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簌簌而落,我握着十四的手爬上最後一級臺階時,天地都白了。雪就那樣肆無忌憚的落着, 落在身畔, 更落在夢中。
我第一次虔誠的跪在佛前, 謙卑的端詳着寶相金身, 青煙在香爐中嫋嫋的升起, 如果佛祖真的有靈,保佑讓我下一世能再遇見他,一旦認定, 我會一開始就緊緊的牽住他的手,再不猶豫, 再不鬆開。
驀然回首, 他站在大殿門口, 眺望着遠處高高的屋檐,我想他喜怒我再也不會讀懂。
他臉上帶着淺淺的陰鬱, 牽着我的手在寺中緩緩漫步,眼神堅定,冰冷。
空寂禪師聽聞我們來寺中進香,早在禪房裡相侯。
他蹣跚着欲要起身行大禮,被我止住了, “大師, 身子可還好?”他倒還是十多年前的樣子, 歲月竟然沒有在他臉上留下太多痕跡, 想想自己, 再看身旁的十四,早已是今非昔比了。
空寂聲音暗沉, “還好,多謝福晉記掛。”他覷着眼看了我一會,道:“福晉若不介意,老僧給福晉把把平安脈吧。”
看來我真的病的不輕,我回頭看了十四一眼,他略微點了下頭,我回頭向空寂道:“那就有勞大師了。”
他乾枯的手指在我手腕上搭了一忽,便示意我換另外一隻手,臉上神色雲淡風輕,我一時也看不出什麼。
診完脈,他莞爾一笑,捻鬚思索了片刻,道:“早年那個沙漏,福晉還留着吧?”
我搖頭道:“今日來,正是要告訴大師,有愧當年所託,沙漏已經不在了,不過十四爺卻解出了那下面的幾個字。”
空寂禪師愣了片刻,神色又恢復如初,“緣起緣滅,都是造化,福晉不必過於放在心上了。”
我道:“那四個字的意思,我已經懂了,原來大師早都知曉了一切,今日來,還有一事想要請教大師。”我看了十四一眼,他正望着外頭的大雪出神,似乎並沒有留意我們的對話。
空寂乾笑了兩聲,“福晉客氣了。”
我又看了十四一眼,思索了片刻,低聲道:“我想問的是,未來,可以扭轉嗎?”
空寂瞅了我一眼,仰起臉望向外面的雪地,“瑞雪兆豐年啊。”
我愣了一下,追問道:“大師?”
他呵呵笑了兩聲,道:“如果可以,福晉就不會站在這裡跟老僧說話了。”
我若有所知,又似乎不懂,愣愣的站在那裡,十四不知何時走了上來,向空寂禪師合十爲禮,“大師,玉兒的病,怎麼樣了?”
我因爲站在十四前面,忙擡起頭衝空寂眨了下眼,示意他不要說。
空寂會過我的意思,微不可見的衝我搖了搖頭,似乎是感嘆,似乎是不贊同,轉過臉向十四笑着說道:“十四爺不需太過擔心,福晉的身子還好,沒有什麼大礙。”
十四似乎不信,又似乎是信了,愣了一下,略點了點頭。我終究不知道之前的太醫是如何向他說的。
“玉兒,你怎麼悶悶不樂呢?”十四淡然的問道。
我慌慌的擡起頭,整理表情,微笑着說道:“還記得我們之前的賭約嗎?”
十四點了下頭,便不再看我,目光投到了遠處的樹林中去。
“我,想要毀約。”我猶豫了良久,低聲說道。從十四回來,我便一直都在思考這個問題,現在終於有了決斷。
十四嗯了一聲,握住我的手道:“走吧,下山了。”
我卻沒有動,說道:“十四,當時打賭,我雖然沒說,但是你也猜的到,我是爲了十三,現在我要取消,不是因爲已經無望再跟他一起,而是因爲我倦了,記得那天你說要帶我出征,我在心裡想,騎着馬跟你馳騁在大漠黃沙中,看長河落日,看孤煙嫋嫋,我想着想着就哭了,心有多遠,腳下的路就有多遠,我的心,已經習慣了那個院子,雖然在院子裡的時候,我會想外面自由的天空,可是我怕出了那個院子,我會比想自由更想那裡,因爲那裡已經有了我的牽掛。”
他眼中暗流涌動,想要說話,我在他手上緊握了一下,適時的制止了他,“先聽我說完,方纔那些只是一方面的原因,另一方面,雖然你現在深受皇上寵愛信任,雖然我也知道將會發生的一切,可是我怕,怕一旦扭轉不了局勢,你的結局,會更差,所以我不能害你。我想了好久,決定還是,還是隨緣吧。”
十四目光漸漸溫暖,他輕輕的拂掉我發上的雪花,仰望着樹梢的積雪,淡淡的說道:“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知道我爲什麼喜歡嗎?”
我緩緩的搖頭。
十四道:“你說我可以締造屬於自己的傳奇,但是這傳奇卻因爲生於帝王家,已經多了很多限制,我喜歡那些俠客,他們豪氣,他們不羈,他們豁達。那個位子確實夠吸引人,我曾經也想要過,可是這次回來,發現皇阿瑪似乎也並不幸福,雖然所有人都敬他怕他,即便是我,也要揣摩他的心思,說逢迎他的話,他心裡其實是不想要人怕他,可是又怕別人不怕他了,他就失去了威嚴,所以他很矛盾,他整天忙碌着,很多事情他並不喜歡,卻要做到最好。他現在身子大不如前,卻還要批改如山的奏摺,因爲有一個天下在等着他,那個天下帶給他尊崇權利的同時,更是天大的責任,推卸不掉的責任。”他頓了一下,又接着說道:“我現在也很矛盾,你說的不錯,隨緣吧,或許這纔是最好的選擇,不過這三年,這一千多個日夜,和弟兄們一起出生入死,從屍骨鮮血中趟過,夜幕降臨,仍舊有命可以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邂逅山魈狐魅,我已經很滿足了。”
我鬆了口氣,心頭多少天來一直的壓着的石頭終於卸了下去,“走吧,我們回家吧。”
十四笑看着我,“好,我們現在就回家。”
雪越下越大,下山時已找不到來時的路,山路陡峭滑溜,幾次險些摔倒,都被十四緊緊的牽了回來,一路走下來,兩人都是氣喘吁吁,於生死,我突然又多了一層淡然!因爲身邊始終有一雙堅強有力的手臂,始終緊緊的牽着我。
他回京不過十幾日,府中的門檻幾乎都要被踏破,聞風而來的朝中大員很多,目的卻很一致,巴結逢迎。當然他們不會空手而來,所以大箱大箱的金銀珠寶也跟着一起送來,可惜十四阿哥見的卻很少,日常閒着多半時間在宮中康熙德妃處陪着,即便出去也不過是去八爺九爺十爺府中走動。即便如此,仍舊是很招風,而四爺,據大哥書信中說,表面上韜光養晦,內裡也是波濤暗涌,言語中有意無意的也在向大哥打探這邊的情況。我卻只囑咐大哥專心跟着四爺,至於這邊的情況,只推說不知就好了,實在推不過撿一些不關緊的說說也無妨。
十四穿着家常的袍子,笑吟吟的挑起簾子走進來,“跟我去外頭莊子上走走。”
我正靠在榻上看閒書,嗔怪的盯了蕊兒一眼,“爺進來了也不說一聲。”忙起身去行禮。
十四笑道:“是我不讓他們通傳的,免了,不用再起來了。”說着從我手中抽出了書,信手擱在了案上。
我道:“左右要出去的。”起身行了個禮,見身上的袍子皺巴巴的,又說道:“容我換件袍子罷。”
蕊兒笑眯眯的走到一旁打開箱籠,問道:“福晉要穿哪一件?”
我走過去信手翻了翻,悵然的盯着箱籠,都是往年的舊衣,卻沒有一件稱心如意的,因爲以前都不出院子,所以在這上頭也不留心,現在要出門了,卻沒有合適的衣服穿。
十四也跟過來看了看,含笑說道:“你這個福晉可真是太過節省。”雖笑着,聲音卻有些苦澀。
蕊兒插嘴道:“福晉節省是一個,再有就是拿起子小人,慣會看人下菜碟。”
我忙喝止了蕊兒,“左右又不常出門,要那麼多新衣做什麼,白收着也都放成舊的了。節下的衣服只怕已經做好了,要不蕊兒去前頭問問,先支過來應應急。”我笑着衝蕊兒眨眼,蕊兒卻仍舊老大一臉不樂意。
十四在一旁拍了下腦門,笑道:“我怎麼把這岔給忘了,也不用巧雲問庫房,去前頭找張公公,曹寅前些日子進了好些料子,我讓人給你裁了好幾身呢,花色你一定會喜歡。”
蕊兒這才露出了個笑臉,飛快的行個禮,腳不點地的去了。十四在一旁笑嘆:“這丫頭,比自己得了新衣還要高興。”
不多時,張公公親自帶着幾個丫頭捧了幾疊新衣送過來,我從幾個丫頭手中的衣服上一一掃過,蜜色,藕荷色,月白色,水青色,不看花色,單這幾種顏色都是我喜歡的,只是這麼多,我幾時穿的過來。
轉頭去看十四,他正含笑望着我,我心中暖暖的,忽然一眼瞥見後頭一個丫鬟手中捧着一件大紅的緞袍,微感詫異,走上去拿了過來,向十四阿哥道:“這一件,也是你挑的?”
十四含笑不語,張公公在一旁陪笑說道:“福晉若是穿這件袍子,一定好看,福晉還沒看那花色跟繡工呢,都是極好的。”
蕊兒也幫着說道:“福晉膚色白,穿大紅的才正好呢,就是日常不愛妝扮自己,總是些半新不舊的,都顯老了。”
我忍不住笑了,“不是顯老,是真的老了。”說着轉過臉去看十四阿哥。
十四故意打量了我一番,鄭重的說道:“我看着一點都不老。”說着接過我手裡的衣服,“這件袍子挺適合你的,今天就穿他了。”
對着鏡中的自己,大紅的緞袍果然把膚色襯得好了很多,蒼白的臉上也有了明豔的色彩。袍子上繡着比大紅要深一層的牡丹,金線勾勒出牡丹的輪廓,精緻逼真,雍容典雅,我在兩頰上輕輕揉了揉,儘量讓自己顯得精神些。
側過臉,從鏡中看到蕊兒在簾子外探進頭來,笑嘆道:“可惜了。”
蕊兒輕盈的走上前來,“福晉穿這件袍子真是好看,記得福晉也就當年大婚的時候穿過大紅色,可是奴婢看着,竟然比那時候穿着還要好看呢。”
我輕嘆口氣,“你不覺着衣服大了些嗎?並不合身。”
蕊兒圍着我轉了一圈,道:“奴婢看,不是衣服大了,是福晉比舊年瘦了好些,前頭定然是按照舊曆,所以福晉穿着就顯寬鬆了些。”
我對着鏡子又仔細看了看,“有麼?”
蕊兒說:“怎麼沒有呢,臉上都沒肉了。”
我又仔細看了會,果然眼瞳漆黑,黑白分明,因爲瘦,眼睛顯得特別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