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脊,利刃,刀長三尺,血槽深窄,出自當代煉器大家薛通之手,兵器榜上大名高掛之霸王刀。
二十年前一代刀客龍霸天傾盡所有求得此刀,而後橫空出世,這把刀便伴其左右,從不離身,龍霸天懲奸除惡十幾載,此刀飲奸妄之血無數,有正器之稱……
只是三年前龍霸天被暗算致死,霸王刀也突然人間蒸發,一時間,引發多少江湖正義人士怒火滔天,可惜卻找不出暗殺龍霸天的兇手,一段公案,就此高懸,成爲江湖人的一聲嘆息……
刀,是好刀,人,也是強人,身高六尺,體壯力沉,雜髻亂髮中,目放精光,太陽穴高高凸起,在江湖上,他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龍霸海——龍霸天之胞弟……
這樣的強人,手上握着這樣一把好刀,就站在路中間,阻了去路……
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所以官道上急速駛來的馬車放慢了速度,及至近前,攔路人不讓,馬車也在車伕的駕馬聲中停了下來。
馬車的車門沒有打開,車裡面卻傳來女子柔和的聲音——聲音如絲綢般柔軟,又如春風般撫慰在人的心上,讓人忍不住的安靜,愉悅:“軒爺,怎麼停了?”
軒爺勒緊繮繩,北地的寒冷與凜冽讓他那張平淡無奇的臉上滄桑更勝,這會兒他皺了眉頭,更顯得滿面的溝壑叢生:“有人攔路,夫人……”
“哦,攔路……”車裡的聲音低了下來,像是在思考。
日頭正午,仲春的時節,覆霜城的天空卻一如既往的寒冷而清澈,馬車前的人立得如同標杆,一動也不動,聽着馬車裡的聲音,那手卻將霸王刀握得更緊了——兵器能給人信心。尤其是霸王刀這樣的兵器……
“請他讓讓吧……”車裡的女人思考了一下,像是得出了結論。
車伕很聽話,放了馬鞭,拱手對前面的扎髻大漢說道:“夫人請龍大俠讓讓道……”
那人一聽車伕輕易叫出了自己的姓氏,眼中精光爆閃,可是身形卻半點兒沒有動,目光直直的盯着那車門,似乎沒有聽到趕車人的話。
想那龍霸天也是天下武林中有名的人物。連一個趕車人也能認出自己來,龍霸天不由得將已經筆直的脊樑挺得更直了些……
雖然,龍霸天知道,這趕車人當然不是一般人,連二小姐的趕車人怎麼也不會是籍籍無名之輩。
“哎……”車裡的人嘆息了一聲,然後輕輕掀起了馬車門,修長白皙的左手,中指上套有一個銀質指環,在陽光下,指環反射出炫目的光芒,於是看不清那指環上雕刻的花紋……
大漢的目光落在那枚指環上,瞳孔不由得收縮了一下,隨即,他的目光又跟隨那推開的車門,順着青蔥玉手,轉到色彩絢麗的華服……
車裡的人終於露出了真面目。
國色天香的美人兒,一襲白衫襯托得她冰肌玉膚,漂亮的臉上脣角微微上揚,有點兒譏誚,有點兒邪氣,而目光中卻偏偏帶着一層滄桑與悲哀……
大漢的眉角抖了抖。一股狠厲之色,立刻將目光中的恐懼與不解掩蓋。
“連妖女!昔日你害我兄長,龍霸海今日就要爲兄復仇,你可有話說?”大漢怒吼一聲,鬚髮皆張。
連溪微微垂了眉——自己真的不知道可否是曾經那個連溪殺了別人的兄長,於是辯駁無從出口,擡眼,望着龍霸海,目光中閃着不解,輕輕開口:“龍霸海……你說說呢?我如何害你兄長了?”
“我兄一世英豪,懲奸除惡,不過就是因爲愛慕你這個妖女,向你表白不成,你竟然取他性命……”龍霸海怒吼一聲以泄心頭之火:“自我兄過世,我遊歷歸來,一直尋你……”
連溪看着龍霸海,確實無從判斷是否是自己的前生做過這個事情,不過以連溪的性格,這個好像也是有可能的……
連溪側頭,看了看軒爺,已經無需說什麼話,意思便明白了:軒爺,這人該不該死?
“龍霸海……”軒爺沒回連溪的話,只輕輕搖了搖頭,然後從身側取下酒壺,喝了一口,然後低聲笑了:“你恐怕錯了……三年前你兄龍霸天在西金被害,二小姐也在西金不假,可是,龍大俠可知,你兄龍霸天喜歡的並不是連二小姐,而是花千樹,花女俠,三年多前,兩人已經關係明確,又怎麼會和二小姐表白?連二小姐三年前西金匆匆一趟,不過是受老爺之託去處理西金布莊的事情……”
連溪的目光便從軒爺身上移開了——這人大概不是什麼作奸犯科之輩。軒爺的意思是很明白的,化干戈爲玉帛。其實連溪更喜歡這樣的結果,殺人,她是不願的。
“哼,你又是誰?你憑什麼知道?你一個趕車的,胡言亂語罷了……”龍霸海看着趕車人,想這樣就敷衍過去?
趕車人微微低了頭,臉上掛着一抹似有似無的笑:“是啊,我不過就是個趕車人,因爲年紀大了,別人都叫我一聲軒爺,不過,龍霸天的事情我多少是知道些的……因爲昔年,龍霸天,叫我一聲,長生兄……”
龍霸海目光如炬,落到這個其貌不揚的趕車人身上:“長生兄……長生兄……慕長生……刀神慕長生……”
十多年前,天下有一神一鬼一仙一魂。其中神既爲刀神慕長生,鬼既爲拳鬼東方勝,仙是劍仙連勁,魂是勾魂楚縉雲。
其中拳鬼和勾魂,乃是邪派人物,出沒如鬼魂,江湖中難見蹤跡,行事不循章法,單憑喜好。而刀神慕長生,劍仙連勁卻都是正道頂尖人物,此二人畢生從無半句虛言。
“長生已老,當年的諢名不提也罷……”趕車人嘆息了一聲:“霸海,江湖中人提頭來,提頭去,命如浮萍,龍霸天一把霸王刀,飲了多少人的鮮血,有人愛他,有人恨她,所以她的死,我也不知道是誰做的,但是,絕不是連二小姐,連二小姐殺人,從來不會鬼鬼祟祟偷偷摸摸,更不會讓自己做的事,成爲武林公案……”
連溪認真聽着,微笑着側頭看了看相貌平平的軒爺……呵……只是漆權玉身邊的小人物麼?果然不是的,不過怎麼也沒有想到會是刀神……權哥哥,你到底還是不放心我,一開始就給我放個人這樣厲害的人在身邊,只是溪兒身邊卻沒有一個人保護啊……
“好!”龍霸海將一柄霸王刀在身側一杵,只聽得當一聲脆響“慕長生一生從無虛言,刀神的話,我信!”
“承蒙龍老弟看得起,謝過了……”慕長生拱手。
“慢着!”正當慕長生手執馬鞭準備繼續啓程,龍霸海卻提刀在手:“刀神慕長生神龍見首不見尾,昔日一刀笑天下,龍霸海無緣得見,你讓我如何相信你就是慕長生?”龍霸海眼中閃過精光。
“刀神一笑,你聽說過的,是吧……”慕長生看着龍霸海,溝壑叢生的臉上顯出一抹傲然。
龍霸海點頭,武林中人,誰不知道慕長生刀神一笑,氣勢如虹,一出刀則山河變色……
慕長生嘆息了一聲,然後慢慢起身,掀起座椅,從下面的儲物箱中慢騰騰的翻出一把刀來。整個動作,就如同一個不會武功的老者,舉手投足,皆沒有所謂大家的風範,龍霸海已經捏緊了手上的霸王刀……
慕長生的刀,古樸的刀鞘,沒有花紋,漆黑的鹿皮包裹,刀柄微長,他轉過身,將帶鞘的刀拿在手上,撫摸了一遍,那眼神,溫柔得一如情人,而口裡則輕輕呢喃:“十二年不曾讓你見光了……”
慕長生臉上掛上一抹笑,不去理龍霸天,卻轉頭來看連溪:“二夫人……公子爺說,十二年前,長生刀一出必見血,殺戮滿天下,有兇器之嫌,而十二年之後,長生刀,卻是要爲這長生二字正名,是以,長生奉公子命,保護夫人北上……”
慕長生說完擡腳,步下馬車,橫出兩步,只聽一聲拔刀的刺耳鏗聲中——長生刀出世。
龍霸海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被這趕車人吸引了過去,但見他原本已趕車老兒,行動遲緩,如今一刀在手,居然有頂天立地之感,雙腿微開一站,只覺得八風不動,倒是氣勢雄渾,噴薄而出。
龍霸海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拔出了霸王刀——非拔不可。那種壓力襲來的時候,第一反應就是危險,第一反應就是拔刀……
慕長生沒有動,右手反握刀柄,但聽得一聲龍吟——
他是慕長生,只有慕長生的刀,起手式纔是反手握刀,也只有慕長生的刀,在真氣灌注的剎那,纔會生出龍吟……因爲沒有誰的功力能夠與那把驕傲的長生共鳴,也沒有哪把刀能受得起刀神霸氣的內力……
這一聲龍吟,便是昔日美名滿天下的:刀神一笑。只有慕長生這樣的人,才能讓刀神展顏,只有刀神展顏,刀才能活過來,才能鏗鏘一笑……
所以刀是長生刀,人當然就是刀神慕長生。
龍霸海知道得清清楚楚,可是此時居然說不出半句話來,那種泰山壓頂的感覺,讓他沒有半點兒力氣開口——被刀神的氣勁鎖住,那種壓力,會讓人覺得空氣也在擠壓……
慕長生動了,只是右手輕輕一個揮動,反握的刀,刀刃劃出一道光華,慕長生只覺得電光火石之間,這天地間便只有那一刀了……
龍霸海的額角大滴大滴的滾落汗水——那種壓力已去,所以這大汗方能跌落。一切似乎一如最初,只是慕長生的身前,地面上一條溝壑突然出現,溝邊的草木,竟然已被刀氣削得平平整整……
慕長生收刀,還刀入鞘。然後那如刀鋒般的人突然之間又成了一個普普通通的趕車人,慢騰騰的上車,慢騰騰的將刀放回座位下。
龍霸海還立在當地,霸王刀蒼白得像龍霸海的臉色。還刀入鞘,然後躬身退到路邊,攔路而來,恭送而去……
“龍大俠……”連溪開口。慕長生剛要揚起的鞭子又輕輕放下,等待這連溪繼續。
“如果你知道你的兄長是被人所殺,那你便是傾盡性命也要爲兄長復仇是嗎?”連溪的臉色有些蒼白,陽光溫暖,可是連溪的身上偏偏生出些寒冷。
“當然,殺兄之仇不共戴天,只要尋得真兇,龍霸海願以命相搏……”龍霸海斬釘截鐵的應道。
“如果……我做一個假設,如果誤殺你兄長之人,是你朝夕相處的心愛之人,你殺是不殺?”連溪的語聲輕了起來,但是目光卻有些殷切的落在龍霸海的臉上。
龍霸海猶疑片刻道:“龍某如今既無親人,也無情人,這還當真只是個假設,不過……若真有此事,龍某會殺了心愛之人以慰兄長之靈,然後再自殺以謝殺她之罪!”
連溪的目光漸漸灰暗下來:“何其剛烈,何其無辜,何其傻啊……”
然後輕輕放下車門,對着慕長生說了聲“走吧……”
馬鞭揮動,馬車繼續在官道上狂奔,連溪只覺得心裡疼得不能呼吸,殺了我,以慰連溪,然後自殺慰我嗎?她終究沒有這麼做的。
車前卻傳來慕長生的聲音:“若是我兄弟被我摯愛之人誤殺,我會離開,因爲我無法面對死去的兄弟,但是我也無法割捨心中的感情。”
連溪在車廂裡,胸口一陣氣悶,不由得捂着胸口,只覺得脣角溢出鮮血來——這是一路上多少次吐血了?
這約麼,也是懲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