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暖的春日陽光下,太子嘴邊那抹陰森詭異的冷笑,卻令人心生寒意。
秦重呆呆的注視着太子,心中不由升起一股不祥的念頭。
“秦重,三日前,你派人秘密將你城裡的父母妻兒送出城外,安頓在一個村子裡,你以爲我不知麼?實在對不住,我剛纔已將你的家眷都接了過來。秦重,我知道你是個有本事的人,莫要辜負我對你的期望,現在殺了方錚,我放你家人團圓……”
太子冷冷的望着臉色慘白的秦重,嘴角的冷笑更深了:“你的兒子纔剛滿週歲,你秦重三十歲仍只此一子,單脈相傳,秦重,你可要想清楚了。”
秦重身軀搖搖欲墜,站在城樓上,痛苦的閉上了眼睛,面如金紙,冷汗止不住的流下,一雙拳頭握緊,又鬆開,顯示出內心萬分掙扎。
“哇!你這王八蛋!太卑鄙了!竟然拿他的家人要挾,你還是不是人?禮儀廉恥都被你丟到九宵雲外去了?你等着,你老爹待會兒馬上就領着大軍殺來了,你看他會不會當着數萬將士們的面,把你褲子扒了打你屁股……”方錚在城樓上跳腳大罵。
太子沒答話,盯着面色蒼白的秦重不住冷笑。
方錚不經意側頭望去,卻見秦重痛苦的眼神正好與方錚對上,接着他的眼神一變,似猶豫又似兇狠,複雜難明。
方錚嚇了一跳,不自覺往後退了一步:“你……你你你不會當真吧?別犯傻啊,我有這麼多侍衛,會揍扁你的……再說了,你家人不該死,我也不該死啊……”
身後的侍衛見狀不妙,急忙箭步擋在方錚身前,抽出兵刃,數十人嚴陣以待,凝神盯着秦重。
“秦重,你……你別衝動……”
秦重盯着方錚,臉色陰晴不定,一股凜冽的殺氣,在城樓間漸漸蔓延開,令城樓上的侍衛和影子屬下們紛紛睜大了眼,一瞬不瞬的看着秦重,雙方雖無言語,可劍拔弩張的味道卻令每個人的神經都緊繃起來。
秦重雖被方錚奪了兵權,可他自小勤練武藝,身手自然高絕,說他萬夫不當也許誇張了些,可擺平擋在方錚面前這數十名侍衛應該還是問題不大。侍衛都清楚秦重的身份,所以他們手執刀劍,如臨大敵,只要秦重身形稍有異動,他們便會毫不猶豫的揮刀而上。
方錚躲在侍衛們身後,從人羣的縫隙裡冷眼看着秦重,說實話,他對秦重非常同情,城樓下的太子騎在馬上,輕輕鬆鬆便給秦重出了這樣一道難題。
忠孝兩難全,任何一個男人碰到這樣的題目,想必都不知該如何選擇,這個題目太沉重了,“兩難全”的意思,即代表着選擇了其中一個,便要放棄另一個。
方錚捫心自問,若換了自己碰到這樣變態的題目,會如何作答?
以他的稟性,答案似乎不用多考慮,肯定是選家人,至於“忠君愛國”嘛,方大少爺認識這幾個字,但一直不太明白什麼意思。忠心他有,吃飽飯沒事幹的時候,偶爾也憂國憂民一下,權當消遣,可若跟自己的家人比起來,這點兒忠心就顯得太微不足道了。
良久,秦重忽然長長的嘆了口氣,神情絕望的一屁股坐倒在城樓跑馬道邊的石階上,如同耗盡了全身的力氣般虛脫。
方錚分開衆侍衛,走到秦重面前,眨眼笑道:“怎麼?想清楚了?”
秦重擡眼看着方錚,目光有痛恨也有猶豫,複雜萬分。
太子在城樓下久等卻沒回音,不由開始焦躁起來,身後的追兵隨時可至,再不抓緊時間進城,他和他的殘軍可就真的大事去矣。
“把秦重的家人全都押上來!”太子咬牙喝道。
秦重聞言渾身一顫,不由自主的站起身,兩步奔到箭垛間,眺目望去。
城樓下,叛軍士兵押解着數名穿着百姓服飾的人遠遠走向城樓,他們渾身被綁縛,嘴也被布巾堵住,在士兵的催趕下,踉蹌而行。
秦重站在城樓上悲呼一聲,虎目落下淚來,豆大的淚珠霎時佈滿整張臉。
“爹,娘,還有娘子,我的兒……嗚,我秦重無能,上不能報國忠君,下不能保護家小,五尺昂藏男兒,有何面目立於天地間……”
聲音淒厲,如同困獸悲鳴,一字一句皆含血淚,令方錚身後的侍衛和士兵們都忍不住紅了眼眶。
忠孝難全,逼得秦將軍不得不做出選擇,生生難爲他了。身旁的衆人不由齊爲他掬一把同情淚。
“爹,娘,孩兒自小聽您的教誨,君臣大義不敢或忘,今日太子以你們的性命相挾,逼孩兒做那不忠之事……孩兒不孝,不敢以一己之私,牽連天下百姓再遭兵災,受那流離失散之苦,爹,娘……只是苦了你們啊!今日孩兒以死相陪,我們黃泉路上再一家團圓……”秦重淚流滿面,魁梧粗壯的大漢哭得像個孩子。
太子在城樓下聽到,臉色變得鐵青,聽秦重決絕的語氣,似乎已經打定主意,寧願全家都死也不會屈服於他,這讓太子不由感到一陣心慌和恐懼。秦重的家人,是他手上最後的籌碼,若秦重不肯就範,這籌碼就失去了作用,而他自己,也必須面臨被父皇大軍包圍殲滅的命運,猶豫之間,太子身軀直顫,幾次欲下令斬了秦重的家人,可終究還是忍住沒說出口。
城樓上,方錚掏出手絹,使勁抹着眼淚,然後又擦了擦鼻涕,哽咽道:“太他媽感人了……嗚嗚嗚,如此煽情,騙了人家這麼多眼淚,討厭死了……這誰編的戲碼啊?”
秦重聞言擡眼怒目以視。
方錚邊抹眼淚邊拍着秦重的肩膀,朝城樓下指了指:“秦將軍,雖然你哭得很感人,臺詞也很豪邁,當然,略嫌狗血了一點,但是麻煩你把人認清了再開演行嗎?嗚嗚嗚……城樓下被綁的那幾個,真是你家人嗎?你不會跟我一樣,喜歡亂認親戚吧?這毛病可不好……”
“啊?”包括秦重在內,城樓上所有人都楞住了。
秦重急忙擦了擦眼淚,凝目向下望去,很快,滿臉悲痛之色頓時化作無盡的狂喜和疑惑。
“這……這不是我的家眷啊……怎麼回事?”秦重臉上眼淚鼻涕糊成一團,結結巴巴道。
“嗚嗚嗚……你再仔細認認,別認錯了,我再哭一會兒去,嗚嗚,太他媽感人了,我已經深深入到戲裡,不可自拔,你們別管我……嗚嗚……”
方大將軍抹着眼淚,蹲牆角一個人感動去了。
秦重抓狂的揪着自己的頭髮,大叫道:“誰能告訴我,這到底怎麼回事?”
溫森在旁邊噗嗤一笑,偷偷瞄了方錚一笑,張嘴欲言,卻還是忍住了。
城樓下的太子也發現不對勁,神色驚疑的打量着綁得結結實實的秦重家人。
半晌,方錚終於從感人的戲碼中“拔”了出來,長長嘆了口氣:“人間自有真情在,一枝紅杏出牆來……很符合我現在的心情啊!”
見衆人表情惡寒的盯着他,特別是秦重,他面容猙獰,神情激動,若方錚再賣關子,相信他會毫不猶豫的一巴掌將方錚扇到城樓下。
“哦,前幾天吧,我的影子手下發現有一羣人鬼鬼祟祟跟着一輛馬車出了城,你知道,我那些手下都是些喜歡管閒事的傢伙,所以他們就忍不住一路跟了下去,發現馬車在一個村子停下,馬車裡下來老老小小一家子,住進了一戶農家,我的手下覺得閒着也是閒着,反正沒事幹,找找樂子唄,就神不知鬼不覺的將那一家老小調了包,如今他們正在一個安全的地方活得好好的,一根毛都沒掉……”
太子在城樓下聽得快瘋了,抓狂的指着身前被綁的這家人,大叫道:“那這些是什麼人?”
方錚撓了撓頭,回憶道:“好象是戶部郭侍郎的家眷……”
接着,方錚朝太子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聽說郭侍郎是太子殿下您的鐵桿粉絲,他的家人落到你的手上,想必郭侍郎也感激得緊,太子殿下若覺得不爽,儘管砍了他們便是,反正郭侍郎跟你同爲亂黨,犯的是誅九族的死罪,死在你手上可能更舒服點兒……”
太子腦袋一陣暈眩,差點一頭栽下車輦。
“你……你爲何用郭侍郎的家眷調換秦重的家眷?你這麼做到底有何意圖?”
方錚不高興的道:“瞧你這話說的,咱們影子辦事向來是有始有終,非常有職業道德滴,秦重的家人被我們接走了,肯定要找一家人替補上去嘛,正巧郭侍郎的家眷也被送到這個村裡避難,所以我們就下藥迷昏了他們,暫時借來用一用……”
衆人禁不住滿頭大汗,望着笑得綠色環保無害的方錚,不由紛紛心生一股寒意。
這位方大人簡直……太壞了,壞得骨子裡流油,虧他怎麼想出這個生兒子沒屁眼兒的缺德主意,太子跟他作對,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
太子站在車輦上,胸中氣血翻騰,喉頭一甜,生生忍住仰天噴血的衝動。
他手中最後的籌碼,原來根本就不是籌碼,簡直比茅房的廁紙還不如……
推開攙扶他的範瑞,太子顫抖着手抽出佩劍,像只受傷的困獸嘶吼道:“傳令……全軍攻城!”
範瑞大驚失色,抓着太子的手急道:“殿下,不可!我們只有不足一萬久疲殘軍,對方有五萬士兵守城,兵法雲:十則圍之,倍則擊之,我們的兵力和士氣都不夠啊……”
城樓上,方錚也被太子的攻城命令嚇了一跳,睜大眼睛愕然道:“這傢伙不會被氣瘋了吧?憑他這不到一萬人的叫花子軍隊想攻城?想找死自己去跳護城河呀……”
“大人,太子好象真的被您氣瘋了……”
“哦?是嗎?那我就再給他加把猛藥……來人,去請太子妃娘娘出來。”
很快,太子妃一身白衣素裙,出現在城樓上,她表情複雜的望着城樓下儀態盡失,不停叫囂的太子,美目眨了兩下,落下兩行珠淚。
溫森和衆侍衛見方大人請出了太子妃,情知是爲了勸降太子,於是衆人都不說話,一齊往後退了一步,城樓箭垛邊,只剩方錚和太子妃二人,一個銀甲披掛,一個白衣飄飄,在黑青色石磚修砌的城樓上,顯得格外顯眼。
城樓下的太子當然也看見了,見太子妃淡然恬靜的站在方錚身旁,不由渾身一震,整個人懵住了。
然而這位方大人卻總是喜歡做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就在衆人以爲太子妃要開口勸降時,方錚卻擼了擼袖子,獰笑數聲:“媽的!剛纔看你演壞人好象演得挺過癮,現在該老子演壞人了……”
在衆人愕然注視下,方錚得意而囂張的仰天長笑,然後大喝道:“城樓下的人都給老子聽着,現在太子妃已經落到老子手上,趕緊賠錢……不對,趕緊乖乖放下武器,舉手投降,不然的話,老子就把她先奸後殺,再奸再殺……”
衆人皆倒。
還以爲方大人執意請太子妃上城樓是爲了勸降呢,鬧半天他根本就是爲了趁火打劫……方大人和太子真是半斤八兩,卑鄙得難分軒輊,不相伯仲啊。
太子妃臉色發青,顫抖着嬌軀怒目以對。
方錚趕緊陪笑,低聲道:“下官這是爲了動搖叛軍的軍心,娘娘勿怪……”
“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就是,帶兵造反,死了那麼多人,這得多大罪過呀……”
“貧尼是說你罪過!”
“……”
太子氣得差點又暈過去,抖索着嘴脣,指着方錚怒聲罵道:“方錚!你太卑鄙了!竟然拿我的家人要挾,你還是不是人?禮儀廉恥都被你丟到九宵雲外去了?”
方錚皺着眉,咂摸着嘴疑惑道:“咦?這話有點兒耳熟,好象在哪聽過……”
溫森滿頭黑線湊上前來:“大人,這不是剛纔您罵太子的話嗎?原汁原味兒的……”
“這傢伙連罵人都不動動腦子,再給他多加條罪名,抄襲!”
“大人英明神武!”
太子妃雙手按在箭垛上,美目珠淚漣漣,深深的望着太子,大慟道:“殿下……莫要一意孤行,再造殺孽了,認輸吧!妾身願陪你一同到父皇面前請罪,父皇看在你是嫡長子的份上,定會留你性命,殿下,夠了,已經夠了,數萬條人命已經倒在了你皇圖霸業的路上,如今你折戟沉沙,城外屍橫遍野,滿地哀鴻,造下的殺孽已經太多,終將自食惡果,殿下,認輸吧……”
太子妃說到最後,已是泣不成聲。
太子面容抽搐,瞪着佈滿血絲的眼睛,指着城樓大喝道:“你閉嘴!你奉何人之命來亂我軍心?陣前勸夫投降,婦德何在?多少千秋功業,就是婦人從中作梗,乃至功敗垂成!弓箭手,放箭!給我射死那個賤人!”
話音剛落,殘軍中走出千餘名弓箭手,搭箭向城樓仰射而去,蝗蟲般密集的箭矢鋪天蓋地飛向城樓箭垛的方錚和哀哀哭泣的太子妃。
方錚大驚失色,忙大叫道:“盾手上前!”
數百名執盾的士兵搶上幾步,盾牌飛快合在一起,將二人護在中間,形成了一個密不透風的保護殼,只聽得盾牌上叮叮噹噹的箭矢撞擊聲,這一輪箭雨看似兇猛迅疾,實則並未起到多大的作用。
太子失神的望着京城高聳厚實的城牆,目光呆滯,口中喃喃道:“我還沒輸,我還沒輸,我還能一戰……”
範瑞跪在太子面前大哭道:“殿下,京城已不可圖,不能再猶豫了,下令撤軍往北吧,遲則追兵將至,那時就真的全完了!”
“不……我情願一死,也不願做那惶惶不可終日的喪家之犬,一生被人追趕逃竄……”
“殿下!不管怎麼說,都比死在這裡強啊!只有留得性命,才能再圖大事,快撤吧,追兵一至,我們就跑不了了……”
範瑞話音剛落,只聽得後軍一陣騷動,緊接着,東,西,北三面同時響起三道淒厲的尖嘯聲,三支響箭當空炸響,伴隨着咚咚咚的擂鼓聲,四周忽然涌現了三路大軍,他們旗幟分明,鮮衣亮甲,挾風雷萬鈞之勢,如潮水般涌了上來,叛軍將士還來不及逃竄,三路大軍已將他們牢牢圍在京城的北城牆外,堅固得如同鐵桶一般。
三路大軍踏着整齊的步伐,盾手置前,長矛於後,弓箭手列於中陣,像三堵厚實的銅牆鐵壁,將太子叛軍圍在中間,包圍圈越圍越小,叛軍畏懼的往後退縮,直至縮成密密麻麻的一團,他們士氣盡喪,連手中的兵器都拿不穩,強烈的恐懼感,和三路大軍散發出來的肅殺之氣,令他們手腳發軟,甚至開始出現了大羣士兵跪地求饒的現象。
遠遠的,傳來馮仇刀暴烈的大喝:“奉聖諭,平叛鎮亂,爾等速速放下兵器,敢抗天兵者,誅九族!”
範瑞臉色變得慘白,全身如同被抽空了力氣,虛脫的癱軟在地上,望着太子喃喃道:“完了,全完了……”
太子一臉絕望慘然,向城樓投去怨毒的目光,說不清他是痛恨方錚,還是痛恨秦重,或者說,他是痛恨時不我予,痛恨老天沒給他這次機會……
隨即,太子開始瘋狂大笑,他高仰着頭,望着春雨過後碧藍的天空,笑得聲嘶力竭,笑得淚流滿面。
“平什麼叛,鎮什麼亂,我是太子!整個天下都是我的!父皇一死,我便登基爲帝,貴爲天子,我做任何事都是對的,因爲我是皇帝!你們這羣亂臣賊子,居然敢言平叛,簡直是天大的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