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我有孕在身, 更兼在塞外時的嫌隙，故而返京後晨昏從未去過十四阿哥那裡請安，他倒也不理論。
晨間用過早膳, 便握着本書歪在榻上翻看着, 蕊兒紅霞兩個在腳踏上做小孩子的衣服, 布料原都是孫嬤嬤裁剪好的, 只交由他兩個縫補而已。佩鳴伏在我旁邊的炕桌上描花樣子, 我猛然從書中抽回神思，打量着眼前的光景，只覺得是現世安穩, 歲月靜好，想着以後的日子都這樣過下去, 也未嘗不是一種幸福。
外面廊上小丫頭忽報說：“側福晉, 吳格格給福晉請安來了。”
只聽得外面鳳祥的笑聲傳來, 一邊笑着一邊說道：“好個乖巧的鸚哥，姐姐是怎麼□□出來的, 會說這些子話。”
瑩瑩一邊笑着引她二人近前來，一邊回道：“原是十爺送來給福晉解悶的，這些話倒不是福晉教的，都是奴才們日常閒了說給他的，難爲他能記得這麼周全。”
我放下書向簾子外望去, 只見鳳祥穿了件銀紅色百蝶穿花圖案的緞袍緩緩走來, 因已經是六個月的身孕了, 所以顯得有些笨笨的, 瓔珞穿了件半新不舊淺粉紅色袍子, 臉上掛着笑，在一旁攙扶着鳳祥, 嘴裡不住的提醒鳳祥小心腳下。
佩鳴見狀忙從榻上下去了，蕊兒紅霞兩個也都從腳踏上起身去行禮。
鳳祥跟瓔珞兩個要向我行禮，我擺手說道：“罷了，你這身子，行動都不便，這禮節上頭還是免了吧。”
鳳祥笑說道：“姐姐也有四個月了吧，倒是一點都不顯身子，我四個月的時節，都有這麼大了。”說着在身前比劃了一圈，惹得衆人一陣笑，纔在對面一張椅子上坐了，瓔珞謝了座，挨着在鳳祥下首的位子上坐了。
我微笑着說道：“你們兩個今怎麼一塊來了，倒是難得。”看來我昨天到春芬院子裡興師問罪的事閤府上下都已經知道了，不然他兩個也不會一大早的跑到我跟前來。
鳳祥先說道：“不過是在姐姐院子外頭碰到了，就一塊來了。”因看到一側立着的佩鳴，上前拉着手看了看，向我說道：“這是姐姐的妹妹吧，我這些日子一直在房裡未出來走動，倒沒見過。”
我含笑道：“正是小妹佩鳴。”
鳳祥又細細的打量她一番，嘖嘖稱讚道：“倒是跟姐姐有七八分相像。”說着從腕上擼下一隻翡翠鐲子套在了佩鳴手腕上，“初次見面，也沒有備什麼表禮，妹妹不要見笑纔是。”
佩鳴忙推辭，直說“太貴重了”，又拿眼看我，我淡淡笑道：“側福晉給的，就拿着吧。”佩鳴才受了。
瓔珞見狀，也走上前來，我忙說道：“你就罷了，又不是沒見過她。”
瓔珞卻執意要將一枚赤金鑲翠的戒指給佩鳴，佩鳴推辭不過，只好接了過去。
一時大家又各自歸了坐，佩鳴因說道：“昨個瓔珞做的蟹粉糕我吃了很不錯，不知福晉吃着怎麼樣？”
原來瓔珞倒不止做了一份，可偏偏我那一份有問題，我不禁拿眼去看瓔珞，她臉上倒沒什麼，只是謙虛的衝鳳祥一笑，說道：“側福晉愛吃，我回頭再做了送過去。”
我看她神色不似作僞，看來下毒之事她倒是一點不知曉了，我淺淺一笑，道：“我倒是要吃呢，只是十五阿哥來了，說起話來，混望了，後來又想起來舊年間在四貝勒府裡吃的點心不錯，便叫人給四福晉送過去嚐個鮮，也好教知道下我們瓔珞的手藝。”
瓔珞聽說起身笑道：“福晉謬讚了，沒得讓四福晉見笑。”
鳳祥接過蕊兒端過去的茶，抿了一口，道：“這是前日南邊送過來的龍井吧？我喝着倒比往常進貢的要好些呢。”
前幾日江寧織造曹寅處遣僕婦進府裡問安，帶了好些江南特產，來的人禮數十分周全，倒是在我這裡坐了半日，後又朝瓔珞處去了，說是她家裡捎來的家書要送去。
此刻瓔珞見說微微低下了頭，默然不語。
我坐的久了有些累，換了個姿勢仍舊倚在靠枕上，道：“我日常都喝鐵觀音，還沒有嘗過呢。”
孫嬤嬤上前賠笑說道：“福晉常喝的觀音沒了，奴才也是才發現，就泡了這個端來的。”
我點頭道：“這就是了。”
鳳祥又喝了一口，道：“我正好不喜歡喝觀音茶，福晉這裡沒了，我那裡還有好些呢，回頭打發丫頭送來。”
我笑道：“還是我打發丫頭去取吧。”
鳳祥素來是沒心機的，對她我一直都比較隨意，也親厚些。
鳳祥又喝了一口茶，將蓋碗擱在了一旁小茶几上，突然笑道：“福晉，你可是沒見春芬那張臉，早上一見，我差點沒笑出聲來，瞧她那樣，我倒是想，也不知道福晉的手怎麼樣了？”說着又是一陣笑。
佩鳴在一側臉上早有些不自在了，瓔珞嘴角抿着絲笑，剛笑了下，又忙斂住了神色。
我不以爲然的道：“是嘛，我倒是沒見着。”
鳳祥滿不在乎的笑道：“福晉自然是見不着，她捱了那麼大的嘴巴子，還好再到福晉跟前來現眼？”
跟着鳳祥的大丫頭喚作巧兒的上前一步，臉上堆起笑說道：“坐了這麼久，福晉定然乏了，主子也該回去吃藥了。”
我心想，這個丫頭倒是個有心的，不禁多瞧了她一眼，雖沒有十分的姿色，倒也齊整，且面容一看就是個和氣的。
鳳祥起身道：“正是呢，倒忘了福晉素來愛清靜。”巧兒上前扶着，鳳祥也自己撐着椅子，才站了起來，又笑說道：“真真是個大累贅。”
我不覺笑了，“等到十月臨盆，就好了。”
孫嬤嬤笑道：“側福晉要到正月裡才能生產吧？”
鳳祥皺眉道：“是啊，還要熬兩三個月呢。”
瓔珞在一旁說道：“這可是多少女人求都求不來的呢。”
孫嬤嬤覷着眼朝鳳祥肚子上瞧了又瞧說道：“奴才瞅着，側福晉這次倒是要生個阿哥呢。”
鳳祥低頭瞧了眼腹部，不以爲然的道：“我倒盼着是個格格纔好呢，都說女兒跟娘比較貼心呢。”說着皺了皺眉，扶着巧兒略微行了個禮，轉身向外走去。
瓔珞行過禮，後退了兩步，才折身離去。
我向孫嬤嬤道：“再有人來，就推說我身子不好吧。”
孫嬤嬤答應了，自去交代通傳的小丫頭。
午膳過後，佩鳴找來了紅泥小爐用夏日荷上承接的那一罐子露水在廊下烹茶，我實在無聊，便拿食水逗那籠子裡的鸚哥。
門房的小丫頭小跑着來回說，“福晉，八福晉來了。”
我愣了一下，丟下手中的穀粒，說道：“快請啊。”
八福晉郭絡羅氏一身暗紅色緞袍，外面罩着件同色刻絲坎肩，一陣風絲的走來，後面跟着的幾個丫鬟嬤嬤也都衣着華貴，面帶喜色，我福了福，說道：“八福晉吉祥。”
她上前拉起我，打量了我一番，嗔怪着說道：“這都快冬月了，怎麼還穿這麼點，自己身子也不多愛惜。”
我笑說道：“我是覺得今年天氣反常，並不覺得冷，就穿這些，還覺得有些燥熱呢。”
她道：“到底是有身子了，多留意些總是好的。”
我賠笑道：“八嫂說的是。”
她指了指身後兩個小丫頭手裡的盒子，說道：“那裡面是些補品，你回頭記得讓丫頭們煮給你吃，現在圖省事，回頭苦的還是自己。”
我笑道：“多謝八嫂了，這些東西天天都在用呢。”
八福晉道：“日常你八哥總是埋怨老十四毛躁，我也總說他，不過畢竟事情多，有時候也照顧不了那麼多，你可別怪他纔好，按理說我本早該來看你，府裡一直七事八事的，也走不開。”一邊說着一邊攜着我的手向屋裡走去。
我也不好說什麼，只是陪着笑臉。
八福晉在榻上做了，又笑說道：“我來的時候，彷彿聽說你昨個打了春芬？”
我訕訕一笑，道：“昨個她說了些難聽的話，我一時氣不過，就動手了，現在惡名可是出去了，讓八嫂見笑了。”
八福晉笑着拍拍我的肩膀，“原來以爲你是個賢淑的，再想不到也跟我一樣潑辣。”
我有些窘迫，道：“玉兒本就是個潑辣的，十四爺日常說起話來，總是贊八哥命好，說八嫂賢惠呢。”
八福晉爽朗的笑了兩聲，道：“你聽老十四胡說。我們這些妯娌裡面，要說賢惠的，四嫂那是沒得說，再就是老十三家的。”
我聽她說起十三，心中一動，自從在塞外雨夜那匆匆一面之後，就再無他的音訊，四福晉似乎也頗多顧忌，彼此見面都刻意的迴避這個問題，心中不禁悵然，時隔多日，也不知道他怎麼樣了，心中一時思潮翻滾，掙扎了良久，還是忍不住問道：“十三福晉我倒是很少來往，不太熟悉，十三爺，十三爺近來可好？”
八福晉本來正在喝茶，擡起臉皺着眉頭說道：“老十三從塞外回來就直接去了永定河，還沒回京呢，前日聽八爺說永定河那邊傳來的消息，說十三感了風寒，宮裡遣了太醫去問診，這兩日也該到了。”
我心中大驚，忙問道：“他，他病的重嗎？”
八福晉仍舊皺着眉頭，說道：“說是很不好呢，究竟什麼情況，還要等太醫看過後才能知曉，從塞外回來時我就看他精神不大好，消瘦了好些，還以爲是塞外日日行獵，太過勞乏了，這樣看，只怕那時已落下了病根了。”
我心裡如蒙重擊，陣陣絞痛襲來，渾身一點力氣都沒，八福晉還在說些什麼，卻我一句都沒有聽清楚。
這些天來，我一直都在迴避，刻意的不去想我的所作所爲對他的傷害，不停的告訴自己，既然選擇轉身，就不要再回頭，可是身後的他，還是被我切切實實的傷了，傷的那麼重。
我那封絕決的信，一字字宛若利刃一般割在他的心上，我那晚與十四在他面前的一幕，不管事實怎樣，對他只是傷口上撒鹽。
我再也忍不住，眼中滾下淚來，死死的捏着手中的帕子，不讓他掉在地上。
八福晉見狀，臉上不免驚異，說道：“玉兒，你怎麼了？”
我強自掩飾着，可仍舊是哽咽不能成言，只好搖了搖頭。
八福晉一挑眉，半晌，不無嘆息的說道：“嘗聽你八哥說老十三跟你自□□好，我還道不過是小時候的事情，如今都長大成人各自幹各自的了，不想你卻如此念舊，你放心好了，老十三素來身子強壯，不會有事的，那邊一有消息我就來告訴你。”
我眼中淚水仍舊無聲的滾着，默然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