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腳並用的爬上長城時, 東方已泛白,黎明前最後的陰霾已被一掃而光。
朝霞明豔不可方物,在雲海之上盤旋, 丹陽徐徐東昇, 四幕幽藍, 天地肅穆, 遠處紫禁城殿宇連綿, 飛檐直沒入天際。背後崇山峻嶺,連綿起伏,關河萬里。萬里長城虎踞龍盤, 橫亙於天地之間,秦磚漢瓦之上白霜點點。
“果然是一片大好河山。”身後十四阿哥慨嘆道。
我極目遠眺, 胸中也是豪氣頓生, “是很美。”
他緩緩走到我的身側, 也向着我眺望的方向張去,“你看的是什麼地方?”
我道:“家, 我三百年後的家就在那裡。”說着順手一指,擡步向遠處的烽火臺走去,他朝着我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追問道:“是什麼地方?”
我回頭笑道:“洛陽。”步履輕盈,幾步便鑽進了烽火臺內裡。
他出神的朝着那個方向瞧了一會, 纔跟着進了烽火臺。
從長城下來, 十四阿哥又送我回家裡去, 自己回了府。我在家裡又住了幾日, 待額娘病情穩定了些, 便帶着瑩瑩等回了十四爺府裡。
回到府裡,又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般, 我們相安無事的過着各自的日子,他仍舊很少來,我仍舊很少出去,天也越發冷了,身子也越來越沉重了,我近來連院子裡也少去,每日都躲在屋子裡,等着腹中的孩子出生,等着時光交替,四季循環,等着康熙四十七年,等着廢太子。
轉眼已至年關,府裡漸漸熱鬧起來,底下的人也都更忙了,這一年臘月只有二十九天,故而二十九日便算作是舊年的三十了,早上起來,天便簌簌的下起雪來,過了晌午雪越下越大,不多時便如鵝毛一般,下半晌時地上的積雪已有一尺多厚了。
我身子沉重,又穿的厚,只抱着手爐歪在炕上,孫嬤嬤仍舊怕我不舒服,又嗔怪着巧雲給我多加了幾條墊背,我現在只覺得我這炕是世界上最舒服的地方,給多少銀子都是不換的。
瑩瑩端着一盞熱騰騰的牛奶進來,笑着說道:“福晉,奴才都忙糊塗了,早該把這個端來了,一直耽擱到這個時候。”說着在腳踏上跪了,探着身子遞到我面前。
我撂下手爐子,笑着說道:“我倒巴不得你忘了纔好呢。”
瑩瑩笑着遞到我手裡,一邊說着:“小心燙。”一邊又說道:“奴才知道福晉不愛喝,可這都是太醫開的方子,十四爺又千叮嚀萬囑咐的,福晉不管多不願意,還是要多喝幾口,就算是替阿哥喝的吧。”
我笑嘆口氣,“就你會說話。”
瑩瑩笑道:“會不會說話,那還不都是福晉說的,究竟好不好,奴才自己可不知道。”
只聽外面一個小丫頭小跑着進來,立在簾子外頭,行過禮,回道:“福晉,外頭賬房裡陳二家的奶奶送節下的衣裳來了。”
蕊兒正拿了塊乾布擦着對面的大書架,聽說幾步走了過來,道:“倒還知道今個送來,我只當是忘了,要敢明大年初一日呢,剛好舊年新年的一道送來了,也省了明年那一遭了呢。”
小丫頭一時見蕊兒這麼大的火氣,不知道如何是好,愣愣的站着。
我向小丫頭道:“讓進來吧。”
小丫頭答應了一聲,退着出去了。
我瞧蕊兒仍舊沒好氣的站着,擱下了盛牛奶的白瓷盞,朝瑩瑩努了努嘴,笑說道:“蕊兒可是等着新衣服穿,左等右等等不到,現如今等的惱了呢。”
瑩瑩笑着點頭道:“福晉說的很是。”
蕊兒眉頭一皺,剛欲反駁,見小丫頭打起簾子,外面的賬房裡陳二家的也顧不得抖落身上的雪,滿臉堆笑的走了進來,便蹲下請安,一邊行禮,一邊說道:“福晉,你看看,這個年關忙的,年前府裡針線上頭放出去了幾個大點的丫頭,剛好又有兩個的老子娘沒了的,就都告了假,人手本來就不夠,這樣一來就更加忙不過來了,衣服本來十日頭裡都做好了,卻一直不得空送來,這不分揀了一上午,雖然焦頭爛額的,好歹算是忙活清楚了,現在才弄好,就趕着跟福晉送來了,並不是有意拖延,實在是忙,奴才這裡先告罪了,福晉勿要見怪纔是啊。”
我聽着她噼裡啪啦着一陣說,點頭笑道:“我一直都知道你們管事的忙,人手又不夠,也難怪。只是這麼忙,打發幾個小丫頭送來就是了,何必又親自跑來,更何況外頭還這麼大的雪。”
陳二家的笑着又福了下去,“福晉能夠體量,真是我們做奴才的造化了。”說着回頭向身後跟着的兩個丫頭道:“還不快捧進來。”
我就着丫頭手裡看了一眼,不過是按例六件袍子,花色也都一般的緊,向瑩瑩道:“收起來吧。”
陳二家的又道:“各位姐姐的等下是分別送到各位房裡還是在那邊廂房裡頭。”
瑩瑩想了想道:“也省得你們來回跑了,就放廂房裡吧,各人的各人拿去,左右都是慣例。”
陳二家的笑說道:“多謝姐姐體量。”
蕊兒卻板着臉打量着陳二家的說道:“奶奶是先給福晉送來的呢?還是各房都送過了,又是順路來的?”
陳二家的見問,臉色一沉,忙又堆起了笑,囁嚅道:“福晉,請贖奴才。”
我不待她說完,便打斷了她,道:“雪大路難行,這個無妨的。”
陳二家的才訕訕的道:“是,是,多謝福晉體量。”
蕊兒仍舊鼓着嘴,一臉不樂意。
我向巧雲說道:“帶陳二奶奶去那邊廂房裡喝杯茶,搪搪雪氣。”
陳二家的道了謝,又行過禮,纔跟着巧雲去了。
蕊兒微嗔道:“福晉也太仁善了,那起子小人以後該更得意了,越發不把我們院子裡的事當回事了。“
我淡淡一笑,道:“這些都是小事,何必跟他們計較呢。”
蕊兒道:“小事,小事,讓人欺負到頭上了總是大事呢。”說着一甩袖子,轉身走了出去。
迎面卻撞上了十四阿哥,他不知何事來的,因這會子丫鬟們都在那邊廂房裡領各人的衣服,房裡一時無人,並沒有人通傳,蕊兒見了他也沒好臉色,瞥了他一眼,徑直出去了。
十四阿哥不禁愣了一下,說道:“這個丫頭今個怎麼了,見了爺不行禮也就罷了,倒是甩起臉子來了。”
我噗嗤笑了,嘆道:“蕊兒這丫頭是越發大了,連我都常看她臉色,你不過看了一遭,就抱怨上了,我尋思來尋思去,定然沒有別的原因,一定是她有了心上人,纔看我們諸人不順眼呢。”說完故意瞅着簾子外頭的蕊兒笑了起來。
十四爺知道我是開蕊兒的玩笑,也跟着附和道:“原來是這個,這算什麼,回頭你問清楚了她到底心裡是哪一個,是府裡的奴才還是侍衛,你常去老四府上,或許是他府裡的也不好說,饒他是誰,我都做主,就在這院子裡給他們辦了,頂多就是份嫁妝,從你這裡出了,回頭我再在外頭賞座宅子,有什麼難的,也用給人臉子看。”
蕊兒見說,臉上一紅,登時大囧,一時走又不是,不走又不是,站了片刻,甩了手裡的抹布,拿帕子掩着扭身跑了出去。
我跟十四阿哥不禁相視大笑。
十四阿哥一眼瞥見了方纔送來的袍子,一邊在炕上坐了,一邊道:“料子雖好,終究花色太俗氣了。”
我點頭道:“英雄所見略同。”
他瞟了眼我身上那件半新不舊藕荷色的緞袍,道:“你還是穿素淨的好看。”
我自嘲道:“頂着個皮球,穿什麼能好看了。”
他哈哈笑了兩聲,道:“那你喜歡什麼色的,回頭我讓曹寅尋了好的送來。”
我忙擺手道:“不勞你大駕,又不是什麼大事,不過一件衣服,也用得着這麼勞師動衆的。”
他笑道:“曹寅白得了我那麼多好處,我不過用他一遭,說到天上去也就是個奴才,說罷,喜歡什麼?”
我看他興致勃勃的,不忍拂逆了,故意想了一會,道:“白色水墨字畫的吧,不拘竹啊蓮啊什麼的都好。”
他道:“這個容易。”
我道:“你今個怎麼得空了?莊子上府裡頭的帳都鬧明白了?”
他雙掌撐在脖子後面,揉了揉道:“你還問呢,這些個事情,真是弄得我一個頭兩個大,對了,我都忘了,十哥府裡頭如今治了宴,已經讓人來請我們了,說是九哥從那裡弄了好些好玩的炮仗,今晚上要好好樂一晚上呢。”
我想了想道:“都誰去呢?”
十四阿哥笑道:“放心,老十三也請下了。”
我臉上微燙,微嗔道:“我有什麼放心不放心的。”說着故意板起了臉。
十四上來推我道:“到底去不去?”
我道:“不去。外頭那麼大雪,現如今這炕上讓嬤嬤收拾的別提多舒服了,我可捨不得離了這。”
十四若有所思的點頭笑嘆道:“原來要留着你,一張牀就行了,你這裡這麼舒服,我也懶得去了,炮仗有什麼好玩的,躺在這裡纔好呢。”說着順手拉了個靠枕歪在了上面。
我朝一旁挪了挪,不以爲然的道:“你要躺就躺吧,我坐了半日,出去瞧瞧後頭湖上的冰有多厚了。”
他閉着眼,低聲道:“仔細路滑。”
我深一腳淺一腳的在雪地上走過,厚厚的積雪咯吱吱的響着,迎着北風,迎着漫天飛雪,天地間一片蒼茫,我緊了緊身上大紅羽紗的斗篷,將風帽取了下去,雪花輕盈的在空中飛舞盤旋,輕輕落下,我伸手接了一片,託在掌心,不多時卻已融化了,回頭看來時的路,已隱在風雪中瞧不見了。
不知怎地,我忽然想起的卻是幾句與風雪毫無關聯的詩:
莫聽穿林打雨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寒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長城回來,我們變得越來越像是一對老朋友,每當沉溺於我們中間越來越深的默契時,彼此心照不宣的所需又時刻的提醒着我,我們——只是相互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