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辰正

這時候遠方東邊的日頭正噴薄而出,

天色大亮,整個移香閣開始瀰漫起醉人的香味。天寶三載元月十五日,辰正。

長安,長安縣,興化坊。

在靖安司裡,大殿通傳是一個奇妙而矛盾的角色。

他在靖安司中無處不在,無人不知。每一個人都見過這個人奔跑的身影,每一個人都熟悉他的洪亮嗓門。頻頻出入大殿,頻頻通報往來大事。長安城內多少情報都是經他之手,傳達給各個主事之人。又有多少決策,是經他之手分散到望樓各處。

可奇怪的是,卻偏偏根本不會有人留意到他的存在,甚至不知道他的姓名。大家都把他當作一個理所當然的存在,就好似終南山中一隻趴在樹上的夏日鳴蟬,蟬愈鳴,林愈靜。沒有人會特意把注意力放在一個通傳的身上。

這樣一個人,竟然就是把蚍蜉引進來的內鬼。

乍一聽似乎駭人聽聞,可仔細一想,再合理不過。能頻繁出入靖安司各處,能第一時間掌握最新的局勢動態與決策,而且還完全不會引人注意——不是他,還能是誰?

這是一個巧妙的錯覺,幾乎瞞過了所有人。他們都在遠處拼命低頭尋找,可這內鬼卻站在燈下的黑暗中,面帶着譏笑。

趙參軍看着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通傳,面色凝重。他不是靖安司的人,可也清楚這個人身上干係重大,不能有任何閃失。抓住內鬼,並不意味着大功告成。這傢伙一定有自己的跟腳,設法找到幕後主使,纔是重中之重。

必須儘快送回京兆府才成!

姚汝能的手臂,仍舊死死抱緊通傳的身體,有如鐵箍一般。趙參軍下令把兩個人分開,幾個強壯的士兵輪流使勁,這才勉強把十指掰開,可見姚汝能在昏迷前下的死力有多強硬。

士兵們七手八腳地把通傳綁好,嘴裡勒上布帶,弄了一副擔架朝京兆府擡去。趙參軍看了一眼躺倒在地身負重傷的姚汝能,深深地發出一聲嘆息。

姚汝能背部那個傷看起來不太妙,就算醒了也是個癱瘓的命。這麼有幹勁的年輕人,本來前途無量,可惜卻折在這裡了。他曾經在右驍衛裡被這小子脅迫過,但如今也不得不暗讚一句好樣的。若不是姚汝能奮不顧身,搞不好這個內鬼就順利逃掉了。

趙參軍想不明白的是,他爲何要如此拼命?這靖安司的俸祿有這麼高嗎?說起來,他今天碰到的靖安司人都是怪胎,姚汝能是一個,李泌是一個,張小敬更是一個,就連那個女的,都有點不正常。

趙參軍搖搖頭,收回散漫的心神,吩咐弄一副擔架把姚汝能快送去施救,然後想了想,又派了一個人,把內鬼被擒的消息儘快送去安業坊。他知道李泌正在那裡辦事,這個消息必須得第一時間告知他。

吩咐完這些事之後,趙參軍這才顧上擡頭看看天色。這時晨曦的光芒越發明亮,黑色的天幕已褪成淡青色。正月十五日的天就快要亮了,喧囂了一夜的長安城即將再次沐浴在陽光之下。

可不知爲何,趙參軍覺得心裡沉甸甸的,全無暢快通透之感。

聞染拍了拍雙手,把最後一點香灰從掌心拍掉,然後將新壓出來的香柱小心地擱在中空竹筒裡,挎在腰囊裡。岑參站在她身後,臉色凝重:

“聞染姑娘,你確定要這麼做?”

聞染對着張小敬的牌位恭敬地點了一炷降神香,看着那嫋嫋的煙氣確實升起,這才答道:“是的,我考慮清楚了。”

“你好不容易逃出生天,應該好好休息一下才是。”岑參勸道。

這姑娘從昨天早上,苦難就沒停歇過。先被熊火幫綁架,然後又被靖安司關押,亥初還在慈悲寺鬧出好大事端,可謂是顛沛流離,驚嚇連連。尋常女孩子,只怕早已崩潰了。

聞染臉色憔悴,倔強地搖搖頭。岑參嘆了口氣,知道沒什麼可說的了。

早在亥時,岑參按照聞染的叮囑,徑直趕去了聞記香鋪,收了招牌,拿了張小敬的牌位。他正準備把這兩樣東西燒掉,沒想到聞染居然也回來了。

一問才知道,她無意中得了王韞秀的庇護,元載這才放棄追捕。不過她卻沒留在王府,急匆匆地趕回香鋪。岑參正要恭喜她逃出生天,聞染卻愁眉不展。她在靖安司裡聽了一堆隻言片語,發現恩公正陷入**煩。

岑參本以爲這姑娘會放聲哭泣,想不到她居然冒出一個異想天開的想法:封大倫是一切麻煩的根源,只要能挾持住他,就能爲恩公洗清冤屈。

這個想法嚇了岑參一跳,當他聽完了聞染的計劃後,更是愕然。沒想到在那一副怯弱的身軀裡,居然藏着這麼堅忍的性子。不過仔細想想,若無這等決不放棄的堅忍,只怕聞染早已落入熊火幫或元載之手等死了。這姑娘表面柔弱,骨子裡卻強硬得很,這大概是源自其父親的作風吧。

“恩公爲聞家付出良多,若是死了,我自當四時拜祭,永世不忘;若現在還有一線生機,而我卻因畏怯而袖手旁觀,死後怎麼去見我父親?”聞染堅定地說道。

“可是挾持了封大倫,也未必能救你的恩公啊。”

“我能做的,就只有這些而已。”聞染回答,舉起右拳捶擊左肩。岑參問她這是什麼意思,聞染說這是父親聞無忌教給她的手勢,意思是九死無悔。

岑參生性豪爽,他思忖再三,決定自告奮勇,去助她完成這樁義舉。一個待考士子,居然打算綁架朝廷官員,這可是大罪。可岑參不在乎,這件事太有趣了,一定能寫成一首流傳千古的名作。

他幾乎連詩作的名字都想好了。

延興門的城門郎現在有點惶惑,也有點緊張。

他最先聽到和看到的,是來自興慶宮的巨響和煙火瀰漫。可他身負守門之責,不敢擅離,只能忐忑不安地靜待上峰指示。等來等去,卻等到了城門監發來的一封急函,要求嚴查出城人員。他還沒着手佈置,忽然又聽到街鼓咚咚響起。按照規定,鼓聲六百,方纔關閉城門。可很快望樓又有京兆府的命令傳入,要求立即落鑰閉門,嚴禁一切人等出入。

這些命令大同小異,一封比一封緊急。可城門郎知道,命令來自不同衙署,這意味着整個長安城已經亂了,沒有一個抓總之人,各個衙署不得不依照自己的判斷行事。

這上元節還沒過一天呢,就鬧出這麼大亂子,城內那些衙署幹什麼吃的?城門郎暗自腹誹了幾句,把架子上一領山文甲拎起來,那一片片山字形的甲片嘩啦直響。非常時期,武官必須披甲,他可不敢怠慢。

城門郎穿戴好之後,略顯笨拙地走出宿直屋子,沒好脾氣地喝令守兵們趕緊去關門。他的親隨小聲道:“監門那邊沒人,那些門僕八成看燈還沒回來……”城門郎眼睛一瞪:“胡鬧!就沒留個值班的?他們是想殺頭嗎?”

關閉城門很簡單,幾個士卒推下絞盤就是,可落鑰就不是那麼容易了。大唐對門戶之防十分看緊,城門郎可以驅動衛兵,但城門管鑰卻是由監門負責。這樣一來,門衛與鎖鑰掌在不同人手裡,降低被買通的風險。城門郎如果要關門落鎖,得派人去找監門,讓那邊派門僕送鑰匙過來。

昨夜燈會,沒有宵禁,城門也徹夜敞開。監門那些門僕居然擅離職守跑去看燈,一個都不留。城門郎恨得咬牙切齒,但眼下也沒別的辦法,只好先把城門關上再說。

就在這時,忽然又有守兵跑過來:“城外有人請求入城。”城門郎心想,這肯定是出去放河燈的閒漢,想都不想就回絕:“不行!讓他們滾。”

“呃……要不您還是親自去看看?”守兵面露爲難之色。

城門郎眉頭一皺,一振甲衣,邁步沿臺階走到城頭,他探頭朝下望去,愣住了。藉着晨光,他看到城下有一人一騎。那騎士頭戴斗笠,身着淺褐色急使號服,倒沒什麼特別的。可那坐騎卻不一般,那畜生鼻孔翕張,嘴角微微泛着白沫,一看就是剛經長途跋涉的驛馬,而且是毫不恤力的狂奔。它兩側橫擔着兩個碩大的黃綠竹條大筐,蓋上縛着錦帶,黃紙封貼,馬後還插着一杆鋸齒邊的赤色應龍旗。

一看到那面不過一尺長的小旗,城門郎神情劇變。他急忙把頭縮回去,帶着親隨噔噔噔下了城頭,走到城門洞子裡,打開一個小縫,讓這一騎進來。

城門郎親自查驗了騎士的一應魚符憑信,沒有問題,又走到那大筐旁邊,卻沒敢動那封紙。他低下頭,看到有細木枝子從筐裡伸出來,嗅了嗅,可以聞到一股清香。他旋即直起腰來,對使者笑道:“尊使來得真及時,若是等一下落了鑰,就連我也沒法給你開門了。”使者不置一詞,收回符信,一夾馬肚子,穿過延興門的城門洞子,徑直衝入城內。

有守軍好奇地問這是什麼人,城門郎擦了擦汗,壓低聲音道:“這是涪州來的急使。你看到那應龍旗的鋸齒邊了嗎?一共七個,一齒一日,七日之內必須把貨物送到長安。”

有川籍的士兵不禁驚呼:“從涪州到這裡怕有兩千里路,七天時間,那豈不是中間不能有一刻停歇?什麼貨物這麼值錢?”這些士兵每日看着商隊進出,對於行腳使費很清楚,這麼狂跑,沿途得累死多少馬匹,哪怕那兩個大筐裡裝滿黃金,也得賠本吧?

面對屬下的好奇,城門郎只說了兩個字:“荔枝。”那川籍士兵又驚道:“這才一月份,哪裡來的荔枝?”城門郎冷笑道:“土室蓄火,溫棚蒸鬱,大把錢糧撒下去,什麼養不出來?這還不算什麼,剛纔那筐裡伸出來的樹枝看到了麼?爲了讓荔枝運抵長安還是新鮮的,不是直接摘果,而是連枝剪下來。運一筐荔枝,就得廢去一棵荔枝樹。”

士兵們怔怔道:“這,這荔枝得貴成什麼樣?誰會去買?”

城門郎轉過頭去,望向北方宮城方向喃喃道:“自有愛吃之人,自有願買之人……”卻沒細說,而是轉過頭嚴肅地教育道:“掛着應龍旗的急使,每個月都會來一次。平時都是走啓夏門,所以你們不認得。今天大概啓夏門關得早,他繞路跑來咱們延興門了。下次記住,再嚴厲的命令,在這個旗面前都不是事,千萬不能阻攔,不然大禍臨頭。”

衆人紛紛點頭,城門郎一揮手:“別閒聊了,趕緊把門關上,再去找監門那羣笨蛋,落不了鑰我要他腦袋!”

那騎士進了延興門,徑直走了大約兩坊距離。四周的行人行色匆匆,都在街鼓咚咚聲中往家裡趕去,已經有士卒巡街吆喝,不過沒人敢阻攔那一面應龍旗。騎士觀察片刻,躍馬進入附近永崇坊。這裡的東南角有一個廢棄的放生池,傳說曾經鬧過妖狐,所以很少有人靠近。

到了放生池邊,騎士摘下斗笠,露出阿羅約的那張憨厚面孔。他翻身下馬,把坐騎右側的大筐卸下來,蜷縮在裡面的張小敬一下子滾落出來,隨之滾出來的還有幾十枚新鮮荔枝和幾根樹枝。

阿羅約每天都牽着駱駝出城餵養,知道每隔一個月,就會有一騎運送荔枝的飛使抵達長安,也知道那應龍旗比軍使還威風,任何時候都暢通無阻。今天恰好就是飛使送貨的日子,他爲了恩公,大着膽子把那飛使給截住打昏,自己假扮騎士,帶好全套符信,然後把張小敬藏進了筐裡。那筐頂黃條是御封,誰也不敢擅自開啓,於是就這麼混進城裡來了。

全天下也只有這一騎,能在長安城封閉之際,還進得來。

張小敬從地上站起來,拍掉身上的果葉,環顧四周,眼神裡透着些鬱郁之色。他適才吃了點野味,狀態略微恢復,只有嗓子仍舊說不出話來。阿羅約看向恩公,覺得他身上似乎發生了什麼變化:雙鬢好像又斑白了一點,那一隻犀利的獨眼,現在卻鋒芒全失,只剩下一片晦暗的渾濁。

大概是同伴的去世讓他很傷心吧?阿羅約猜測,可是沒敢問。

張小敬比了個手勢,讓阿羅約在附近找來一根燒過火的炭棍和一張廢紙。他雖不能像文人一樣駢四麗六地寫錦繡文章,但也粗通文字。炭棍唰唰地在紙上畫過,很快寫成一封短信。

張小敬把信摺好遞給阿羅約,然後指了指遠處的城樓。阿羅約看懂了意思,是讓他把信交給延興門的守軍。不過他很奇怪,若這封信如此重要,爲何恩公不自己送過去呢?張小敬搖搖頭,指向另外一個方向,表示還有別的事。

張小敬知道自己的身份太敏感了,貿然出現在官軍面前,會橫生無數枝節。天子的危機現在已經解除,讓阿羅約去報個信就足夠了。至於他,必須立刻趕去靖安司,如果李泌還活着,他一定會留在那邊。

蕭規臨終前留下的那句話太過駭人,他沒法跟任何人講,無論如何得先讓李泌知道,而且要儘快。

阿羅約把短信揣好,向恩公鞠了一躬,轉身離去。張小敬牽過那匹駿馬,把兩個荔枝筐卸掉丟進放生池,翻身上去,強打起精神朝坊外衝去。

藉着應龍旗的威勢,守軍不敢阻攔。張小敬離開永崇坊,沿着大路又向西跑了一段路。坐騎忽然發出一聲哀鳴,躺倒在地,口吐白沫,眼看不行了。

這匹快馬從戶縣子午谷出來,一路狂奔,到長安已是強弩之末。現在非但沒得到休息,反又被張小敬鞭撻着跑了一段,終於堅持不住,轟隆一聲倒在地上。張小敬騎術高明,可衰弱的身體反應不過來,一下子被摔下馬去,頭上斗笠被摔落在地,滾出去很遠。

他從地上咬着牙爬起來,朝四周望去,想找找是否有別的代步工具。這時對面傳來一陣腳步聲,原來是督促居民回坊的萬年縣衙巡哨。

這些巡哨看到一匹驛馬躺倒在路中間,還有個使者模樣的人站在旁邊,十分蹊蹺,紛紛舉起了武器,朝這邊呼喊。張小敬口不能言,只得把應龍旗拿起來揮動。巡哨裡有懂行的,一看這旗,知道厲害,動作遲疑起來。

可哨頭卻眼神一眯,手握鐵尺走過去,狠狠抽在張小敬的脖頸上,直接把他打趴在地:“張閻王?你冒充皇使飛騎,真以爲咱認不出來?”

那一隻獨眼在萬年縣太有名氣,誰都知道怎麼回事。張小敬看這哨頭的臉,並不認識,大概是自己入獄後新提上來的。哨頭獰笑道:“張大帥收拾過的小角色太多,怎麼會認識我呢?不過我知道一個人,您一定認識,而且他也一定很想見你。”

張小敬一愣,難道他們要把自己抓回萬年衙門?他心中大急,此事涉及重大,豈能在這裡耽擱!

哨頭也不答,招呼兩個人把張小敬架起來,朝着旁邊一條路走去。張小敬試圖掙扎,可那兩個巡哨各執一條胳膊,讓他無力反抗。

若換了平時,這兩個人根本走不了一回合。張小敬先戰突厥狼衛,又阻止了蚍蜉,卻被這兩個小雜魚按得死死的,可謂是虎落平陽。

這一行人走街串巷,很快來到一處宅邸。宅邸只有一進,正中是個小庭院,修得非常精緻,石燈楠閣、蒼松魚池一樣不缺,北邊坐落着一座淺黃色的閣樓,還散發着淡淡的香味。哨頭站在庭院門口等了一陣,很快出來一個淺青官袍的中年男子,他眼狹鼻鉤,看到張小敬被押在門口,眼睛不由得一亮。

哨頭道:“知道您一直在找這人,我們一逮到,衙門都沒過,就先給您送來了。”那人遞給他幾吊實錢,哨頭歡天喜地走了。

“張小敬,你今天做下的事情可真不小啊。真是小看你了。”這中年男子陰惻惻地說道,語氣裡帶着壓抑不住的痛快。張小敬擡頭一看,果然是熟人,原來是虞部主事、熊火幫的老大封大倫。

封大倫對張小敬怕極了,他一直忐忑不安地待在移香閣裡,不等到這個兇徒徹底死亡的確切消息,他就不踏實。熊火幫自有他們的情報渠道,張小敬被全城通緝,很快通緝令又被撤銷,然後興慶宮發生爆炸,全城宵禁閉門,這一系列事件之間,隱約都和這位前不良帥有關聯。他甚至模模糊糊地打聽到,張小敬似乎已經叛變投靠蚍蜉。元載栽贓的那個罪名,居然成真了。

沒想到,事情的進展太過離奇。不知怎麼回事,這傢伙居然莫名其妙地被巡哨抓住,恰好這哨頭是熊火幫在衙門裡的內線之一,巴巴地將張小敬送到了自己面前。

看到這個昔日威風八面的傢伙,如今乖乖跪在階下,聽任宰割,封大倫忐忑了一天的心情終於大爲暢懷。

“當日你闖進我熊火幫,殺我幫衆,有沒有想過還有這麼一天?”封大倫伸出一隻腳,把張小敬的下巴擡起來。不料張小敬的獨眼一瞪,嚇得他習慣性地一哆嗦,整個人差點沒站穩,連忙扶住了旁邊的廊柱。

封大倫惱羞成怒,一腳直踹到張小敬的心窩,讓他咕咚一下躺倒在地。封大倫猶嫌不夠,走過去又狠狠踢了幾腳,邊踢邊吼,像是瘋了似的。

“你不是義薄雲天要爲戰友報仇嗎?你不是舍了性命要把我熊火幫連根拔起嗎?你不是要護着聞染那個小娼婦嗎?”

那一次屠殺,給封大倫留下的陰影實在太大了,一直到現在他都對張小敬這個名字無比畏懼。這壓抑太久的恐懼,現在化爲凌虐的快感,全數傾瀉在張小敬身上。

封大倫打得滿頭是汗,這才收了手。他蹲下身來,揪起張小敬的頭髮:“天理循環,報應不爽。你今天落到我手裡,可見是天意昭然。別指望我會送你見官去明正典刑,不,那不夠,只有我親手收了你的命,才能把噩夢驅除,爲我死去的幫內弟兄們報仇!”

他的表情激動到有些扭曲,現在終於可以親手將胸口的大石掀翻,封大倫的手在微微顫抖。

張小敬面無表情,可手指卻緊緊地攥起來,心急如焚。封大倫注意到了這個細節:“你怕了?你也會怕?哈哈哈哈,堂堂五尊閻羅居然怕了!”

這時候遠方東邊的日頭正噴薄而出,天色大亮,整個移香閣開始瀰漫起醉人的香味。封大倫把張小敬的頭髮再一次揪得高高,強迫他仰起頭來面對日出,咽喉挺起。那隻獨眼驟視強光,只得勉強眯起來。封大倫卻伸出另外一隻手,強行把他的眼皮撐開,讓那金黃色的光芒刺入瞳孔,應激的淚水從眼眶流出。

ωωω ¤Tтkд n ¤¢ Ο

“哭吧,哭吧,你這惡鬼,最懼怕的就是人世的陽光吧?”封大倫發癲般叫道,渾然不覺一股奇怪的香味鑽入鼻孔。他的手越發用力,幾乎要把張小敬的頭皮揪開——不,已經揪開了,封大倫分明看到,隨着他把頭皮一寸寸撕開,裡面露出一個赤黑色的猙獰鬼頭,尖頭重瞳,利牙高鼻,頭上還有兩隻牛角。

“閻羅惡鬼!去死吧!”

他抽出腰間的匕首,朝着張小敬挺起的咽喉狠狠割去,眼前頓時鮮血飛濺。

李泌踏回到京兆府的第一步,便開口問道:“內鬼關在哪裡?”趙參軍躬身道:“已經妥善地關起來了,沒和任何人接觸,只等司丞返回。”

李泌詢問了一下拘捕細節,連禮都不回,鐵青着臉匆匆朝着關押的牢房而去。

他一接到趙參軍的口信,便立刻離開了那個宅邸。李林甫還留在那裡,但是外面佈滿了旅賁軍的士兵。反正李泌現在已經豁出去了,不介意多得罪一次這位朝廷重臣。

來到牢房門口,李泌隔着欄杆朝裡面看了一眼,確實是靖安司大殿的通傳。他頓時覺得麪皮發燙,這傢伙居然在自己眼皮底下來回奔走了整整一天,這對任何一位長官來說都是莫大的恥辱。

可是他有點想不通。靖安司裡每一個人的注色經歷,都要經過詳細審查,大殿通傳自然不會例外。這傢伙到底是怎麼躲過這麼嚴格的檢查,混入殿中的?

李泌不相信突厥狼衛或者蚍蜉能做到這一點,這不同於殺人放火,操作者對官僚體系必須十分了解,且有着深厚根底,才能擺平方方面面,把一個人送入靖安司內。

可惜所有的卷宗檔案,都隨着大殿付之一炬,現在想去查底也不可能了。

現在回想起來,之前把安業坊宅邸的地址告知李泌的,正是這位通傳。當時他說消息來自一位主事,李泌根本沒顧上去查證。很明顯,這是幕後黑手的撥弄之計,先把李林甫誘騙過去,再把李泌引去,這樣一來,興慶宮的災難便有了一個指使者,和一個證人。

這個幕後黑手,手段果然精妙。只是輕輕傳上幾句話,便把局面推到這地步。

太子確實是最大的受益者,可他真的能玩出這種手段嗎?李泌一直拒絕相信,他太瞭解李亨了,那樣一個忠厚又帶點怯懦的人,實在不符合這個陰暗風格。

本來李泌想立刻趕去東宮藥圃,與太子再次對質。可是他考慮再三,還是先處理內鬼的事。要知道,如今興慶宮亂局未定,天子生死未卜。若是他龍馭賓天,也還罷了;若是僥倖沒死,他老人家事後追查,發現太子居然提前離席,那纔是大難臨頭。

李泌就算自己敢賭,也不敢拿太子的前途去賭。他能做的,就是儘快審問內鬼,揪出真正的幕後黑手——如果真不是太子的話。

這些思忖,只是一閃而過。李泌推開牢房,邁步進去。內鬼已經恢復了清醒,但是全身被五花大綁,嘴裡也收着布條。

“把他的布條摘了。”李泌吩咐道。

趙參軍有些擔心地說他如果要咬舌自盡可怎麼辦?李泌冷笑道:“爲了不暴露自己身份,他先後要殺徐賓和姚汝能,這麼怕死,怎麼會自盡?”

於是有士兵過去,把布條取走。內鬼奄奄一息地擡起頭,看向李泌,一言不發。

“今天一天,你帶給我無數的消息,有好的,有壞的。現在我希望你能再通報一則消息給我——是誰把你派來靖安司?”

內鬼吐出兩個字:“蚍蜉。”

“可笑!”李泌提高了聲音,“光靠蚍蜉,可做不到這一點。”他走近兩步,語帶威脅,“別以爲來氏八法已經失傳!說!是誰把你派來靖安司的?”

來俊臣傳下來氏八法,是拷問刑求的八種苛烈手段,不過這些手段只在刑吏獄卒之間流傳,讀書人向來不屑提及的。李泌連這個威脅都說出口,可見是真急了。

通傳不爲所動:“李司丞,你剛纔說,我爲了保全自己不惜殺害兩人滅口,是怕死之人。但你有沒有想過,還有另外一個可能?”

李泌眼神一閃。

“所有知情的人都得死。”通傳咧開大嘴,露出一個瘮人的笑容,連舌頭都伸了出來。

李泌立刻反應過來,急忙伸手去攔。可通傳雙頜一合,一下子就把自己舌頭咬斷,然後拼命吞了下去。那半截舌頭滑入咽喉,卻因爲太過肥厚而塞在喉管裡。監獄裡的人急忙過去拍打其背部,可通傳緊閉着嘴,任憑鮮血從齒縫流瀉而出。沒過多久,他痛苦萬分地掙扎了幾下,活活被噎死了。

是的,所有知情的人都得死,包括他自己在內。

監牢內外的人都一陣啞然,可摘下布條是李泌親自下的命令,他們不知該如何反應纔好。李泌面無表情地轉過頭:“查一下,平日裡誰和這個通傳私下有來往,只要還活着,全給我帶來!”

靖安司檔案已毀,如今通傳又自盡而死,想挖他的底,就只能寄希望於他平時流露出的蛛絲馬跡了。

既不幸也幸運的是,那一場大火之後,靖安司剩下的人不算多,且多集中在京兆府養傷。所以趙參軍沒費多大力氣,就召集到了平時跟通傳有來往的十來個人。李泌掃視了一眼:“怎麼都是唐人?他就沒和胡人來往過?”

趙參軍說,吉溫之前把胡人官吏都驅走了,說是爲了防止有突厥內應。李泌眼睛一瞪:“瞎胡鬧,趕緊把他們找回來!”趙參軍趕緊出去佈置,李泌則留在監牢裡,先問這十幾個人。

這些人戰戰兢兢,以爲要被嚴刑拷問。不料李泌態度還算好,只是讓他們說說平日裡對通傳的瞭解,越詳細越好。於是衆人你一言、我一語,把知道的都和盤托出。

原來這個通傳姓陸,行三,是越州人,別看在大殿內是個大嗓門,平日卻是個寡言性子。衆人只知道他是單身,一直未有娶妻,在京城這邊也沒什麼親戚。至於陸三怎麼從越州來到京城,又是如何被選入靖安司,卻幾乎沒人知道。只有一個人提及,陸三之前似乎在軍中待過。

李泌反覆問了好幾遍,並沒得到什麼有價值的答案。他有些氣惱地揹着手,讓他們繼續想。正在逼問時,門被推開,又有幾個胡人小吏忐忑不安地被帶進來。他們就住在光德坊附近,所以第一時間被找回來了。

李泌讓他們也回憶,可惜這些小吏回憶的內容,跟前面差別不大。陸三對唐、胡之人的態度,沒有明顯的傾向。大家的評價都很一致,這人沉穩知禮,性格和善,與同僚尋常來往也都挺多,但全是泛泛之交,沒一個交往特別親密的。同僚有個大病小災婚喪嫁娶,從來不會缺了他的隨份,偶爾誰有個拆借應急,他也肯出力幫忙,是個恩必報、債必償的人。陸三自己倒沒什麼特別的愛好,偶爾喝點酒,打打雙陸,也就這樣了。

李泌站在一旁,忽然喊:“停!”衆人正說得熱鬧,被強行中止,都是一陣愕然。李泌掃視一圈,問剛纔一句話誰說的?一個唐人小吏戰戰兢兢舉起手來。

李泌搖搖頭:“再上一句,恩必報、債必償那句。”衆人面面相覷,一個五十多歲的粟特**站起身來,面色有些惶恐不安。

“偶爾誰有個拆借應急,他也肯出力幫忙,是個恩必報、債必償的人——這是你說的吧?”

“是,是在下說的……在下曾經找陸三借過錢。”他的唐語說得生硬,應該是成年後學的。

“借了多少?”

“三千錢,兩匹絹,借了兩個月,已經還清了。”

李泌道:“剛纔你說他是個恩必報、債必償的人,這是你的評價,還是他自己說的?”粟特**對這個問題有點迷糊,擡起頭來,李泌道:“咱們一般人都說有恩必報,有債必償,你爲何說恩必報、債必償?”

**不太明白長官爲何糾結在這些細微用字上,還不就是隨口一說嘛,哪有什麼爲何不爲何?他訕訕不知該怎麼答。李泌道:“你下意識這麼說,是不是受到了陸三的影響?”

成年後學異國語言,很容易被旁人影響,往往自己都不自知。經過李泌這麼一啓發,**一下子想起來了:“對,對,陸三老愛說這話,我這不知不覺就順嘴學了。”

李泌若有所思,轉過臉去對趙參軍道:“把他們解散吧。”

“啊?問出什麼了?”趙參軍一頭霧水。李泌答非所問,隨口誦出一段歌謠來:“守捉郎,守捉郎,恩必報、債必償。”一邊說着,表情越發陰沉。

“有恩必報,有債必償”,這本是市井俗語,流傳甚廣。守捉郎爲了和自己名號的三個字湊齊,特意截去“有”字,只剩下“恩必報、債必償”。全天下只有他們會這麼說。

李泌一甩袖子,聲音轉而嚴厲:“調一個百人騎隊,隨我去平康里!”

封大倫的移香閣,位於東城靖安坊——很諷刺的是,和靖安司同名——這裡算是萬年縣的一個分界線,靖安坊以北,盡是富庶繁華之地;以南不是荒地就是遊園別墅,居民很少,多是幫會浮浪子在其間活動。他把移香閣修在這裡,既體面,也可以遙控指揮熊火幫。

這宅子是他幾年前從一個商人手裡買的。說是買,其實是巧取豪奪。虞部主事位卑利厚,在營造上稍微玩點花樣,再加上黑道的力量,壓榨一個沒背景的小商人輕而易舉。

移香閣是封大倫花了大力氣去修繕的,最是風雅不過。因此他不樂意讓熊火幫那些粗鄙之人靠近,只允許幾個守衛在門口待着。

說是守衛,其實就是幾個浮浪少年和混混,或蹲或靠,沒什麼正經儀姿。他們在門外聽見院裡主人一陣接一陣地狂吼和狂笑,不禁面面相覷。其中有個老成的說:“也不怪主人這樣。你們不知道,之前那個獨眼閻羅曾經殺進咱們熊火幫總堂,殺了幾百個好手,是咱們的大仇人。”

“幾百人?”周圍幾個少年倒吸一口冷氣,“咱們熊火幫上下都沒有幾百人吧?”

“嗐!我就那麼一說!反正那瘋子把咱們折騰得不輕,這回落到主人手裡,不知得多悽慘呢。”老成的那人感嘆了一句,旁人忽然聳了聳鼻子:“好香啊。”

“廢話,你第一天當值嗎?這叫移香閣,牆裡都摻着蕓輝香草、麝香和乳香碎末。只要日頭一照過來,就有異香升起。”

“不是……”少年又聞了聞,“味道是從對面傳來的。”

其他守衛也聞到了,這是不同於移香閣的香味,味道更加濃郁,一吸入鼻子就自動朝着腦部而去。衆人還沒來得及分辨出香味的來源,腦袋已感覺有點漲暈,眼前略顯模糊,似乎出現了美酒、美姬以及高頭駿馬等好物。他們靠在一起,呵呵地傻笑起來。

這時一個人影飛快地衝過來,手持一柄木工錘,朝着他們頭上敲去。守衛意識遲鈍,根本反應不過來,幾下悶悶的重擊,便全躺倒在地昏迷不醒。隨即一個女子也出現在門口,她以布覆口,手裡捧着一副正在燃燒的粗大燃香。

她把燃香掐滅,點了點頭。拿錘子的男子這才把覆住口鼻的薄布扯掉,露出岑參的面孔,至於那女子,自然就是聞染。

岑參面色凝重地注視着那香:“這就是傳說中的迷魂香?”聞染搖搖頭道:“哪有一聞就倒的迷魂香,最多是迷幻罷了。這副迷幻香是用曼陀羅花、火麻仁和肉豆蔻果配成,只能讓人變得有點遲鈍,眼前產生幻覺,最多就這樣了。”

“這足夠了。”岑參擡頭看了眼門楣,晃晃手裡的錘子,自嘲道,“我岑參本來想做個仗劍遊俠,想不到居然做起這種迷香宵小的勾當。”

聞染眼皮垂下:“公子送到這裡,已經仁至義盡了,接下來的事就讓妾身自己完成吧。”岑參哈哈一笑,走在她面前:“孤女報恩,以弱擊強,這等好題材,我豈能袖手旁觀。我不爲大義,只爲取材!”

他們的計劃很粗糙,也很簡單。聞染負責放煙,讓敵人變遲鈍,岑參負責動手。移香閣的格局很小,今天又逢燈會,守衛不會太多。只要那迷幻香真的管用,岑參有信心單槍匹馬把封大倫給綁出來。

解決了門口的守衛之後,聞染蹲下來,把迷幻香插在門檻裡,再次點燃。待得香氣擴散了幾分後,她再用一柄小團扇往裡扇動。這種香顆粒很粗,行煙比較重,它會先在低處瀰漫,再慢慢飄高。所以即使是在敞開的院子,也不必擔心會被風吹散。

聞染讓香飄了片刻,估算差不多已經擴散到整個移香閣了,然後衝岑參點了一下頭。岑參一撩袍角,拿起錘子衝進門去,聞染緊緊跟在後面。

他先繞過照壁拐角,看到一個僕役正咧着嘴對着一棵樹傻笑,起手一錘將其砸翻,然後衝到一處青磚地面的院落裡,猛然站住了腳。隨後而至的聞染,發出一聲憤怒的尖叫。

這院落不大,可裝飾得很精細,有木有水,一座精緻香閣坐落在北邊。可在這風雅至極的院落正中,卻是一副血淋淋的殘暴場面。

封大倫揪着張小敬的頭髮,一邊叫着“閻羅惡鬼!去死吧!”,一邊拿着匕首瘋狂地朝他身上戳去。張小敬雙手被縛,沒有反抗能力,只能儘量挪動肌肉,避開要害。也許是心神激盪的緣故,那迷幻香對封大倫的效力格外明顯。在他眼中,張小敬此時的形象大概是一隻真正的地獄惡鬼。

也幸虧封大倫被迷幻香所迷,下手失去準頭。張小敬雖然被戳得鮮血淋漓,但要害位置一直沒事。

岑參和聞染本來只想來此綁架封大倫,沒想到居然能碰到張小敬。岑參最先反應過來,一馬當先,衝過去一錘砸飛了封大倫的匕首,然後一腳把他踹飛。聞染則飛撲在張小敬身上,放聲大哭。

說起來,雖然兩人一直在尋找對方,但這卻是他們在十二個時辰之內,第一次真正相見。

張小敬睜開獨眼,看到在冥冥中出現了聞無忌的面容,面帶欣慰。隨後是第八團的那些兄弟,一個個親熱地聚在雲端,面目模糊。可很快他又看到,在聞無忌身邊,突兀地出現了蕭規的臉,他嚼着薄荷葉,一臉猙獰地望着他,有赤色的火焰自他體內鑽出來。

張小敬驟然受驚,身體劇顫。那一瞬間,原本麻痹的嗓子陡然通暢了,一陣嘶啞的吼聲從喉嚨裡衝出來,說不上是悲痛還是憤怒。

聞染見狀,知道他也被迷幻香所影響,看到了心底的隱痛。她趕緊從魚池裡取來一些冰水,潑在他臉上,然後把繩索解開。張小敬這才注意到聞染的存在,他顫巍巍地擡起頭,摸摸她的秀髮,久久不能作聲。

封大倫斜靠在移香閣前,眼神略有渙散。岑參一直警惕地盯着他,防止這個傢伙逃走。

迷幻香的效力很短暫,很快封大倫便恢復了神志。這位虞部主事獰笑道:“現在全城不知爲何已開始戒嚴,你們就算把我綁住,也休想順利離開。”

岑參臉色變了變,此前興慶宮的騷亂他略有耳聞,街鼓聲也聽到了。封大倫說得一點不錯,現在全城戒嚴,他們帶着一位朝廷官員,只怕連坊門都出不了。

而今之計,只能把封大倫就地殺死,然後躲到戒嚴解除,再想辦法將張小敬和聞染送出城。岑參暗暗盤算着,心神出現了一絲鬆懈。封大倫窺準這個時機,身體突然躍起,返身鑽進移香閣,手一擡,將大門給死死閂住。

封大倫經營黑道多年,處處謹慎。這移香閣除了奢華之外,也安裝了一些保命的手段。比如移香閣的入口木門,兩側門軸用四件銅頁固定。只要人在裡面把鐵閂放下,外面的人除非拆下整扇大門,否則絕不可能踹開或砸開。

岑參衝到門前,踹了幾下,大門卻紋絲不動。封大倫隔着窗格哈哈大笑一番,掉頭離開。岑參知道移香閣裡一定藏着密道,可以通向別的地方。可他無計可施,只能看着這個罪魁禍首悄然消失。

岑參狠狠踢了大門一腳,回身對聞染急切道:“快走,封大倫逃了,一定會叫人回來。”聞染點點頭,和岑參一左一右,把張小敬攙扶起來,往外走去。

“我們先回聞記香鋪,腳程快的話,還能在鼓絕前趕回去。”岑參大聲道。這時張小敬卻開口:“不,我們去光德坊…”

“光德坊?不可能,那太遠了!”岑參瞪着眼睛。

“我有緊要之事……要去告訴李司丞,快走。”張小敬的語氣虛弱,但卻非常堅定。聞染有些猶豫,可岑參卻毫不留情:“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惦記這個!先出去再說!”

他們兩個攙着張小敬,迅速走到院落門口。剛邁出門檻,卻猛然聽到一聲呼號,隨即被一片金黃色的光芒晃花了眼。待得視力恢復,他們纔看到,眼前突兀地出現了一大批龍武軍士兵,光芒即來自朝陽在那一件件盔甲上的耀眼反射。

這些士兵在門前站成一個半圓形,弩機端平,弓弦絞緊,一副如臨大敵的姿態。如果發起攻擊的話,只消半個彈指,他們便會被射成刺蝟。

在隊伍的最前方,站着三個人。左邊是陳玄禮,右邊是永王,剛剛逃出去的封大倫滿臉獰笑地站在最前面,朝這邊指過來。

守捉郎在京城的落腳點在平康里的劉家書肆,旁邊就是十位節度使的留後院。今日守捉郎先後損失了兩個刺客、一個火師,還被人把據點攪得亂七八糟,可謂是顏面丟盡。

丟臉歸丟臉,事情還要繼續做。長安城昨夜動盪非常,他們得設法蒐集情報,看到底發生了什麼。守捉郎在京城的隊正,一直在埋頭收拾殘局。

可就在這時,巷子外傳來一陣陣急促的馬蹄聲,連整個地面都在微微顫動。隊正是上過沙場的人,知道有騎兵逼近,連忙吩咐手下人去查探。

可還沒等他們做出什麼反應,整條巷子已被徹底封鎖。

現在天色已亮,花燈已熄,百姓又都被趕回了坊內,城內六街如入夜後一樣通暢寬敞。這一支馬隊發足疾馳,很快便趕到了平康里,在本坊鋪兵的配合下,將這裡團團包圍。

守捉郎們十分驚慌,不知發生了什麼。隊正眉頭一皺,起身走出巷子,迎面看到一位官員正往裡闖,所有試圖阻攔的守捉郎都被他身邊的士兵推開。

隊正剛要拱手說些場面話,卻不防那官員扔過來一個圓形的東西。那東西在地上骨碌骨碌滾了幾圈,到了隊正腳面,這竟是一個人頭,而且是新鮮割下來的。

那官員大聲道:“我是靖安司丞李泌。這人名叫陸三,是你們守捉郎的人?”

隊正看出來了,這官員表面上很冷靜,可內裡只怕快要炸了。他直覺這事一定和之前的動盪有大關係,這種情況之下,守捉郎不能再嚴守那一套準則,否則會被狂暴的朝廷連根拔起。

隊正迅速做了決斷,老老實實道:“在京城的守捉郎是有數的,在下不記得有這個名字,也不認得這張臉。”

不待李泌催促,隊正主動取來名簿。李泌見這名簿筆墨陳舊,不可能是倉促間準備出來的,應當不假,裡面確實沒有這個名字。

李泌想了想,又問道:“守捉郎會自己接生意嗎?”

隊正道:“不可能,一切委託,都必須經過火師。”

“如果外來的,是不是京城地面就管不着了?”

隊正一愣,李泌一下子就問到點上了。的確有這種可能,外地的守捉郎接了外地客人關於京城的委託,來到長安,這種情況,則不必經過京城火師。但是長安分部會提供一定基本協助,比如落腳點,比如嚮導和情報支持,但具體事項他們不過問,也不參與。

如果陸三是在外地接的委託,前來長安潛伏在靖安司裡,那在京城火師裡確實查不到什麼根底。

“那些外地客人,以什麼人居多?”

隊正也不欺瞞:“大豪商、邊將、世家、地方衙署等。”李泌追問道:“那麼哪種外地客人,他們委託的京城事比較多?”隊正終於猶豫起來,欲言又止。李泌進逼一步,語氣兇狠:“之前你們派人刺殺突厥右殺,已經觸犯了朝廷忌諱,再不老實,這黑鍋就是你們守捉郎來背!”

隊正嘆了口氣,知道這位官員根本糊弄不過去,朝東邊看了一眼,低聲道:“留後院。”

在劉記書肆的對街,是十座留後院。這些留後院背後分別站着一位節度使,代表了他們在京城的耳目。留後院相對獨立於朝廷體制,他們既傳送外地消息給中樞,也把中樞動態及時彙報給節度使。

若說哪個外地客戶對京城的委託需求最大,則非這十座留後院莫屬。

李泌微微動容,一牽扯到留後院,便與邊事掛鉤,這件事就變得更復雜了。他問道:“那麼你們與留後院之間的賬款如何結算?”

這是一個極其精準的問題。若他一味追問委託內容,隊正可以搪塞說不知情;但從財賬這個環節切入,卻有流水爲證,很難臨時隱瞞。

隊正知道這問題問得刁鑽,只得吩咐旁人取來火師那邊的賬簿,解釋道:“我們與留後院的賬,每月一結。總部送單據過來,留後院按單據付賬。到底是什麼細項,除非是京城經手的委託,否則我們不知道。”

守捉郎在京城的據點,需要承擔匯兌折買的事,把各地酬勞集中起來,換取糧草鐵器等物運回邊境守捉城,所以大賬都從這裡結。

“取來我看。”

李泌沒有輕信隊正的話。他帶了幾個老書吏,把近一年來的守捉郎賬簿都拿過來,親自查證。對一個秘密組織來說,這簡直就是公開侮辱,可隊正咬咬牙,沒敢造次。

李泌下的指示很簡單:找出一年來十座留後院與守捉郎的所有交易,減掉京城分部經手的委託,看看交易數字最高的那個是哪家留後院。

要知道,在靖安司安插一個眼線是件極困難的事,價格一定非常昂貴;如果要搞出蚍蜉這麼大規模的計劃,花費更是驚人。這個數字,會體現在交易額上。只要查一查,哪一座留後院花在外地委託守捉郎到京城做事的費用最高,結論便昭然若揭。

很快書吏們便得出了結論——平盧留後院。僅僅只是天寶二載,它付給守捉郎的費用就超過一萬貫,其中京城委託所佔只有不到兩千貫。

“平盧……”李泌仔細咀嚼着這個名字。

相比起其他九位節度使來說,平盧節度使比較新,剛剛設立兩年不到。它其實是從范陽節度使析出來的一個次級,只管轄十一個守捉城和一個軍,治所在營州。

正因爲它太新了,所以李泌一時間竟想不起來平盧節度使是誰,只好把探詢的眼光投向隊正。隊正對這個自然很熟悉,連忙回答道:

“回稟司丞,平盧節度使的名字叫——安祿山。”

第五章 未正第三章 午正(1)第十六章 醜初第十三章 亥正第十一章 戌正第三章 午正(1)第二十四章 巳初(1)第五章 未正第十八章 寅初第十一章 戌正第十四章 子初(1)第二十二章 辰初第八章 酉初(2)第三章 午正(2)第十二章 亥初(1)第七章 申正(2)第十一章 戌正第六章 申初(2)第十五章 子正第八章 酉初(1)第二十四章 巳初(1)第十三章 亥正第二十章 卯初第五章 未正第五章 未正第八章 酉初(1)第七章 申正(2)第十七章 醜正第二十三章 辰正第二章 午初第一章 巳正(1)第十章 戌初第十四章 子初(2)第十二章 亥初(1)第十二章 亥初(2)第二章 午初第四章 未初第二十二章 辰初第九章 酉正第三章 午正(1)第三章 午正(2)第十六章 醜初第二章 午初第十八章 寅初第十四章 子初(1)第十六章 醜初第七章 申正(2)第二十章 卯初第九章 酉正第二十二章 辰初第二十四章 巳初(2)第十九章 寅正第二十三章 辰正第二章 午初第一章 巳正(2)第十四章 子初(1)第十二章 亥初(1)第十九章 寅正第十一章 戌正第十四章 子初(1)第七章 申正(2)第十二章 亥初(1)第七章 申正(1)第三章 午正(2)第二十四章 巳初(1)第十三章 亥正第九章 酉正第二十三章 辰正第二章 午初第十九章 寅正第一章 巳正(2)第一章 巳正(2)第二十章 卯初第十二章 亥初(1)第十六章 醜初第五章 未正第十四章 子初(2)第三章 午正(1)第二十四章 巳初(1)第八章 酉初(1)第八章 酉初(1)第八章 酉初(2)第十章 戌初第二十四章 巳初(2)第二章 午初第二十二章 辰初第十二章 亥初(2)第十七章 醜正第一章 巳正(1)第十四章 子初(1)第七章 申正(2)第二十章 卯初第十五章 子正第三章 午正(1)第九章 酉正
第五章 未正第三章 午正(1)第十六章 醜初第十三章 亥正第十一章 戌正第三章 午正(1)第二十四章 巳初(1)第五章 未正第十八章 寅初第十一章 戌正第十四章 子初(1)第二十二章 辰初第八章 酉初(2)第三章 午正(2)第十二章 亥初(1)第七章 申正(2)第十一章 戌正第六章 申初(2)第十五章 子正第八章 酉初(1)第二十四章 巳初(1)第十三章 亥正第二十章 卯初第五章 未正第五章 未正第八章 酉初(1)第七章 申正(2)第十七章 醜正第二十三章 辰正第二章 午初第一章 巳正(1)第十章 戌初第十四章 子初(2)第十二章 亥初(1)第十二章 亥初(2)第二章 午初第四章 未初第二十二章 辰初第九章 酉正第三章 午正(1)第三章 午正(2)第十六章 醜初第二章 午初第十八章 寅初第十四章 子初(1)第十六章 醜初第七章 申正(2)第二十章 卯初第九章 酉正第二十二章 辰初第二十四章 巳初(2)第十九章 寅正第二十三章 辰正第二章 午初第一章 巳正(2)第十四章 子初(1)第十二章 亥初(1)第十九章 寅正第十一章 戌正第十四章 子初(1)第七章 申正(2)第十二章 亥初(1)第七章 申正(1)第三章 午正(2)第二十四章 巳初(1)第十三章 亥正第九章 酉正第二十三章 辰正第二章 午初第十九章 寅正第一章 巳正(2)第一章 巳正(2)第二十章 卯初第十二章 亥初(1)第十六章 醜初第五章 未正第十四章 子初(2)第三章 午正(1)第二十四章 巳初(1)第八章 酉初(1)第八章 酉初(1)第八章 酉初(2)第十章 戌初第二十四章 巳初(2)第二章 午初第二十二章 辰初第十二章 亥初(2)第十七章 醜正第一章 巳正(1)第十四章 子初(1)第七章 申正(2)第二十章 卯初第十五章 子正第三章 午正(1)第九章 酉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