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戰過後,揚州綠蔭館,方錚坐在水池邊,兩眼出神的盯着水裡游來游去錦鯉,目光空洞,不知在想什麼事情。
“揚州城外一戰,共殲反賊六萬,餘者惶然而逃,韓將軍率部追擊四十餘里,斬殺反賊數千……”溫森恭聲稟道。
“嗯,好,好……”
“泰王在兵敗之時,與部將往東逃竄而去,不知所終,屬下已命影子悄悄跟了上去,過得兩日應該會有消息傳來……”
“嗯,好,好……”
“至於我部龍武軍傷亡,亦在三萬餘衆……”溫森的聲音小了些,語氣有些沉重:“……傷亡名單已列於表上,將來上奏朝廷,按名撫卹遺屬。”
方錚回過神,目注溫森道:“陣亡的將士,朝廷給遺屬多少撫卹?”
溫森嘴脣囁嚅幾下,訥訥道:“每戶……二十兩銀子。”
“二十兩?”方錚眼睛瞪得大大的,顯得很吃驚,隨即怒哼道:“一條活蹦亂跳的人命,二十兩就買下來了?真便宜啊!”
溫森見方錚發怒,不由苦着臉道:“大人,二十兩不少了,以現在每戶人家省着點過的話,二三兩銀子能過一整年呢……”
“哼!那又如何?家裡的頂樑柱垮了,那些遺屬便沒了生活來源,你要那些老弱婦孺到街上討飯去嗎?二十兩銀子就算能讓他們過十年,那十年以後呢?等死嗎?男兒戰死沙場是本分,朝廷贍養遺屬也應是本分,二十兩銀子頂個屁用!”
親眼目睹那些血淋淋的陣亡士兵,方錚的心情一直不能平靜,亂世之中,人命賤如狗,這並不是個人人平等的社會,有權有勢的人家人命值千金,窮苦人家當兵吃軍餉,死了就挖個坑一埋,再扔給家屬二十兩銀子,這公平嗎?方錚不是救世主,無法插手天下所有的不平事,可發生在他眼前的事情,他卻必須管一管。
“人命難道就這麼賤?我給你二十兩銀子讓你去死,你死不死?”
“大人息怒,您跟屬下發脾氣也沒用呀,這規矩又不是屬下定的……”溫森覺得冤枉極了,一張老臉扭曲得跟苦瓜似的。
“誰定的這狗屁規矩?”
“我朝開國以來就是這規矩……百餘年來就一直按這規矩撫卹陣亡者遺屬的……”
“改!必須要改!從這一次開始,增加陣亡者撫卹待遇。”方錚狠狠一揮手,以他現在的權勢地位,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能讓朝堂上的大臣們振聾發聵。
“大人覺得撫卹多少合適?”溫森小心翼翼道。
“一百兩,每戶遺屬一百兩!”方錚想了想,道:“此事了結後,我會向皇上遞奏章,提議將朝廷的撫卹制度改進一下,這事不能馬虎。”
溫森苦着臉道:“大人英明……可是,別的不說,僅這一次的陣亡將士撫卹就不好辦呀,陣亡三萬餘人,若每戶人家撫卹一百兩的話,那就是三百多萬兩銀子,大人……您比屬下更清楚,朝廷的國庫根本拿不出這麼多銀子……”
“嘶——”方錚倒吸一口涼氣,痛苦的捂着腮幫子。
每次一提到銀子,他就牙疼,媽的!又缺錢了!他一直弄不明白,爲何自己老是得面對沒錢的窘境?三百多萬兩啊……就算把自己這回下江南收的賄賂全捐出來,還是遠遠不夠,更別提國庫那點兒可憐的壓箱底的散碎銀子了。
錢啊,錢啊!
方錚唉聲嘆氣,要不乾脆把揚州城門再關幾天……老子下令軍隊把揚州城裡的大戶全部洗劫一遍……
這個……可能影響不太好……估計朝堂的言官不答應……
“大人,揚州城外大捷,是不是該給京城的皇上送捷報啊?”溫森哈着腰站在方錚身邊,一臉討好的笑。
“啊……不急,不急……”方錚有些心不在焉。
“大人,大亂初定,按慣例該貼安民告示啦,古昂剛纔來請示大人,安民告示上要不要加蓋大人的欽差官印?”
“啊……不急,不急……”
“大人,大人……您在想什麼?”
“唉,錢啊!錢!”方錚忽然咧開嘴,一副憂國憂民的深沉模樣:“上哪兒找錢去呢?”
溫森一楞,眼珠子滴溜兒轉了幾下,然後笑道:“大人想找銀子很簡單呀……”
“你有什麼法子嗎?”方錚急忙問道。
撫卹陣亡將士的事刻不容緩,這是一定要辦的,三百多萬兩銀子不是個小數目。
溫森嘿嘿一笑,道:“大人,您前兩日不是被杭州葉家的二公子給綁了嗎?按我朝律法,綁架欽差大臣可是誅九族的大罪呀……”
方錚想了想,接着兩眼一亮,拍着大腿道:“對呀!我怎麼把這茬兒給忘了?媽的!葉敏之那狗日的還沒抓到嗎?”
溫森涎着臉笑道:“還沒,不過應該快抓到了,目前已查到他昨日在嘉興露過面,大人請放心,抓泰王也許困難了點兒,但抓一個小小的世家紈絝公子,咱們影子一抓一個準兒,哪怕他鑽進了耗子洞,屬下也能把他提溜出來,洗得乾乾淨淨送到大人面前……”
方錚也笑了,笑得分外舒爽:“派兵把杭州葉家圍住了嗎?”
“屬下已按大人的吩咐,連夜調杭州駐軍以及知府衙門的差役將葉家圍得如鐵桶一般,一隻蚊子都飛不出去……”
“好,太好了!正愁沒銀子呢,有人上趕着請我去抄家了……呵呵,盛情難卻呀!我便勉爲其難抄一次吧……”
方錚樂壞了,此舉不但可以籌集銀子,而且正好拿葉家立威,給江南的世家提個醒兒,讓他們都老實安分點兒,別跟着泰王瞎起鬨。
溫森看着一臉壞笑的方錚,禁不住頭皮一麻,這位不着調的頂頭上司又想到什麼缺德的壞點子了?
……
揚州城外的血腥味還未淡去,城內的百姓們面帶懼色談論着昨日的那場大戰,有好事者還特意跑出城外,對着城外廣袤的戰場指指點點,平原春風依舊,可黑沃的土地上那暗紅色的斑斑血跡仍在告訴人們,這場大戰是何等的慘烈,何等的悲壯。
第二天一大早,揚州城外緩緩駛進一輛豪奢至極的馬車,馬車四周隨行護着百餘名禁軍侍衛,到了西城門,侍衛們友好的朝守城門的龍武軍士兵點了點頭,按程序驗過腰牌後,侍衛們下了馬,護着馬車慢慢往綠蔭館行去。
“韓小姐來了嗎?”綠蔭館的水池雕欄邊,方錚嘴裡含着一顆葡萄,含含糊糊的問道。
“大人,韓小姐今日早上已到了綠蔭館,屬下安排她住在偏閣內,而且請了揚州城最好的大夫爲她診治過了,韓小姐傷勢雖不重,但仍需悉心調養。”
方錚噗噗吐出葡萄皮兒,葡萄皮兒在半空劃過一道弧線,落在水池正中,一羣五彩斑斕的錦鯉紛紛游上前,一張一合的魚嘴輕輕碰了碰,隨即又意興索然的四下散開。
溫森被方錚這粗魯的舉動驚呆了:“大……大人,這……魚兒不吃葡萄皮兒……”
方錚笑了:“嗬!看不出你還是個環保衛士……聽說過一句話嗎?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兒,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兒……”
溫森兩眼發直:“吃……吃葡萄……不吐……”
“你這樣不對,來,跟着我念,口齒要清晰,發音要準確,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兒……”
“可……可是,不吃葡萄,哪來的葡萄皮兒吐?”溫森很有鑽研精神,凡事要求個明白。
方錚翻了翻白眼兒,你問我,我問誰去呀?連繞口令都較真,這傢伙忒沒意思……
還是看看韓亦真去,那妞兒雖然喜歡扮酷,可至少是個嬌滴滴的大美人兒,比溫森這老皮老臉的耐看多了……
於是方錚撩起長衫下襬,興沖沖往偏閣跑去,留在溫森一人孑然立於水池邊,雙目失神,嘴裡喃喃唸叨着吃葡萄和吐葡萄皮兒這兩個悖論。
……
偏閣位於綠蔭館的南面,穿過曲折的迴廊和清麗幽雅的水榭,偏閣便坐落於水榭之後的一處僻靜小院中。
溫森安排韓亦真的住所倒是頗費了一番心思,知道她受傷要靜養,於是特意找了如此幽靜之所,而且此處風景迷人,出門便能看見波光粼粼的小湖,和鬱鬱蔥蔥的青山,對養傷的人來說,這裡絕對比前世那些療養院的環境要強上許多。
方錚一路匆匆行來,伸手推開虛掩的院門,頭也沒擡便往裡衝去。
“砰!”
“呀!”
“啊——有人謀殺欽差!”
方錚氣急敗壞站起身,怒衝衝望着這個撞到他的冒失鬼。一看之下,滿腔怒氣頓時煙消雲散。
“美女!”
方錚兩眼變成兩顆紅心,一跳一跳的……
被撞到的確實是個美女,小美女,大約十四五歲年紀,她身着綠色團花小比襟,下穿鑲荷邊的淡綠羅裙,睜着兩隻水汪汪的大眼睛,顯得楚楚動人,此所謂“經珠不動凝兩眉,鉛華銷盡見天真”,顯然,她不是韓亦真。
在這“樹陰照水愛晴柔”的秀美江南,能遇到一個如此清新脫俗的小美女,方錚頓時心情明朗起來。
“美女!”方錚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色眯眯的盯着驚慌失措的小美女,臉上露出了慣有的淫笑。
被撞的小美女半坐在地上,看起來受到了驚嚇,也不知是因爲突如其來的撞擊,還是某人臉上那嚇煞萬千少女少婦的淫笑,此刻她驚慌滿面,像一隻落入獵人陷阱的小鹿,簌簌發抖。
方錚見美女害怕,馬上收了淫笑,努力裝出正經的模樣:“美女,你叫什麼名字?”
神色正經的方錚,多少還是帶了幾分官威,小美女抖得愈發厲害,半晌才細若蚊訥道:“婢子……墨玉。”
“婢子?”方錚轉了轉眼珠,很快便明白了,這丫頭多半是韓竹知道女兒受傷後,特意從蘇州韓家派來侍侯韓亦真的。
“你叫墨玉?”方錚朝她眨了眨眼。
墨玉急忙點頭。
方錚伸手握住她的皓腕,將她扶了起來,然後一雙賊眼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一下她。
十四五歲,嗯,小了點兒,該大的地方不大,該翹的地方不翹,從正常的審美觀來看,這丫頭渾身上下全是敗筆,沒一處勝筆……
不過呢,對女人一定要有長遠的戰略性眼光,現在不挺不翹,並不代表將來不挺不翹,你買只小烏龜放盆裡養幾年,不也變成大烏龜了嘛,墨玉這小丫頭總比烏龜強上幾分……
“墨玉呀,看過金魚嗎?葛格帶你去看金魚……”方錚的笑容很邪惡。
墨玉默然搖頭。
這丫頭挺內向呀。
“墨玉,剛纔撞疼你了嗎?”
點頭。
“墨玉,喜歡看金魚嗎?”
點頭。
“墨玉,哥哥我長得英俊嗎?”
飛快搖頭。
“……”
方錚臉一黑,這丫頭審美觀莫非有問題?打亂次序重新問一遍。
“墨玉,喜歡看金魚嗎?”
點頭。
“剛纔撞疼你了嗎?”
點頭,露出委屈的神情。
“哥哥長得英俊嗎?”
搖頭。
“嗯?”方錚皺眉。
墨玉遲疑了一下,不甘不願的點頭。
方錚轉怒爲喜,拍了拍她的小腦袋,誇讚道:“……算你識相!”
墨玉癟着小臉,被迫接受了他的誇讚。
方錚扭頭朝韓亦真住的閣樓看了一眼,閣樓的柳木大門緊緊關閉,不知內裡究竟。
“哎,墨玉,你家小姐在裡面嗎?”方錚悄聲問道。
墨玉點頭。
“她在裡面幹嘛呢?”
墨玉低頭看着地上被方錚撞落的銅盆,訥訥道:“小姐……沐浴。”
“沐浴?”方錚一臉驚喜,哎呀,趕得早不如來得巧,家裡幾個老婆沐浴都被自己偷看過,不知這江南的世家小姐沐浴會是怎生一幅銷魂的景象,她的皮膚白不白,她的胸挺不挺……
彎腰拾起銅盆,方錚色笑道:“好了,沒你事兒了,該幹嘛幹嘛去……”
貓着腰正打算躡手躡腳潛進閣樓,不料剛邁開步子,便發現自己無法再進一步。扭頭一看,墨玉正死死拉着他腰間的錦帶,小臉滿是警戒的瞪着他。
方錚敲了敲銅盆,笑道:“我給你家小姐送熱水……”
墨玉搖頭,仍擡眼氣鼓鼓的瞪着他。
方錚嘆氣,這小丫頭怎麼這麼死心眼兒呢?你家小姐被我看幾眼又不會掉塊肉……
露出自認爲最迷人的微笑,方錚兩眼朝她直放電,強烈的電流貫穿墨玉全身,小丫頭的俏臉霎時通紅一片。
低沉魅惑的聲音迴盪在她耳邊:“墨玉,你看我,你看看我,像是那種偷看女人沐浴的壞蛋嗎?”
墨玉兩眼有些迷離,輕輕搖了搖頭。
“那就對了,我是真的好心給你家小姐送熱水的,你看,天氣還有些涼快,你家小姐又受了傷,萬一沐浴的時候着涼了怎麼辦?這種粗活就不用你做了,我來幫你,記住,你現在很累,很累,很累……回去睡覺吧,乖……”
渾厚的嗓音如同春風微拂楊柳,暖暖的,柔柔的,讓人想睡……
墨玉紅着俏臉,如同被催眠了一般,呆呆的站在原地,倆眼珠子暈乎乎的亂轉。
這麼快就被我催眠了?方錚大喜。
“墨玉,喜歡哥哥我嗎?”
搖頭。
“墨玉,把衣服脫了讓我看看你的身材好嗎?”
搖頭。
小丫頭靈臺仍存一絲清明。
方錚不高興的扭頭,脫光了我也不看!沒胸沒屁股,比你家小姐差多了。
湊在緊閉的大門前,方錚撅着屁股,單睜一隻眼朝門縫望去。
裡面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清。
輕輕推了推,推不開,門從裡面閂上了。
方錚開始有點兒不滿,洗個澡你把門關那麼嚴實幹嘛?讓我看看怎麼了?還世家小姐呢,瞧你那小氣勁兒!鄙視!
正打算湊近門縫再仔細看看,忽聽身後墨玉的小嗓門兒高亢叫道:“小姐!有人偷看!”
話剛落音,墨玉像一匹衝鋒陷陣的戰馬,惡狠狠朝方錚撲來。
方錚兩腿一軟,大驚失色:“我沒看到……”
“砰!”
墨玉毫不客氣的伸腳踹在方錚高高撅起的屁股上,方錚受力,身子往前一衝,硬生生用腦袋撞開了閣樓的柳木大門。
“哎呀!”
方錚一招極漂亮的“平沙落雁”搶頭撞進了屋子。
災難還沒結束,墨玉腳踩七星,幾步上前,伸手將方錚的胳膊一扭,一轉,然後騰出另一手,扼住了方錚的脖子。柔道動作裡的“縮臂”“扼頸”在這個小姑娘手中一氣呵成,漂亮至極。
“救……救命啊……”方錚被她掐着脖子,渾身動彈不得,發出微弱的變了調的呼救聲。
“你……你這是……犯罪!要……要誅九族的……”方錚被掐得腦部充血,整張臉漲得通紅,仍試圖與她溝通。
墨玉不接受溝通。
“你撒手……快撒手……斷了,斷了……嗚嗚,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求你了姑奶奶!放了我吧!嗚嗚……我以後再也不幹這麼危險的事兒啦……”
方錚終於哭了,現在他知道錯了。
韓亦真在揚州被綁並受了傷,她老爹韓竹知道了怎會不加防範?這位看起來不滿十五的小姑娘能夠從蘇州大老遠被韓竹派到揚州來,除了照顧這位韓家小姐外,應該還有貼身保護韓亦真的意思,小姑娘很顯然是個練家子,方錚一開始就被墨玉單純嬌憨的模樣騙到了。
女人……都是騙子!
方錚流下了悲憤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