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飛行員背對着他,站在舷窗前抽着煙,吸的很慢,吐的也很慢。
“您好,在這裡做什麼呢。”破曉走上前去問道。
那人回頭,破曉一驚,那是蒙特,他的臉色很差,黑眼圈也很重,應該也是沒有睡好。
“沒事,睡不着。”他輕描淡寫地說道,吸了吸鼻子,將煙丟到地上踩滅。
“這兩天睡得好嗎?”他再次問。
破曉搖了搖頭:“一閉上眼就是慘烈的戰況,鬼面說我患上了戰爭後遺症。”
蒙特微微一笑,點了點頭:“即使經歷很多次戰役,這種症狀依舊消失不掉,只能自己扛過去吧。”
隨後蒙特轉身離開,破曉嗅出他身上的煙味特別重,應該是吸了不少,原來平日沉默寡言的他,內心也壓着這樣一塊石頭。
運輸艦點火,破曉登上運輸艦,扣上安全帶。
返回伊甸園。
——
下雨了,幾小時前從北方的軍事基地打了好幾枚降雨導彈,大雨嘩嘩的下,打在車玻璃上,模糊了窗外的景色。
破曉抱着行李包坐在客車的後面,胸前掛着一枚勇士勳章。
他垂着眼瞼,不知道的以爲他睡着了,看着他緊緊抱着的包裹,乘客們就知道他此行的目的,便識趣地讓他一個人呆着,不去詢問前線的消息................
客車到站了,這一站就破曉一個下車的,撐開雨傘,噼噼啪啪地打在傘上,滴落在靴子旁,濺出水花。
空氣很清新,至少比起宇宙來說清新多了。
他回頭看了看路牌上刻着的字:“栗子鎮”。
踏着泥濘,照着眼機上顯示的地址,他找到了零度家,裡面亮着燈。
看着那扇木門,破曉將剛剛想敲門的手收了回去,他就這樣捧着零度遺物,站在門廊前,站了將近五分鐘。
“咚咚咚。”
最後他還是敲門了。
“來啦!哪位!”裡面傳來忙碌的聲音。
門被打開,映入眼簾的是一位中年女子,是零度的母親,她看到破曉的時候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了一下他。
“請問您是.............”
破曉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隨即零度父親也從沙發上起來走到門邊打量着他。
“我............”破曉咬了咬牙。
“我是零度的戰友。”
此言一出,他的父母露出了同樣的表情,這表情像是一柄利劍一般,刺穿他的心臟。
母親不敢相信地搖着頭,捂住臉哀聲痛哭起來,父親在一旁安撫着母親,緊閉着雙眼,淚水順着眼角的皺紋流落下來。
破曉一瞬間淚水也決堤,直立在門前,緊咬牙關不受控制地抽泣。
他捧着零度的常服,上面放着一枚英雄勳章和一張沾滿鮮血和彈片劃痕的身份卡。
他的父母哭成了淚人,跪坐在門前,破曉彎下腰,將零度的軍裝和遺物放在門前,轉身的同時,又是一名少女站在門前,打着傘,她顫抖着看着破曉。
她就是零度的未婚妻............
破曉此刻的心臟已然被攪碎一般的痛苦,天空中一道赤色閃電劃過,打在遠方的田野,緊接着一陣爆破一般的雷聲響起,眼前瞬間再次閃現出了戰艦的炮火。
破曉撂下雨傘飛快地跑走,重重地踏着泥濘,暴雨與他的淚水混雜,流淌下臉頰。
他渴望逃離這一切,回到戰爭開始前的模樣。
但回不去了,從他成爲帝國飛行員的時候就回不去了。
他們正當青春年少時,身披戎裝,鮮衣怒馬;但如今人影已逝,留白髮人獨守空庭..................
一路上,破曉在雨中走着,像個失魂落魄的人,泥濘的公路盡頭,便是橙草鎮了,在星空下發出醉人的微光。
............
鎮子的集市還是照常營業,傾盆大雨也抵擋不住人們出來溜達的興致。
破曉擠過人羣,向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一路上,人們向他投來關切的目光,但是無人敢靠近。
身旁的人們竊竊私語。
“這個飛行員怎麼了?”
“還用說嘛?看他胸前的勇士勳章就知道剛剛從前線下來的唄,肯定是受打擊了,得了那個叫什麼戰爭後遺症的吧。”
“會有暴力傾向嗎?”
“不知道,因人而異吧,儘量離他遠點,別刺激到他了。”
人羣四散開來。
一旁的店鋪前有一個流浪漢,不安地環顧着四周,破布遮蓋下的身體失去了左臂,他惶恐地看着熱鬧的人羣,跌跌撞撞地走在路邊,不小心撞到了一排桌子。
破曉瞟了他一眼,破衣爛衫的流浪漢,但是腳上的那雙陸軍靴子已然證明了他的來歷。
和他一樣,患有戰爭後遺症的不幸士兵,大概是從前線逃回來的吧,畢竟陸軍的待遇可沒他們那麼好。
店鋪的老闆聽見聲音走了出來,看見坐在泥地上的流浪漢和一旁撞倒的桌椅,皺了皺眉頭:“喂!快滾開!”
流浪漢癡呆地看着他。
“叫你滾開!”老闆從口袋中拿出一柄摺疊刀打開。
流浪漢的眼中瞬間閃出恐怖之色,身體劇烈地顫抖着看着那柄摺疊刀站起身來。
“上刺刀!”流浪漢大吼道,掰住老闆的手腕,將他的手腕反折,一刀刺進了老闆的腹部。
人羣瞬間被吸引了注意,一齊涌了上去控制住了流浪漢。
破曉就站在遠處看着這一切,沒有表情,沒有說話。
良久之後,他繼續向前走去..................
熟悉的小路,一旁的橙子草田被大雨沖刷,但是即使被洗禮,還依舊能發出醉人的香氣。
他真的是太想念這味道了。
到家門口,破曉渾身都已經溼透了,他打算敲門,但是手未曾擡起,就這樣站在門口。
他嘆了口氣,轉身離開。
“破曉?”
聲音就在他的眼前,他擡起頭,眼前黑色雨傘下站着的少女是橙香,此刻她驚詫地看着他。
破曉愣住了,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你回來啦!怎麼不說一聲呢!”橙香隨後舉起手,將他也納入傘下,兩人共打一個傘,在雨下的泥濘中。
“我...........我忘了。”
“哦.......破曉你沒事吧..........”橙香擡頭看着他,而破曉卻將頭轉了過去。
“你都溼透了,沒打傘嗎,進去說吧。”橙香隨後拉着他,兩人一同進屋去。
橙香收回雨傘,抖了抖水,隨後將鞋子一踩跑上樓捧着一卷毛巾下來。
“喏,不擦就感冒了。”
“謝謝........”破曉接過毛巾,他竟然對橙香說謝謝,這個詞很久之前就不再說了。
此言一出,橙香愣住了,看着他:“破曉你沒事吧,這麼客氣我會有點害怕................”
破曉微微笑了笑,別過頭去:“沒事,我去洗個澡。”
“哦..........哦..........”留下橙香一個人站在一樓的門前摸了摸自己的馬尾辮。
“沒事吧..........”
——
站在蓮蓬頭下,水流沖刷了自己身上的疲憊,破曉感到十分的無力,並不是身體上的,而是精神上的無力,這份無力一直蔓延到了他的心底。
另一邊,橙香將他的行李包擦乾放到房間中,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用手指繞着自己的馬尾辮。
她留長了頭髮,吃了不少牛油果,好好保養了皮膚。
不過他好像並沒有注意這些,橙香不怪他,因爲他看起來情況並不好,她知道,是戰爭導致。
——
躺在牀上,看着窗外的星雲,那裡就像過去的十幾年一樣,一直沒有變化,百光年外的恆星發出的微弱光芒用了幾百年才落到他的視網膜上,現在看到的不過是恆星百年前的模樣。
“破曉,餓嘛?”橙香就像往常一樣走進來。
破曉看着她,似乎有點變化,但是他現在顧不上這些了。
“還不餓,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吧.............”
“好,今天老爸老媽出去了,要是餓的話就喊我。”橙香將門帶上,房間內頓時歸於一片寂靜。
破曉盯着門看了許久,最後翻個身子,陷入柔軟的牀中,昏昏沉沉地睡去。
...............
因爲吃了鎮靜藥物的緣故,這一覺沒有夢魘,同樣,睡得也不怎麼好,醒來的時候依舊是一身冷汗。
破曉翻身下牀,睡得有些迷糊,推門而出,聞到了一股很香的氣味,走下樓,看着橙香在廚房,背對着他。
他不動聲色地走過去。
奇怪,我爲什麼不叫她?
橙香哼着不着調的小曲,切着菜。
似乎是感覺到他來了,橙香回過頭去:“啊,你醒啦,幹嘛不出聲音啊,嚇死我啦。”
橙香笑了,轉過身子,手中拿着一把菜刀,上面沾着魚的血液,順着刀面滑下。
一瞬間零度的死相再次出現在眼前,破曉盯着那把刀,顫抖着後退了好幾步。
“破曉?破曉你還好吧?”橙香詢問着走過去,但是此刻,她的聲音就像是在水中喊一般,悶悶的,視線當中,一切都變成了模糊的背影,只有那把刀和上面沾着的鮮血無比清晰。
“別過來!”破曉大吼道,抓住她的手腕翻身一個過肩摔給她撂倒在了地上。
橙香的後背重重摔在地上,她悶哼一聲,此時破曉掰着她的手腕奪下了她手中的刀扔了出去。
菜刀被扔到了客廳,“噹啷”的一聲掉在地板上,破曉坐在地上看着遠處的那把刀,喘着粗氣。
他長吁一口氣,但是身後卻傳來一陣抽泣聲。
橙香向後退了好遠,坐在地下靠在冰箱旁,她害怕地看着他,同時淚水一顆一顆地從眼眶掉落。
“破曉,你到底是怎麼了..........”
他從未見過她的哭泣,即使是在他入伍的那天,他也沒有親眼見到橙香哭,而現在,他就以這樣粗暴的方式把她弄哭了。
一瞬間,內疚大過恐懼,蔓延到他的身體各處,他向前一步,她向後退一步。
“你別過來!”橙香閉着雙眼大喊道,同時將手臂橫在自己身前保護自己。
“從你回來的時候我就感受到你不對勁了,破曉你究竟怎麼了,戰爭後遺症需要以積極的心態應對,走出那些陰影!”
破曉坐在原地,低着頭,一言不發。
“破曉,退伍吧,別這樣折磨自己了,你會瘋,我們也會瘋。”橙香用祈求的口吻說道,同時跪坐在地上。
破曉卻微微搖了搖頭道:“我要是走了,就沒有人爲犧牲的戰友復仇了。”
橙香皺了皺眉頭,但是沒有說話,低着頭,咬着嘴脣,用連自己都聽不見的聲音說道:“那你要是死了,我該怎麼辦.............”
“你說什麼?”理所當然,破曉沒聽見。
橙香站起身來,狠狠抹了一把淚水,繞過他,飛快地跑了出去,連傘都沒帶,鞋也沒穿,踏着泥濘迎着暴雨,跑回了自己的家中。
空曠的廚房再次剩下了破曉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