有穿越這件事情呢？你說對吧？所以你真的不用替我擔心。那個世界才屬於我，我會在那裡過的很好。”
“十四，我困了，我聽到爸爸媽媽他們在叫我，我要睡覺了，我要回去了。”
再見！
……
滿月飛明鏡，歸心折大刀。
轉蓬行地遠，攀桂仰天高。
水路疑霜雪，林棲見羽毛。
此時瞻白兔，直欲數秋毫。
圓月當空，狹窄的小路上一匹馬箭一般飛馳而過。馬上的人脊背繃得筆直，一雙墨色的眸子透過濃濃的夜色，直達小路的盡頭，馬速太快，幾欲將他顛下來，他緊緊的夾着馬腹，死死的抓住馬繮，背直的像是一把豎起的槍，似乎一旦彎掉就會倒下去。
終於，他忍不住怒吼道：“快一點，再快一點。”
玉兒，一定要等我，等我！
十四翻身下馬，馬嘶鳴一聲，口吐白沫倒在地上，十四推開門口的衆人向後頭的院子裡跑去。
一重院，兩重院……
風穿過迴廊，帶着淡淡的桂子花香。
月光之下，一個熟悉的影子坐在庭中空地上，仰着臉眺望着圓月，宛若月中仙子。她膚色蒼白，比月色還要淡薄，她身子瘦削，比那桂枝更易折掉。
十四阿哥愣了一下，快步搶了上去，“玉兒。”緊緊的擁住那個易碎的身子，彷彿握住的是全世界。
一聲悲鳴，一個丫頭搶先跪在了十四阿哥面前，“十四爺，福晉她，福晉她已經去了。”
沉默，無休無止的沉默，窒息感幾欲讓蕊兒倒下，突然，十四阿哥仰首一聲哀嚎，那悲慟使得山河爲之一振，月華陡然失色。
十四阿哥鬆開那個冰涼的身子，扳起她的臉，一聲聲的喚道：“玉兒，玉兒，玉兒。”
“你爲什麼不等我？”
“你爲什麼這麼狠心？”
“玉兒，求求你，給我說一句話好麼？”
“玉兒……”十四阿哥擁着完顏玉音的身子，哭聲漸漸低沉下去。
他哭的就像是一個孩子。
蕊兒跪在一側，不住的抽泣。
十四阿哥忽然觸摸到一灘粘稠的東西，他緩緩擡起手，月色如雪，他手上沾着一抔殷紅的血，是那麼的觸目驚心，十四阿哥雙目發紅，極其不可思議的事情讓他愣住，他注視着手掌，半晌，轉過身子向蕊兒道：“這，這是怎麼回事？”
蕊兒臉上毫無人色，跪行到十四阿哥身旁，捧着十四阿哥的手掌，覷眼細看。
十四阿哥悲慟道：“玉兒，玉兒到底是怎麼死的？”
蕊兒慌亂了片刻，似乎想起了什麼，臉上神色有一種恍然大悟後的通透，拾起完顏玉音一側的手臂，輕輕攤開她的掌心，一根斷簪赫然握在她掌心，簪子一端掛着殷紅的鮮血，已經凝住，鮮紅與翠綠相映，旖旎得令人心碎。
蕊兒不可思議的睜大眼睛，“福晉，福晉，奴婢知道了，福晉從昨日起，一直到今晚，都沒有，沒有睡，是因爲，她一直拿簪子刺她自己，痛了她就不會睡過去，十四爺，福晉她一直在等你，等你回來。”一聲哀鳴，蕊兒伏在地上，失聲痛哭起來。
十四阿哥悶聲哭着，越來越緊的抱着懷裡冰涼的玉兒，月色慘白，天地悽切。
嗚咽的笛聲終於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