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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吶!就是在不斷地做選擇題,在根本沒來得及思考的時候。

溼潤柔軟的嘴脣短兵相接,世界便天旋地轉,消散不見,記憶都是在經過之後才慢慢生成的,而當下瞬息萬變。

是什麼樣的感覺呢?

像有上百隻螞蟻在上面爬,撓得上下癢癢,那些繃住了的神經被再一次攥緊,而後被溫軟的肌膚包裹其中,那些失去了彈性的神經被慢慢撫平、慢慢鬆懈下來。

於是瞬間壩口決堤,一瀉千里,暴雨傾城,四下裡涕泗滂沱,那些還沒來得及撐開傘的行人,轉瞬間便淋得渾身溼透,在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又陽光普照,光風霽月。

直到一切塵歸塵,土歸土。

“小壞蛋。”

她憋不住笑出聲來。

她站起身,看着他還直愣愣地看着她,便彎下腰勾住他的脖子,輕輕地吻了吻:“別急,我去衝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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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找我做什麼。”

她滿心戒備地打量着坐在對面的女人,裁剪得體又有設計感的黑色連身裙,身旁一看就價格不菲的斜跨包,以及不約而同的紅色高跟鞋。不同的是,自己是更青春的漆皮亮面,而對方則是更華貴的反絨皮。

“你覺得呢。”

眼前的女人聲音溫柔莞爾,根本無法讓人聚起怒意。

清水搖了搖頭,最後勉強努出一個微笑,“不過這段時間還是感謝你這麼照顧陸洋。”

“這句話,似乎應該由我來說。”

清水一愣,半晌纔開口:“他是我男朋友。”

“所以呢?”她微笑着說道,右腿優雅地搭着左腿,從腳背延伸到小腿肚上連綿起伏的曲線,透着成熟女性誘人的魅力。

所以呢?呂清水一時語塞,她恍然大悟,是啊,她根本就不在意這些,眼前的女人要的是什麼她心知肚明,她是勝券在握,纔會這麼主動地來挑釁她,她可以容忍陸洋有她這個似有若無的女朋友,但自己呢,能夠接受陸洋身旁有這樣的一個人嗎?

“其實在他身上,還有蠻多你的痕跡,”她淡淡地說道,“一個男人,能夠變得這麼貼心,可以想象你花費了多大的力氣。”

“既然你都知道,你覺得他還離得開我麼?”

“呵,”她笑着搖搖頭,“這個世界沒有誰永遠離不開誰,不把影視作品中的山盟海誓代入生活,是女人走向成熟的一個標誌。和你所說的恰恰相反,正是因爲你培養的成功,他纔不需要你,反而成爲更適合我的人,你能想象得到麼,他自己都忙得暈頭轉向,還擔心我踩着新的高跟會磨腳,特地買了後跟貼幫我粘上去。”她像是炫耀似的晃了晃自己的小腿。

“我覺得你已經分辨不出真實和想象了。”

“別活在過去,你覺得不可思議的事,往往只是因爲你沒見到過。”對面的女人揶揄道,“怎麼,想親眼看看嗎?”

清水瞪着她,沒有說話。

“再說了,你們不過是一時的抱團取暖罷了,哪兒有什麼真感情。”她端起咖啡,輕輕地抿了一口。

“你錯了,”清水打斷她,“他愛我。”

“他愛你?幾個月寸步不離陪在我身邊的人,拿什麼去愛你?用微信表情包說愛你?在陪我吃飯逛街,跟我睡覺的時候說愛你?”她前傾着上半身,譏嘲道,“不要自欺欺人了好麼,小姑娘。”

“你不瞭解陸洋。”

“每天和我朝夕相處的男人,我相信我比你更瞭解他。”她翹起的嘴角寫滿了輕蔑。

“你再瞭解他,他和你也沒有關係。”清水竭力壓抑住自己的情緒。

“以後有關了。”

“你什麼意思。”

“與其在爭吵中一拍兩散,不如留個好印象,”她上半身往後仰,輕描淡寫地說道,“別讓他來開這個口,你想破罐子破摔,我還捨不得呢。”

“啊——”

周圍的交談聲戛然而止,目光齊刷刷地看過來。呂清水拿着見底的咖啡杯,站在溼漉漉的女人面前。

被冰拿鐵澆得汗毛倒豎的女人一時被驚得花容失色,下一瞬間就反應過來,她騰地站起身,居高臨下地俯視着滿臉通紅的呂清水,嗤笑一聲,語氣裡滿是厭惡:“你該感謝我,是我勸他不要一起來的,要是看到你的僞裝下是這副氣急敗壞模樣,”她嫌棄又憐憫地搖了搖頭,“也許他早就知道了吧,只是不想親眼看見。”

“你閉嘴!”

她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他憑什麼愛你呢,你這樣的女人,有什麼可值得愛的?靠胡攪蠻纏和眼淚能留住一個人麼,笑話。”

渾身咖啡味的女人撩起一縷溼漉漉的頭髮,冷冷地瞟了她一樣,拿起挎包,在鴉雀無聲的注視中頭也不回地走出咖啡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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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使神差地,她還是站在了萬和小區的對面。

她用運動鞋替換醒目的高跟,披上黑色的遮陽斗篷,臨時買來的棒球帽和口罩遮得只露出紅腫的雙眼,她盯着路過的行人和每一輛停下的車,像一隻在黑夜裡狩獵的貓頭鷹。

她掏出手機,翻到了他的名字,但遲遲沒有撥號。下午她給他打電話的時候,他匆匆地就掛了,他真的這麼忙麼?還是像那個女人說的那樣,他是在躲着她?那爲什麼在晚些時候又回撥過來?她想不通,但她不願在這個特殊的時間節點接他的電話,和平日裡的期待不同,此時心裡是沒來由的害怕,如果真如那個女人所說的那樣,那她所有的辯解都是徒勞,所有的懇切都是乞求,她不想因爲自己,而影響陸洋的判斷,即便她不能沒有他。

她的心裡亂哄哄的,微信的好友申請有一個新提示:你好,我是賀哲。她想起來,這是下午在商場裡散心的時候,一個來搭訕的男生,她當時滿腦子都在想剛纔在咖啡廳發生的事,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什麼,迷迷糊糊的,只記得他的牙很白。她想起自己曾信誓旦旦立下的誓言,自嘲地放下了手機。

掰着指頭算,上一次和陸洋見面,已經是四個月前了,不知不覺中,他們變成了只通過網絡交流的異地戀,現在回頭來想,那些曾經覺得甜蜜的答覆,如今看來更像是冷落和敷衍,是啊,相愛的人每天都有說不完的話,怎麼會過了好幾天纔回復?可是肢體語言和神態是不會騙人的,那麼多心歡喜樂、相濡以沫的時刻,不僅僅是留存在腦海裡的片段,更是活生生存在過的事實啊。她不懂,過去和現在之間,究竟橫亙着什麼。

陸洋真的不愛自己了麼?如果在今天之前,她會覺得這個問題像是個笑話,可是如今看來,自己似乎纔是那個笑話。可是一切,是從什麼時候偏離了軌道?她拿不準,在飛漲的房價面前,陸洋是不是還能安之若素、泰然處之,亦或者如那個女人所說,問題出在自己的身上?相比於趙琳琳的爭分奪秒,自己似乎完全沒有要行動的意思——難道是自己的懶洋洋和後知後覺讓陸洋心冷了?

所有的念頭在那輛紅色的出租車停下以後都煙消雲散。

時間彷彿靜止,眼前的每個畫面都一幀一幀刻在她的腦海裡,纖毫畢現,她甚至能看到路燈下那個女人脖子上閃閃發光的項鍊——她很清楚,下午在咖啡館見面時,它還沒有出現——而項鍊這麼特殊的配飾,是不會平白無故地掛在一個女人的脖子上。

她看到陸洋向這邊掃了一眼,連忙低下頭,恨不得在身前立起一面牆擋住他的視線,她這才發覺,自己連做掩飾的道具都沒有,活像個舞臺上蹩腳的演員。她往遠處稍稍走了一小段,又忍不住回頭瞥了一眼,他們已經緊緊地依偎在一起了。

眼淚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噴涌而出,早在心裡模擬過千萬次的場景,無論是上前揪住他讓他難堪,還是衝過去和那個女人拼個你死我活,事到臨頭,她卻連邁步的勇氣都沒有,全身的力氣彷彿一下被抽光了,她心裡太清楚,如果這個男人不愛她,那麼放手對於雙方都是一種解脫,但當這一幕真的出現在眼前時,她卻希望這根本沒有發生,站在黑夜裡凝望,每分每秒都漫長。

她一刻也不想停留,踉踉蹌蹌地繞過街頭,在他們看不到的地方蹲下來,此刻再也無法抑制住自己的哭聲,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混着鼻涕和口水淌到下巴的口罩裡,再滴到滿是灰塵的地磚上。心跳像鐵錘一樣,一下一下地砸在她的心頭,痛得她蜷縮起來。悶熱的夏夜,連一絲風也沒有,她卻抖得像光腳站在冬日的天台上。

今夜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