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巳初(2)

從平康坊到昇平坊,要南下四坊;而從靖安坊到昇平坊,只需東向兩坊。

李泌先行一步,但張小敬距離更近。

如果有仙人俯瞰整個長安城的話,他會看到,在空蕩蕩的街道之上,有兩個小黑點在拼命奔馳,一個向南,一個向東,兩者越來越近,然後他們在永崇宣平的路**會到了一起。

兩聲駿馬的長聲嘶鳴響起,兩位騎士同時拉住了繮繩,平視對方。

“張小敬?”

“李司丞。”

兩個人的表情不盡相同,眼神裡卻似乎有無數的話要說。

老天爺好似一個詼諧的俳優。現在的天氣,就像十二個時辰之前兩人初次見面時一樣晴朗清澈。可有些東西,已經永遠發生了改變。

自從張小敬在酉時離開靖安司後,兩個人只見過一次,且根本沒有機會詳細相談。雖然彼此並不知道對方具體經歷了什麼事,但他們相信,如果沒有對方的努力,長安城將會是另外一副樣子。

兩人從來不是朋友,但卻是最有默契的夥伴。他們再度相見,沒有噓寒問暖——現在還不是敘舊的時候。

“我要去東宮藥圃,太子是背後一切的主使。”李泌簡明扼要地說道。他的語氣很平靜,可張小敬看得出來,他整個人就像太上玄元燈樓一樣,就快要從內裡燃燒起來。

一聽到這個地名,張小敬獨眼倏然睜大,幾乎要從馬上跌下來。李泌抖動繮繩,正要驅馬前行,卻被張小敬攔住了。

“不要去,並不是他。”張小敬的聲音乾癟無力。

李泌眉頭輕挑,他知道張小敬不會無緣無故這麼說。

“蕭規臨死前留下一句話,一句會讓長安城變亂的話。”

“是什麼?”

張小敬沒有立刻回答,而是仰起頭來,向着東方望去。此時豔陽高懸青空,煊赫而耀眼,整個長安城一百零八坊都沐浴在和煦的初春陽光下。跟它相比,昨晚無論多麼華麗的燈輪都變得如同螢火一樣卑微可笑。

李泌順着張小敬的視線去看,在他們站立的永崇宣平路口東側,是那一座拱隆於長安正東的樂遊原。它寬廣高博,覆蓋宣平、新昌、昇平、升道四坊——東宮藥圃,正位於樂遊原南麓的昇平坊內。春日已至,原上鬱鬱蔥蔥,尤其是那一排排柳樹,在陽光照拂之下顯露出勃勃綠色。

“只消再來一陣春風,最遲到二月,樂遊原便可綠柳成蔭了。”張小敬感嘆道。

“你到底想說什麼?”李泌不耐煩地追問。

張小敬嘆了口氣,緩緩吟出了兩句詩:“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

一聽到這個,李泌整個人霎時僵立在馬上。

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長安上至老翁下到小童,誰不知道,這是賀知章的《柳枝詞》。身爲長安的不良帥,在這一個詩人云集的文學之都辦案,不懂點詩,很難開展工作。所以蕭規一吟出那兩句詩時,張小敬立刻判斷出了他說的是誰。

可這個揭示出的真相,未免太驚人了。

負責長安策防的靖安令,居然是這一切的幕後主使?這怎麼可能?

張小敬一直對此將信將疑,以爲這只是蕭規臨死前希望長安大亂的毒計。可當他一聽到李泌說要趕去東宮藥圃時,便立刻知道,這件事極可能是真的。蕭規在臨死之前,並沒有欺騙他的兄弟。

“東宮藥圃……東宮藥圃……我怎麼沒想到,這和東宮根本沒什麼關係,明明就是爲了方便賀監啊。”李泌揪住繮繩,在馬上喃喃自語。

東宮藥圃位於昇平坊,裡面種植的藥草優先供給東宮一系的耆宿老臣。賀知章的宅院設在宣平坊,初衷正是方便去藥圃取藥——自然也方便跟留後院接頭。他被東宮這兩個字誤導,卻沒想到與這裡關係最密切的,居然是靖安令。

“沒想到……這一切的背後,居然是賀監。他圖什麼?他憑什麼?”張小敬實在想不通。

現在回想起來,賀知章在靖安司中,確實對李泌的行事有諸多阻撓。雖然每一次阻撓,都有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但從效果來看,確實極大地推遲了對突厥狼衛的追查。

可是這裡,有一個說不過去的疑點。

“我記得賀監明明已經……呃,重病昏迷了啊。”

張小敬別有深意地看向李泌。

十四日午正,李泌爲了獲得靖安司的控制權,用焦遂之死把賀知章氣病回宅去休養。然後在申正時分——即張小敬被右驍衛抓走之後——李泌前往樂遊原拜訪賀知章,希望請他出面去和右驍衛交涉,但遭到拒絕。

接下來在那間寢室發生的事,就顯得撲朔迷離了。

對外的說法是,賀知章聽說靖安司辦事遭到右驍衛阻撓,氣急攻心,昏迷不醒。李泌藉此要挾甘守誠,救下張小敬。可張小敬知道,在李泌的敘述裡存在着許多疑點,賀知章絕不會爲自己的安危這麼上心,他突然昏迷不醒,只有一個原因——李泌。

華山只有一條路,巨石當道,想上去就得排除掉一切障礙。

“你確定他真的昏迷了?”張小敬問。

李泌注意到張小敬的眼神,冷冷道:“藥王的茵芋酒雖是奇方,可一次不宜飲用過多,否則反會誘發大風疾。”

這算是間接肯定了張小敬的疑問。

張小敬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幅驚人的畫面。賀知章氣喘吁吁地躺倒在牀,而李泌手持藥盞,面無表情地把黃褐色的藥湯一點點灌進去,然後用枕頭捂住他的嘴,等着病情發作。賀知章的手開始還在拼命舞動,可後來慢慢沒了力氣……

“你確定他不是僞裝騙你?”張小敬問。

李泌十分肯定地點了點頭。他現在像是一尊臉色灰敗的翁仲石像,渾身一點活力也沒有。半晌,李泌方纔緩緩開口道:“我記得你問過姚汝能一個問題:倘若舟行河中,突遇風暴,須殺一無辜之人祭河神,餘者才能活命,當如何抉擇?你的回答是殺——我的回答也一樣。”

李泌這一番話,張小敬幾乎在一瞬間就聽明白了。

爲了拯救長安,張小敬出賣了小乙,在燈樓幾乎殺了李泌,而李泌也因爲同樣的理由,對賀知章下手。爲了達成一個更重要的目標,這兩個人都義無反顧地選擇了悖德之路。可此時看到李泌的痛苦神情,張小敬才知道,他心中揹負的內疚,不比自己輕多少。

兩個人都清楚得很,這是一件應該做的錯事,可錯終究是錯。每一次迫不得已的抉擇,都會讓他們的魂魄黯上一分。

“可是……”張小敬皺起了眉頭,“如果賀監確實重病,這此後的一切事情,又該如何解釋?

一抹濃濃的自嘲浮現在李泌臉上:“也許是賀監的計劃太妥帖了,妥協到即使他中途昏迷不醒,計劃一樣會發動。他算到了所有的事,卻唯獨沒預料到,我會突然下這麼狠的手。”

他說到這裡,不由得苦笑起來。

焦遂之死,表面上看是李泌故意氣跑了賀知章,其實是賀知章藉機行事,找個理由退回樂遊原宅邸。他本打算坐鎮指揮接下來的計劃,可沒想到李泌會突然來訪,更沒想到他會膽大包天,對自己下手。

兩個人連番的誤會,演變成了一個極其詭異的局面。幕後主使者在計劃發動前就被幹掉,而計劃卻依然按部就班地執行起來。

這真是一件諷刺的事。

李泌和張小敬立在馬上,簡短地交流了一下。先前他們兩個人各有各的境遇,都只摸到了黑幕一角。如今兩人再次相見,碎瓦終於可拼出整片浮雕的模樣。

賀知章應該在長安城佈下了三枚棋子,一枚是突厥狼衛,一枚是蚍蜉。前者用來轉移視線,後者用來執行真正的計劃。還有一枚,是靖安大殿的內鬼通傳,必要時刻來配合蚍蜉走出關鍵一步。

以賀知章的地位和手段,悄無聲息地做出這一系列安排並不難。

“賀監前一陣把京城的房產全都賣了,我們都以爲他是致仕歸鄉,富貴養老,誰想到他是把錢通過守捉郎,投到蚍蜉這裡來了。”李泌道。也只有如此,才能解釋爲何蚍蜉的能量會大到了這般地步。

“可是……”張小敬還是想不明白,“他爲什麼要做這樣的事?”

賀知章得享文名二十餘年,無論聖眷、聲望、職位都臻於完滿,又以極其隆重的方式致仕。一位風燭殘年的老者,爲何要鋌而走險做出這樣大逆不道的事情呢?

“直接去問他就是!”

李泌陡然揚鞭,狠狠地抽打了馬屁股。坐騎驚得一躍而起,朝着樂遊原疾馳而去。張小敬早預料到了他會有這樣的反應,也抖動繮繩跟了上去。

賀知章一直留在樂遊原的宅邸裡,不曾離開。這一天發生的事太多了,無論他是否真的昏迷,這兩個人都需要當面去跟他了結。

昨晚有許多達官貴人登上樂遊原賞燈,原上道路兩側全是被隨手丟棄的食物殘骸和散碎綵綢。八個馬蹄交錯踢踏在這些垃圾上,掀起一團團塵土。兩騎毫無停滯,直奔東北角的宣平坊而去。一路上,張小敬順便把移香閣的事情說了一下,李泌卻未發表任何評論。

宣平坊很好找,只要望着柳樹最密之處去便是。那裡是全城柳樹最多的地方,有一個別號叫作柳京。兩人奔跑了一段,遠遠看到一片繁茂的柳林。在綠柳掩映之中,可以看到一座黑瓦白牆的精緻宅邸。

這附近的地勢不太平坦,按說馬匹走到這裡,應該要減速纔對。可李泌像是瘋了一樣,不停抽打馬匹,讓速度提升,直撲那座宅院。

就在這時,那座宅院的大門徐徐開啓,一個人從裡面走了出來。他似乎早預料這兩騎會到來,恭敬地立在門楣之下,叉手迎候。

兩騎越來越接近宅邸,這時張小敬卻突然覺得哪裡不對,他擡起頭來,嗅到了一絲令人不安的氣味。

“李司丞,慢下來!”

張小敬高聲喊道,可李泌卻充耳不聞,揚鞭瘋馳,轉瞬間便已穿過柳樹林,直奔宅邸而去。張小敬一看追趕不及,手掌焦慮地往下一擺,無意中碰到一件硬器。他低頭一看,居然是一把掛在馬肚子側面的短弩。

檀棋是從龍武軍隨行的馬隊裡給張小敬弄到的坐騎,馬身上的轡頭武裝都還未卸掉。張小敬毫不猶豫,摘下短弩,咔嚓一下弩箭上弦,對着前方扣動懸刀。

咻的一聲,弩箭飛了出去,在一個彈指內跨越了十幾步,釘在了李泌坐騎的右側。坐騎發出一聲哀鳴,前蹄垮塌。李泌一下子從馬背上被甩下去,在地上狼狽地打了幾個滾。

李泌還未明白髮生什麼,張小敬已飛馳而至,直接從馬上跳下來,抱住李泌朝着旁邊的一處土坑滾去。而他的坐騎因爲強烈的慣性繼續向前,轟地撞在一棵柳樹上,筋裂骨斷。

在下一個瞬間,柳林中的那座恬靜宅邸一下子爆裂開來,赤紅色的猛火從內裡綻放,向四面八方噴射出亮火與瓦礫,一時間飛沙走石,牆傾柳摧,在樂遊原頂掀起一陣劇烈的火焰暴風。

沒想到,這宅邸裡,居然還藏着一枚威力巨大的猛火雷。

張小敬拼命把李泌的頭壓下去,儘量緊貼坑地,避開橫掃而來的衝擊波。頭頂撲簌簌地沙土飛揚,很快兩個人都被蓋在厚厚的一層土裡。

等到一切都恢復平靜,張小敬這才擡起頭,把腦袋頂上的土抖落。眼前的景色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柳林倒伏,石山狼藉,那原本雅靜的原上宅邸變成了一片斷垣殘壁,嫋嫋的黑煙直升天際。至於門前守候之人,自然也被那火獸徹底吞噬,粉身碎骨。

“哈哈哈哈……”

張小敬聽到一陣詭異的笑聲。這笑聲是從身下傳來,開始很小聲,然後越來越大聲,到最後幾近瘋狂。李泌躺在坑底,臉上蓋滿了泥土,在大笑聲中肌肉不住地顫抖着,讓灰土變化成各種形狀,神情詭異。

“閉嘴!”

張小敬惡狠狠地吼了一聲,伏低身子,謹慎地朝四周望去。他萬萬沒想到,賀知章居然連自己的宅邸都安排了猛火雷,如果敵人安排了什麼後手,現在就該出來了。李泌卻搖搖頭:“不會有埋伏了,不會有了。我已經想明白了,想明白了……”

“爲什麼?你又發現了什麼嗎?”他問。

李泌的笑聲漸低,可卻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張小敬,你可知道,我一個修道之人,爲什麼重回俗世,接掌靖安司?”

“爲了太子?”

李泌輕輕點了一下頭:“不錯,爲了太子,我可以犧牲一切。”然後他停頓了一下,語氣變得奇妙:“賀監也是。”

“啊?”張小敬聞言一驚,這是什麼意思?難道賀知章還是個忠臣不成?

“我之前見到李林甫,他對我說了一句話,叫作‘利高者疑’,意思是說,得利最大的那一位,永遠最爲可疑。遵循這個原則,我纔會懷疑這一切是太子策動。但現在看來,我想差了……這個利益,未必是實利,也可以是忠誠。”

張小敬眉頭緊皺,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李泌索性躺平在坑裡,雙眼看着天空,喃喃說道:

“幕後的主使者在發動闕勒霍多之前,做了兩件事。一是讓我在燈樓現身,把太子誘騙到了東宮藥圃,這個你是知道的;二是用另外一封信,把李林甫調去安業坊宅邸。兩人同時離開春宴,你覺得他的用意是什麼?”

張小敬皺眉細想,不由得身軀一震。

賀知章做出這樣的安排,用意再明顯不過。一旦天子身死,太子便可以堂而皇之地登基。而中途離開的李林甫,自然會被打成災難的始作俑者,承擔一切罪名。

賀知章從來不是爲了自己的利益,也不是爲了自己家族的利益。他苦心經營的一切,都是爲了太子。

“沒想到賀監這位太子賓客,比你這供奉東宮的翰林還要狂熱……”張小敬說到這時,語氣裡不是憤懣,而是滿滿的挫敗感。可下一個瞬間,李泌的話卻讓他怔住了。

“不,不是賀監。”李泌緩緩搖了一下頭。

“什麼?不是?可一切細節都對得上……”

“利高者疑,這個利益,未必是實利,也未必是忠誠,也可能是孝順。”李泌苦笑着回答,伸手向前一指,“真正的幕後黑手,是賀監的兒子,賀東。”

“那個養子?”

“賀監願意爲太子盡忠,而他的兒子,則爲了實現父親盡忠的心願,用他自己的方式去盡孝。”李泌的語氣裡充滿感慨,卻沒繼續說透。

張小敬完全不知該說什麼好了。這個猜測簡直匪夷所思,已經完全超出了正常人的思路,只有最瘋狂的瘋子纔會這麼想。

“能搞出闕勒霍多這麼一個計劃的人,難道還不夠瘋嗎?”李泌反問。

“你這個說法,有什麼證據?”

李泌躺在土坑裡,慢慢豎起一根手指:“你剛纔講:元載誣陷封大倫時,提出過一個證據,說燈樓的竹籍,都是由他這個虞部主事簽註,因此才讓蚍蜉矇混過關。這個指控,並不算錯,只不過真正有能力這麼做的,不是封大倫這個主事,而是賀東——他的身份,正是封大倫的上司,虞部的員外郎啊!”

這一個細節,猛然在張小敬腦中炸裂,他的呼吸隨之粗重起來。這麼一說,確實能解釋,爲何蚍蜉的工匠能在燈樓大搖大擺地出沒,有賀東這個虞部員外郎做內應,實在太容易了。

“還有安業坊那所有自雨亭的豪宅,隱寄的買家身份一直成疑。而賀東作爲賀監養子,不入族籍,但貴勢仍在,由他去辦理隱寄手續,再合適不過。

“賀監病重,長子賀曾遠在軍中,幼子尚在襁褓,唯一能代他出席春宴的,只有賀東。如果現在去查勤政務本樓的賓客名單,一定有他的名字。也只有他,能不動聲色地在宴會上放下兩封信,將太子李亨與右相李林甫釣出去。

“可能賀東明知我對他的父親下手,居然隱忍不發,還陪着我去甘守誠那裡演了一出逼宮的戲。那時候,恐怕他早就知道蚍蜉會對靖安司動手,暗地裡不知冷笑多少回了。而我還像個傻瓜似的,以爲騙過了所有人——蚍蜉殺我的指令,恐怕就是從賀東那裡直接發出的。”

一條條線索,全都被李泌接續起來了。那一場爆炸,彷彿撥開了一切迷霧,一位苦心經營的孝順陰謀家,慢慢浮出了水面。可張小敬實在無法想象,這一場幾乎把長安城翻過來的大亂,居然是一個木訥的大孝子一手策劃出來的。

“我不相信,沒有賀監的默許和配合,賀東不可能有這麼強的控制力。”

張小敬還想爭辯,李泌盯着他,苦澀地搖了搖頭:“這個答案,我們大概永遠不可能知道了。”

“爲什麼?賀監雖然昏迷不醒,可只要抓住賀東……呃!”張小敬話一出口,便意識到了答案,因爲李泌一直望向那一片剛剛形成的斷垣殘壁,煙霧嫋嫋。

“剛纔站在門口那位,就是賀東本人。他到死,都是個孝順的人啊。”

剛纔那一場爆炸實在太過劇烈,賀東站在覈心地帶,必然已是屍骨無存。以他的孝行,知道陰謀敗露後,絕不能拖累整個家族,死是唯一的選擇。

兩人慢慢從坑裡爬起來,互相攙扶着,朝已成廢墟的賀宅走去。這一路上滿地狼藉,碎礫斷木,剛纔的美景,一下子就變成了地獄模樣。賀東的屍骨,已隨着那離奇的野心和孝心化爲齏粉。那一場震驚全城的大亂,居然就是從這裡策源而起。

十二個時辰之前,他們可沒想到過,竟是這樣一個結局,竟會在這裡結局。

兩個人站在廢墟里,卻不知尋找什麼纔好,只得呆然而立。賀東在自盡前,肯定把賀知章給撤走了,他一個孝子可不能容忍弒父的罪名。不過現在就算找到賀知章,也毫無意義。老人病入膏肓口不能言,到底他對養子的計劃是毫不知情,還是暗中默許,只怕會成爲一個永久的謎。

李泌扶住只剩下一半的府門,忽然轉頭向着半空的輕煙冷笑,像是對着一個新死的魂靈說話:“賀東啊賀東,你可以安心地去了。你的陰謀不會公之於衆,無辜的賀家不會被你拖累,會繼續安享賀監的榮耀和餘蔭,一切都不會變。”

張小敬的獨目猛然射出精光:“爲什麼?!這麼大的事,怎麼會如此處理?”

“正因爲是這麼大的事,纔會如此處理。”李泌淡然道,眼神依然盯着半空的輕煙,“天子如此信任的重臣親眷捲入長安之亂?朝廷的臉面還要不要了?難道天子沒有識人之明?”

“可是……”

“正月初五,天子已經鄭重其事地把賀監送出長安城,他已經在歸鄉的路上,不在長安。這個事實,誰也不敢去否認。所以最終被推出來的替罪羊,應該就是你說的那個無關痛癢的封大倫。至於賀東,會被當成這一次變亂的犧牲者之一,被蚍蜉的猛火雷炸死……呵呵。”

張小敬爲之啞然。

李泌朝廢墟里又走了幾步,俯身撿起半扇燒黑的窗格,擺弄幾下,又隨手拋開:“可惜此事過後,靖安司是肯定保不住了,我大概也要被趕出長安去。不過你放心,我答應給你赦免死罪,就一定會做到;檀棋想跟你,也隨她,我將她放免——只可惜了太子,他以後的處境,只怕會越發艱難啊……”

張小敬直起身子,走到李泌身邊。他的肩膀在顫抖,嘴脣在抖,眼神裡那壓抑不住的怒焰,幾乎要噴薄而出。李泌以爲他要對自己動手,坦然挺直了胸膛。不料張小敬一咬牙,一腳踢飛了那半扇窗格,幾乎怒吼而出:

“天子、太子、皇位、靖安司、朝堂、利益、忠誠……你們整天考慮的,就只是這樣的事嗎?”

“不然呢?”李泌歪歪頭。

“這長安城居民有百萬之衆。就爲了向太子獻出忠誠,爲了給父親盡孝,難道就可以拿他們的性命做賭注嗎?你知道昨晚到現在,有多少無辜的人被波及嗎?到底人命被當成什麼?爲什麼你們首先關心的,不是這些人?爲什麼你對這樣的事,能處之泰然?”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狂暴質問,李泌無奈地嘆了口氣。他拍拍手,晃晃悠悠地走到宅邸的邊緣。這裡幾乎是樂遊原的最高點,可以遠眺整個城區,視野極佳。

李泌站定,向遠處廣闊的城區一指,表情意味深長:“你做了九年不良帥,難道還不明白嗎?這,就是長安城的秉性啊。”

張小敬突然攥緊五指,重重一拳將李泌砸倒在地。後者倒在賀宅的廢墟之間,嘴角流出鮮血,表情帶着淡淡的苦澀和自嘲。

張小敬從來沒這麼憤怒,也從來沒這麼無力。他早知道長安城這頭怪獸的秉性,可從來沒有真正喜歡過。他無時無刻不在試圖掙扎,想着不被吞噬,卻總是會被撕扯得遍體鱗傷。

忽然,從頭頂傳來幾聲吱呀聲。張小敬擡起頭來看,原來李泌倒地時引發了小小的震動,賀府門框上那四個代表了門第的門簪搖搖欲墜,然後次第落地,在地上砸出了四個深深的坑。

李泌從地上艱難地爬起來,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鮮血。剛纔那一拳,可是把他打得不輕。不過李泌倒沒生氣,他的聲音裡透着深深的疲憊和心灰意冷:

“這一次我身臨紅塵,汲汲於俗務,卻落得道心破損。若不回山重新修行,恐怕成道會蹉跎很久——你又如何?”

張小敬搖搖頭,沒有理睬這個問題。他一瘸一拐地穿過賀府廢墟,站在高高的樂遊原邊緣,俯瞰着整個長安城。

在他的獨眼之中,一百零八坊嚴整而**地排列在朱雀大街兩側,在太陽的照耀下熠熠生輝,氣勢恢宏。他曾經聽外域的胡人說過,縱觀整個世界,都沒有比長安更偉大、更壯觀的城市。昨晚的喧囂,並未在這座城市的肌體上留下什麼疤痕,它依然是那麼高貴壯麗,就好像永遠會這樣持續下去似的。

一滴晶瑩的淚水,從張小敬乾涸已久的眼窩裡流淌而出,這還是他來長安九年以來的第一次。

(全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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