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李泌一眼就看出來,那四根亭柱每根都有五抱之粗,
光是原木運進來的費用,就足以讓十幾個小戶人家破產。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戌正。
長安,萬年縣,平康坊。
相比起其他坊市的觀燈人潮,平日繁華之最的平康坊,此時反倒清靜得多。因爲平康里的姑娘們都被貴人們邀走伴遊,青樓爲之一空。大約得到深夜兩更時分,姑娘們與貴人才會陸續歸來,開宴歡飲。
一走進坊內,檀棋就厭惡地聳了聳鼻子。街上此時瀰漫着一股蘇合香的味道,這是上燈之後,香車出遊散發出來的。這香調得太過濃郁輕佻,卻十分黏衣,一沾袖子就揮之不去。她可不想被人誤會成伴遊女。
張小敬道:“放心好了,不會有人誤會,今夜稍微有身份的粉牌,都在外頭呢。”檀棋初聽寬心,再一琢磨,這分明是嘲弄嘛!她正要發作,張小敬已揚鞭道:“那裡就是李相的府邸了。”
檀棋望去,原來李林甫的宅邸就在平康里對面,高牆蒼瓦,裡頭只怕又有十進之深。門前列着十二把長戟,左右兩根閥閱立柱,柱頂有瓦筒烏頭,顯出不凡氣度。說來也怪,明明檐下掛着一排紅紙燈籠,光線卻只及門前數丈,其他地方還是一片黑暗。遠遠望去,好似一頭黑獸張開了血盆大口。
處處與公子作對的那個人,就住在這裡啊……檀棋沒來由地打了個寒戰,趕緊催馬快走了幾步,彷彿待久了會被吃掉似的。
“對了,伊斯執事呢?”檀棋忽然想起來,還有這麼一位跟着。張小敬回頭掃了一眼,大街上不見蹤影,這傢伙自從跨過朱雀大街後就沒見過,想來是走散了吧。
“無所謂了,隨便他。”
張小敬對這一帶輕車熟路,兩人走過兩個十字街口,看到東北角有一片青瓦宅院。
這些宅院像是出自軍匠之手,建築樣式幾乎一樣,排列嚴整,都是三進七房。唯一能把它們區分開來的,是每一處中庭高高飄飄起的鳥獸旗麾:有熊有虎,有隼有蛟,沒有重複的——這正是十位節度使設在長安的留後院,每個院的旗麾,都與節度使的軍號相應和,一看便知是哪家節度使的院子。
而留後院的對面街裡,則是雜七雜八的一溜商鋪,都是珍珠寶石、香料、金銀器、絲織、漆物之類的奢侈品鋪子。留後院每年在京中採購大量禮品,商家自然不會放過這個良機。
不過這會兒鋪子都已經關門,店主夥計都跑出去看燈了,整條街幾乎沒人。張小敬與檀棋辨了辨方向,七轉八轉,來到巷子最盡頭的一家劉記書肆。這家書肆的門面比其他鋪子都要小,幾乎只是兩扇門的寬度,兩側緊鄰着一個車馬行與銀匠鋪。這個時辰,書肆早已關門,連門板都上了。
據刺客供認,這家劉記書肆是守捉郎的火點。火點是他們的專用切口,指的是用於任務發放的聯絡點。在火點負責的人,叫作火師,也是張小敬這次要找的關鍵人物。
按道理,應該先讓刺客叫開門,說明情況,再進去跟火師交涉。但張小敬在入巷前已經和望樓確認過了,馬車押送着刺客還在路上,趕過來還要一陣。
張小敬不能再等了。自從得知靖安司被襲擊後,其實他比檀棋還要焦慮。內心中那一股不祥的預感,越發強烈。他必須抓緊每一個彈指的時間。
他沒有去拍門板,而是走到了門板左側的牆邊。這是一堵黃色的夯土牆,夯工粗糙,牆上有大大小小的土坑。張小敬數到第三排右起第十個小坑,把指頭伸進去,在盡頭摸到了一截小繩頭。
繩頭打了一個環扣,另外一端從小孔穿牆而過。張小敬把指頭套進去,輕輕扯動繩子,扯了五下,停頓片刻,又扯了三下,最後急撥兩下。
這是刺客交代的聯絡之法。不扯這根繩子,或者扯法不對,這間書肆永遠不會對你袒露真實面目。
扯完不久,門板“咣噹”一聲,從裡面被卸下去一條,一隻警惕的眼睛從門內空隙閃過:“春江?”
“白雲一片去悠悠。”
這是《春江花月夜》中的第十七句,亦是證明身份的一個標識。屋內沉默了一下,說道:“你不是劉十七,也不是摩伽羅。”張小敬一亮銅牌:“我是靖安司都尉張小敬,劉十七介紹我來的。現在有要事相商。”
“那劉十七他們在哪裡?”
“正在永樂坊路上,稍後即至。”張小敬回頭看了一眼望樓。
望樓恰好打過來一束信號,馬車已經過了永樂坊,距離這邊只有兩三個路口了。
“那等他到了再說吧。”對方說完就要上門板。張小敬“啪”的一掌按在門板上,態度強硬:“朝廷辦事,等不得。你是要我現在進去,還是等縣尉親自帶隊過來?”
這個威嚇似乎起了作用。屋子裡沉默了片刻,另外一扇門板很快被卸下來,露出半扇門的空隙。張小敬、檀棋側身而入,屋子裡的一隻手點亮了案几上的龜形燭臺,託在手裡。
火師是個滿頭斑白的老者,皮膚如棗色一般皴裂,看不出是哪一族出身。在他身後,一排排全是竹書架。書架上擺放着各種名貴綢卷,每一卷用的都是象牙白軸、水晶環扣,還用五色布籤標明瞭類型。有淡淡的樟腦香氣瀰漫其間,清腦醒神,兼防蠹蟲。
這些書不是用來看的,而是專供達官貴人贈送之用的禮品。火點每天要處理各種聯絡文書,用書肆做掩護再合適不過了。
張小敬也不寒暄,進門後劈頭就問:“我要知道是誰發出的委託,讓劉十七和摩伽羅去刺殺波斯寺普遮長老。”
老者託着燭臺,燭光照在臉上的重重皺紋裡,光影層疊,讓人無法把握他真正的表情。
“都尉該知道,我們守捉郎要爲委託者保密。這個要求,恕難從命。”
張小敬冷哼道:“現在這個暗殺委託,牽連到一樁危及整個長安城的大案。朝廷必須知道答案,有意隱瞞者,以同謀論處!”老者不屑一笑:“守捉以誠信爲本,否則何以取信天下人?別說都尉,就是京兆尹親臨,也不能說。”
張小敬怒火中燒,一拳重重捶在牆上,屋內的書架都爲之一顫。老者手裡燭臺卻穩穩託着:“小老只有一人在此,都尉儘可以鎖拿拷問,絕不反抗,但也別指望在下能說什麼。”張小敬“唰”地掏出弩機,頂住他的腦門,陰惻惻地說:“劉十七當初也是這麼說的。”
他沒說下面的話,可動作表示得很明白了。能用劉十七的暗語進入這裡,自然是已得了全盤交代。老者右側眉頭輕微地抖了一下:“十七違背戒律,禍及家人,我救不了他。守捉郎,守捉郎,恩必報,債必償。”
這是守捉郎的箴言。守捉郎外出做事,家眷都要留在守捉城內。劉十七泄露了火點的秘密,就算他逃得性命,家人卻死定了。
張小敬道:“豈止是他,長安若有什麼變故,整個守捉郎全都要死!”
老者見張小敬聲色俱厲,嘆了口氣:“委託人的姓名、身份,小老是絕不能透露的,不過都尉想問別的,權限之內,小老知無不言。”
能在長安城當火師的,果然都不是一般人。他知道張小敬背靠官府,不好太過得罪,便提出一個變通的法子。守捉郎在京城有獨到的情報網,說不定掌握着靖安司所不知道的資料。
張小敬便把突厥狼衛與闕勒霍多的事說了一遍,問他是否聽到過什麼。老者聽完之後,大爲駭異:“小老今日未曾出門,不知外頭……居然出了這麼大的事。容在下去查詢一下。”
他託着燭臺,轉身走到書架深處。
張小敬把**擱在桌子上,略帶煩躁地等着。他對靖安司遇襲也極度擔憂,剛纔那一拳與其說是嚇唬火師,不如說是發泄內心的焦慮。
這時檀棋悄悄扯了一下張小敬的袖子:“這個老頭,身上有蘇合香的味道,卻沒有樟腦味。”張小敬“嗯”了一聲,沒有任何反應。檀棋有點起急,男人這方面怎麼如此遲鈍:“他說一天都待在書肆裡,那怎麼身上一點樟腦味都沒有,反而全是外頭的蘇合香?”
張小敬瞳孔陡縮,他“嘩啦”一聲推開身前案几,兇猛地躍進書架。那燭臺被掛在竹架旁的銅鉤旁,旁邊空無一人。
不,準確地說,還有一人。這裡有一個五十多歲的短髯胖子,身披狐裘,躺倒在書架之間,咽喉被割開一道非常精細的口子,眼睛兀自圓睜。
張小敬一瞬間就明白過來,這個纔是真正的火師。那個老頭,恐怕是神秘組織派來滅口的。他們給守捉郎下了刺殺委託,接洽者即是這個火師,殺了他,線索就會徹底斷絕。
誰知剛動完手,張小敬就拍門了。尋常殺手,刺完就走,不會去理睬外頭拍門。可這個傢伙機變之快,行事之大膽,讓人咂舌。他居然在極短時間內想到反過來冒充火師,套走了靖安司的調查進度。
這下子,連張小敬這種老江湖都被騙了。若非檀棋從香氣中聞出破綻,只怕他們還被矇在鼓裡。
張小敬剛想通此節,尚未及轉身示警,忽然書肆裡傳來一聲響亮的男子慘叫聲,然後身旁那一排書架像牌九一樣,一個接一個相撞傾倒,把他和火師的屍體壓在了下面。張小敬先喊檀棋退出書肆,防止那傢伙反撲,然後雙臂一擡,把書架重新推回去。
幸虧這是竹架,上頭又都是書卷,不算太重。不過這麼一壓,火師咽喉上的傷口又噴出血來,沾到了張小敬的短衫之上。
張小敬站起身來,衝到書肆盡頭,發現後窗打開。他探出頭去,看到遠處屋頂上一個黑影在騰躍疾馳,那矯健的身手完全不似老人。
他正要追出去,忽然耳邊又響起尖叫聲,這次是來自書肆正門外頭,是檀棋!
張小敬只得先放棄這邊,轉身朝門外飛跑而去。一出門,外頭已經亮起了七八盞燈籠,十來個鐵匠和車伕模樣的人,正面色不善地圍着檀棋。他們看到張小敬跑了出來,紛紛亮出砧錘和鐵棍。
“火師呢?”爲首一人怒喝道。
這些人也是守捉郎,負責火點的護衛,平時隱藏在書肆左右的車馬行與鐵匠鋪,輕易不會現身。剛纔聽見那一聲慘叫,他們這纔出來。
張小敬臉色“唰”地變了。原來那一聲慘叫,並不是真正的慘叫,而是老頭故意學火師的聲音發出來的,爲的是讓那些護衛聽見。這個老東西,心思之深沉,簡直到了可怕的地步。只是短短的一次交鋒,設下了多少圈套。
現在被這些護衛一圍,張小敬根本沒辦法去追擊。幾個護衛推開張小敬衝進屋子,很快他們又退了出來,殺意騰騰。
他們剛纔都聽到了那一聲重重的捶牆聲,顯然是來客與火師起了齟齬。很快傳來火師的慘叫,緊接着這人渾身是血地跑出來。現在屋子裡的火師屍體已經被發現,而且在屋內翻倒的几案旁邊,還撿到了屬於這個男人的**。
事實再明白不過了。
“守捉郎,守捉郎,恩必報,債必償。”一個隊正模樣的人念着口號,把鐵匠錘掄起來。這裡有十幾個人,又已經把窄巷子堵死,張小敬就是有三頭六臂,也絕不是對手。
檀棋氣憤地開口道:“火師不是我們殺的。”護衛們冷笑着,根本不相信這虛弱的辯白。張小敬一舉銅腰牌,喝道:“我是靖安司都尉張小敬,是由劉十七帶過來找火師問話的,我絕沒動手,兇手另有其人。”
隊正眉頭一皺,若是朝廷辦差的人,還真不好處置。他示意手下暫緩動手:“你說劉十七?他人呢?”
“應該馬上就到。”
隊正道:“好,就等他來,再來定你的生死。”他一下一下拋着手裡的鐵錘,肌肉上的青筋綻出,眼中的殺氣不減。
遠遠地,一個黑影幾下跳躍,便離開了平康坊的範圍。
聽到吉溫的宣佈,姚汝能呆立在原地,化爲一尊石像。
綁架王韞秀?勾結外敵襲擊靖安司?
把這兩個罪名栽到張小敬頭上,姚汝能覺得荒唐無比。可是在新任靖安司主官眼中,這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推測。
在世人眼裡,犯人都是最不可信的惡鬼。就像吉溫剛纔說的,一個殺死上司的死囚犯,憑什麼不會犯第二次——別說吉溫,當初李泌剛提拔張小敬時,姚汝能自己都心存偏見,認爲這人一定別有所圖。
這次可不像上次。上次是崔器自作主張,強行拘押張小敬,根本沒有任何罪名,所以在右驍衛的文書裡,連名字都不敢提。但這一次對張小敬的公開指控,性質完全不同,他在京城將再無容身之處。
不行,我必須得跟吉司丞去說明白!
姚汝能推開身邊的同僚,衝到慈悲寺前。吉溫正在跟幾位倖存的主事講話,分配工作。姚汝能不顧禮節,強行打斷:“吉副端,您犯了一個錯誤!”
“嗯?”
“吉……吉司丞……”姚汝能百般不情願地改成了稱呼。
“講。”吉溫這才讓他開口。
“在下是靖安司捕吏姚汝能,一直跟隨張都尉查案。他搜尋王家小姐、阻止突厥狼衛,都是衆目睽睽的功勞,怎麼可能與之勾結?這其中,一定有誤會!”
吉溫捋了捋髯,溫和地笑道:“姚家阿郎,我適才也有這個疑問。不過李司丞曾經說過,突厥狼衛只是枚棋子,背後另有推手。張小敬剪除突厥狼衛,恐怕也是他們用的障眼法。”
他把李泌推出來,姚汝能一時竟無法反駁。吉溫忽然一拍手,恍然道:“我剛剛聽說,在昌明坊找到一個叫聞染的姑娘,還是你找到的,對嗎?”
“是。”
“我可是聽說,張小敬故意欺騙靖安司,假稱找到王韞秀的線索,讓李司丞調動大量資源去救。結果救出來的,卻是他的姘頭。”
這話說得很毒,隱藏着最險惡的猜測,可是大部分內容卻是事實。李泌對此確實相當不滿,姚汝能也知道。可……可是,這和張小敬是內奸並沒有聯繫啊。
這時,旁邊那位讀官典的官員也插口道:“張小敬在萬年縣時,外號叫五尊閻羅,狠毒辣拗絕。這樣一位梟雄,可不是什麼人都能駕馭的。”
他這句話跟主題沒有關係,可聽在大部分人耳朵裡,卻成了張小敬人品最好的註腳,還把李泌給捎帶進去了。
姚汝能捏緊拳頭,想要出言反駁,可忽然想到一件事。
吉溫是得了中書令的任命,是李相的人。相信他會非常積極地去證明,李泌是錯的,太子是錯的。所以無論如何辯駁,張小敬都得被打成奸細。姚汝能再看向吉溫,終於從那副溫潤君子的面孔裡,分辨出幾分陰險。
他的內心,滿是憤怒和絕望。長安城已被架上油鍋,這些人還在鍋裡頭琢磨着把唯一正在滅火之人幹掉!這他媽叫什麼事!
若換作從前,姚汝能熱血上頭,早就不顧一切開口抗爭,或者乾脆掛冠而去。可在這幾個時辰裡,他已見識過了太多冠冕堂皇下的齷齪,知道在長安城裡,光憑着道理和血氣之勇是行不通的。
他得留下有用之身,才能幫到張都尉。
吉溫見姚汝能無話可說,便轉身對其他幾位主事繼續道:“如今李司丞下落不明,唯一的線索,就着落在張小敬身上。本官已分派了四十多個番僕,先把通緝文書送達全城諸坊。你們得儘快修好大望樓,恢復全城監控,這是第一要務。”
幾名主事都面露難色,其中一人道:“望樓體系乃是李司丞一手建起,十分複雜。我等皆是文牘刑判之職,對這個……只能坐享其成而已。”
吉溫有些不悅:“難道懂望樓的人一個不剩全死完了?”幾個主事諾諾不敢言。姚汝能在旁邊忽然擡手道:“在下略懂。”
“哦?”
“此前在下擔任的正是望樓旗語、燈語的轉譯工作。”姚汝能沒說假話,幾個主事也都紛紛證明。吉溫頷首道:“既然如此,那此事就着你去做。一個時辰之內,望樓要恢復運作。”
姚汝能暗喜,只要掌握了大望樓,就有機會幫到張都尉。爲此,他不得不捏着鼻子與虛僞的新長官虛與委蛇,這可是之前自己最痛恨的做法。
他現在總算明白,張小敬所謂“應該做的錯事”是什麼意思。
這時一隻手拍了拍姚汝能的肩膀,他回頭一看,原來是那位宣讀官典的官員。
“本官叫元載,字公輔,大理寺評事。現在忝爲吉御史的副手。”元載笑眯眯地說道,晃了晃手裡的簿子,“你說你叫姚汝能是吧?正要請教一件事情。”
“元評事請說。”
“我剛纔查了一下記錄,有一個叫聞染的女人,是被你帶出了監牢,正安置在附近對吧?”
“啊?是……”姚汝能一出口就後悔了。元載看人的眼神飄忽不定,很難有針對性地做出戒備,一不留神就被鑽了空子。
元載眼神一亮:“這女人與張小敬關係匪淺,想抓張小敬就得靠她了——她安置在哪裡?”
“我這就去把她帶來。”姚汝能迴避了元載的問題,要往外走。不料元載眼珠一轉,把他給攔住了:“你要去修大望樓,不必爲這點小事耽擱,把地址告訴本官就好。”
他咄咄逼人,不容姚汝能有思忖的機會。姚汝能想不出什麼好辦法推脫……可是,絕不能把她交給這個傢伙,那樣的話張都尉就完了。
元載神情還在笑,可是語氣卻已帶着不耐煩:“快說,難道你想存心庇護不成?”
姚汝能知道,如果讓元載起疑,吉溫絕不會讓自己去修大望樓,就幫不到張小敬了。
現在,自己必須在張小敬和聞染之間做出選擇。
姚汝能咬着牙,寧可自己沒的可選。
一輛馬車橫躺在街道上,已近半毀。
它一頭撞到了一處巨大的燈架,隨即側翻在地。本來在燈輪處有很多歌姬少女在行歌踏春,結果這輛車突然失控,撞了過來,把這些可憐女子橫掃一片,嬌呼**四起,花冠、霞帔散落一地。現場一片狼藉。
周圍觀燈的百姓同情地圍了過來,以爲車伕趁着燈會喝多了酒,才釀成這麼一起事故。
一名士兵從車裡狼狽地爬出來,隨後又把刺客劉十七扯出來。可後者已經氣絕身亡,咽喉上多了一道紅線。
剛纔牛車通過宣陽長興的路口,忽然一個黑影從車頂躍過,速度極快,先殺死了車伕,讓馬車傾覆,然後趁着混亂衝入車廂。這傢伙的刀法精準得出奇,一衝入車廂,短刀準確地劃過劉十七的咽喉。守衛甚至連出刀的機會都沒有,那黑影已退出去,靈巧地跳下車,然後順這燈架越過坊牆,揚長而去。
“不對,我看到的是兩個黑影,一前一後。”這是士兵在昏迷前的最後一個思緒。
元載朝着慈悲寺旁邊的生熟藥鋪子走去,他現在很快樂,連腳步都變得輕鬆。
沒有理由不快樂,一切事情都朝着他最滿意的方向發展。不,是比他最滿意的期待還要滿意。
在最初,他只是被要求出一份提調文書;在發現封大倫誤綁了王韞秀後,元載主動提出了第二個方案,一石二鳥。然後他直奔御史臺而去,恰好當值的是吉溫,跟他相熟。元載剛剛寒暄完,還沒開口說話,吉溫突然接到一封李相密函,讓他立刻去搶奪靖安司的司丞之位。
吉溫對這事有點吃不準,便跟元載商量。元載一聽,那顆不安分的大腦袋又開始轉動了,很快從中窺到了一個絕佳的機會,第三度修改了自己的計劃。
接下來,他便以“輔佐”爲名,陪着吉溫來到慈悲寺前,宣佈張小敬是襲擊靖安司以及綁架王韞秀的主謀。
這是個多麼簡單的決定,又是一個多麼絕妙的安排。永王會很感激他,因爲張小敬會被全城追殺至死;封大倫會很感激他,因爲有人背起了綁架王韞秀的黑鍋;王忠嗣和王韞秀會很感激他,因爲是元載把她一力“救”出;吉溫以及背後的李林甫,也會對他另眼相看,因爲他幫助吉溫迅速拿下了靖安司,並重重地抽打了太子的顏面。
最初只是一次小小的公文交易,現在生生被元載搞成了一局八面玲瓏的大棋,做出這麼多人情。若不是個中秘聞不足爲外人道,元載簡直想寫篇文章,紀念一下自己這次不凡的手筆。
剛纔元載在報告裡查到了聞染的下落,猛然想起來,封大倫透露,永王似乎對聞染懷有興趣。若把她交給永王,又是一樁大人情!
所以元載權衡再三,決定親自來抓聞染,以紀念這歷史性的一刻。不過他並沒有輕敵,在接近鋪子前,指示身邊的不良人把四周先封鎖起來。元載做事,信奉滴水不漏,再小的紕漏也得預防着點。
就連姚汝能那邊,元載都悄悄安排了一個眼線。一旦發現姚汝能跟旁人耳語或傳遞字條,就立刻過來通報。真正萬無一失!
一切都已安排妥當,元載慢慢走到那生熟藥鋪子門前。他同情地注視着甕裡的這些可憐龜鱉,擡起右手,準備向下用力一劃,用這個極具象徵性的手勢完成傑作的最後一步。
可是他的手臂在半空只劃了一半,卻驟然停住了。
轟隆一聲,一匹馬從鋪子裡踹破房門衝出來。它去勢很猛,附近的不良人被一下子撞飛了好幾個。其他人不敢靠近,只好圍在周圍吶喊。馬匹在鋪子前轉了幾圈,卻沒有立刻跑開。不良人這時纔看清,馬背上伏着一男一女。
元載處變不驚,站在原地大聲喝道:“嚴守位置!”
他看出來了,這馬只是衝出來那一下聲勢驚人,騎士自己都不知道該往哪裡去。只要封鎖做好,他們倆沒有機會逃掉。不良人們也反應過來,紛紛抽出鐵尺,從三個方向靠近馬匹。這樣無論那坐騎如何兇悍,總會有一隊攻擊者對準它最脆弱的側面。
騎士也意識到這個危機了,他環顧四周,一抖繮繩,縱馬朝着唯一沒有敵人的方向衝過去。
元載冷笑,觀察着他的困獸猶鬥。
騎士跑去的方向,是封鎖圈唯一的一個缺口,它所在的位置,恰好是靖安司的正門。此時大殿還在熊熊燃燒,絲毫不見熄滅的跡象。
正因爲如此,元載纔沒有封鎖這裡。往這裡逃的人,反正會被火場阻住,死路一條。
可元載的笑容突然在臉上凝住了。
靖安司的正門很窄,不容馬匹通過。可是爲了避免火勢蔓延,救火人員已經把這附近的牆給扒掉了,清出一條隔離帶。那個騎士駕着坐騎,輕而易舉地越過斷牆殘垣,一馬兩人很快就消失在熊熊大火裡。
他們這是幹什麼?窮途末路想要自殺?
不對!
元載飛速轉動着腦筋,然後對不良人叫道:“快,去京兆府和後花園的坊牆外!”
元載研究過靖安司的佈局,裡面的建築間隔很寬。如果一個人決心夠狠、速度夠快的話,可以勉強穿過起火的大殿和左右偏殿之間,抵達後花園或者京兆府偏門。
一直到這會兒,元載還是不太着急。鑽進靖安司是一招妙棋,然後呢?
後花園和京兆府這兩個地方的圍牆都在,騎士只能棄馬翻牆。一男一女徒步前進,在圍捕之下又能走多遠?
不良人在上司的嚴令下,兵分數路。一隊進入京兆府堵住偏門;一隊繞道去了後花園的坊牆外頭,連水渠都被控制住;還有一路披上火浣布,硬着頭皮闖入火場。
很快兩隊來報,都不見動靜。又過了一陣,進入火場的第三隊狼狽地跑回來,他們只看到了那匹馬被扔在庭院裡,人卻不見蹤影。
元載大怒,這他們能跑哪兒去?還能飛上天不成?!他手掌一壓,讓不良人再仔細搜查一遍!一定得找到聞染,不能給這美妙的一夜留下瑕疵。不良人爲難地說再強行進入,怕會有傷亡。元載看着他:“你不進去,現在就會有傷亡了。”
不良人面如死灰,只得再去召集人手,再闖火場。沒想到這時元載說一句:“且慢。”
他仰起頭,看到在大殿後面,還有一個建築高高聳立着,忽然想到了一個可能。
大望樓!
大望樓就矗立在後花園裡,如果他們棄馬要逃,只能是順梯子爬到樓頂,躲在上頭。等風頭過了,再下來逃走。沒錯,姚汝能那個渾蛋,不是正在修大望樓嗎?
元載想到這裡,臉色轉冷,小小的一個靖安吏也敢在他面前耍心眼?他喝令召集不良人,親自帶隊,要去甕中捉鱉。
你們能上去,可是下來就難了!
爲了修復大望樓,救援人員打通了一條相對安全的進入路徑。修復者不用強行穿過起火的三大殿,而是從京兆府這邊的牆上打的一個洞,進入臨近的靖安司監牢,再從監牢前的小花園翻入後花園。
元載帶着人,就從這條路進入後花園。他一馬當先,手腳並用攀上木梯,噌噌噌一口氣爬到了頂端。
大望樓的頂端非常寬敞,是一個長寬約十二丈的寬方平臺,地上鋪着一層厚氈毯,四邊有圍欄,中間的樞柱支起一面翼立亭頂,以遮蔽風雨。
此時在平臺上,八具武侯的屍體橫七豎八躺倒在地。蜥皮鼓、五色旗、紫燈籠等信號用具扔了一地,還有飯釜、水囊、暖爐、披風之類的生活用品散亂地扔着。姚汝能和其他兩個雜役正蹲在那裡,逐一進行檢查。除此之外,別無他人。
見到元載突然氣勢洶洶地爬上來,姚汝能覺得很意外。元載掃視一圈,發現這裡實在沒有藏人的地方,便衝姚汝能喝道:“你把聞染藏哪裡去了?那個男人是誰?”
姚汝能無辜地回答:“在下一接到命令,立刻趕緊來修復大望樓,這不是您要求的嗎?哪有時間去藏人啊?”
元載身子前傾,大腦門幾乎頂住姚汝能的臉:“若不是你通風報信,他們怎麼會突然從藥鋪裡逃走?”他轉過頭去,向另外一個雜役:“你說!你看到沒有?”
這雜役就是他安排的眼線,這人一看長官發火,戰戰兢兢地回答道:“回稟評事,在下一直緊隨姚汝能左右,他……他確實沒跟任何人傳遞過消息。”
“不可能!那是你沒看出來。你把他跟什麼人說過話,做了什麼,原原本本地告訴我!”元載煩躁地搓着手指,簡直不敢相信,在自己眼皮下,居然讓聞染逃了。
雜役記性很好。姚汝能先跟幾個主事談過,內容不外乎是籌備修復材料與人手,現場徵用了慈悲寺門前的一批大燈籠。然後他又請救火兵開闢了一條安全通道,帶着這批材料爬上了大望樓,評估損失情況。
雜役記得姚汝能跟人來往的每一個細節,清清楚楚,沒有任何疑點。元載不死心,追問那批燈籠在哪裡。雜役一指,它們正掛在大望樓的亭頂外緣。這是在提醒周圍望樓,這裡出現故障,正在檢修。
元載趴在圍欄邊緣,探頭挨個去摸燈籠,幾次差點翻倒出去。可讓他失望的是,燈籠上除了卍字紋飾之外,沒看到任何字跡。元載縮回身子,俯瞰着下面的靖安司,一片黑漆漆的。
這次他真是想不出來,聞染和那個神秘男子,到底還能藏在哪裡。
“儘快修好,不然重罰!”
元載一拂袖子,從大望樓上悻悻地爬下去。他還有太多事情要做,不能在這裡浪費時間。
看到他爬下去走遠,姚汝能這才擦了擦汗,心中連呼僥倖。他吩咐那兩個雜役繼續翻檢屍體,然後背過身去,輕輕地撥轉其中一盞燈籠。
這盞燈籠的罩紙分成兩半,一半薄紙,一半厚紙。如果燈籠轉動起來的話,從一個固定的角度看過去,會看到燭光忽亮忽暗。姚汝能的手法很有規律,很快,在大望樓附近的一片陰森林子裡,亮起了一個很小的光團。光團閃爍幾下,似乎在與大望樓應和,隨後熄滅。
姚汝能徹底放下心來。
他被元載逼問出藥鋪地址以後,立刻對吉溫提出:現在滿城觀燈,很難從別處運來修復物資,不如就地取材,比如慈悲寺門前懸掛的那些大燈籠。
這個理由完全合理,直接就被批准。然後姚汝能借口檢查,爬到其中一盞燈籠前。
他知道,在遠處藥鋪裡頭,岑參正看着這個燈籠,玩着韻字轉換的遊戲。姚汝能撥轉燈籠,把信號發出去,默默祈禱岑參能夠注意到這個變化,並及時解讀出來。
時間緊迫,姚汝能只能告訴岑參,儘快帶聞染離開,闖入火場,來到靖安司右偏殿附近的圍牆。
之前李泌在隔壁慈悲寺的草廬裡,設立了一個臨時議事廳,並在圍牆立了兩個木梯,方便來往。這個草廬的存在,只有李泌、張小敬、姚汝能、檀棋和徐賓五個人知道。
岑參不愧是詩人,果然準確捕捉到了這則消息。他***了一匹馬,帶着聞染衝入火場,然後迅速翻過圍牆,撤走梯子,躲到草廬裡。元載再神通廣大,也想不到,靖安司在隔壁慈悲寺裡還有個落腳點。
現在聞染暫時安全了,姚汝能終於可以把注意力放回到大望樓本身。
大望樓一共配備有八名武侯,兼顧四方收發。可現在這八個人都死在上頭,且俱是一刀刺中心臟致命。蚍蜉顯然先襲擊的大望樓,打瞎靖安司的眼睛,然後才實施下一步行動。
現場沒有格鬥痕跡,姚汝能不相信這世上能有人可以在這麼狹窄的空間,把這八人悄無聲息地幹掉。他仔細搜尋了半天,發現那個飯釜翻倒在地,裡面的羊肉湯全灑在地板上。他用指頭蹭了蹭,放在鼻子邊嗅了下,嗅不出個所以然來。再打開水囊,裡面的清水早已漏光。
姚汝能猜想,會不會是羊肉湯或水裡被人事先下了毒,這十幾個人中了毒之後,才遭到襲擊,所以完全沒有反抗能力。到底怎麼回事,恐怕只能等仵作來剖腹檢驗了。
如果這個猜測成立,下毒的一定是蚍蜉安插在靖安司裡的內奸,而且這個內奸很可能還活着。想到這點,姚汝能心中不禁一沉。
可以想象得到,蚍蜉就是利用突厥狼衛的幕後組織,他們襲擊靖安司,一定有更深的用意。
姚汝能吩咐雜役,多叫幾個人來,把這些屍體背下去。雜役口裡應着,手裡拖起一具屍體的腳踝,往平臺下一扔,一會兒地上傳來“啪”的落地聲。姚汝能大怒,給了雜役一記耳光:“放尊重點!這都是爲國捐軀的烈士!”
雜役只當他是爲了報監視之仇,捂住臉唯唯諾諾。姚汝能不再理他,繼續評估大望樓的損失。
通信用的旗鼓角燈等物什還在,沒受什麼損失,可是再找八個懂旗語的武侯就很難了。訓練這批人耗費極貴,所以大望樓只有兩輪班次,現在另外八個人分散在全城各地,短促間根本沒法召集。
再者說,現在全城燈火通明,可以說是一年之中望樓通信條件最差的日子。即使恢復,也沒法傳輸太複雜的信息。
更麻煩的是,大望樓周圍一圈望樓,全都滅了燈,很可能樓上守衛也已經遭遇不測。換句話說,大望樓只能跳過這一圈望樓,向更遠的望樓傳遞信號,這樣誤差會很大。
要在一個時辰之內修復大望樓,幾乎不可能。
姚汝能一拳砸在圍欄上,突然覺得心灰意冷。靖安司盡毀,李司丞去向不明,唯一的干將張小敬如今被打成了叛徒。自己所做的這一切,都是徒勞,再怎麼努力,也無法阻止闕勒霍多的陰謀。
姚汝能慢慢讓身子半靠着亭柱,無力地朝外面黑漆漆的夜空望去,內心充滿挫敗的絕望。長安城終於展露出它的怪獸本性,一點點吞噬掉那些拒絕同化的人。
李司丞和張都尉都無力阻止,更何況我一個新丁?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這裡目睹這座城市的毀滅吧。
可是,過了幾個彈指後,他忽然睜圓了眼睛,似乎看到什麼奇怪的動向。他集中全部精力,向着遠處望樓羣仔細觀察了一陣。他注意到,那些望樓之間,正在做着有規律的交流,紫燈若隱若現,似乎一路傳到很遙遠的地方去。
咦?望樓應是以大望樓爲樞紐,怎麼彼此傳起消息來了?姚汝能再仔細一看,它們不是互相傳,而是有一個特定方向。雖然那個方向是哪裡不知道,但姚汝能立刻判斷出來,那裡應該形成了一個新的樞紐。
“是張都尉!”
姚汝能陡然變得興奮。他想起來了,能有資格號令整個望樓體系的人,除了大望樓,只有假過節的張小敬。
要知道,望樓體系的運作完全獨立於其他衙署。哪怕張小敬被全城通緝,只要大望樓這邊沒有撤銷假節,其他望樓仍舊會聽命於他。
張都尉,他還沒有放棄!他還在奔走。
長安城還沒有失掉最後一點希望。
姚汝能胸中的激情涌動,難以自已。他抓住欄杆,忽然意識到,自己的位置對張都尉……不,對整個長安城都十分重要。
只要自己掌控住大望樓,張小敬便可以繼續利用望樓體系追查,那麼,尚還有一線希望阻止闕勒霍多。長安城的命運,將取決於他在大望樓上能撐多久。
大勢已如此艱難,若我再放棄的話,那就再無希望可言!
姚汝能的眼神一下子變得堅毅起來。他拎起紫燈籠,向着那邊清晰地發出一段訊息,並重復三遍。然後他放下燈籠,捏緊了拳頭。
接下來,他要死死守住這裡,就像當年張都尉在西域死守撥換城烽燧一樣,哪怕與整個靖安司爲敵也在所不惜。
張小敬和檀棋站在書肆前頭的巷子裡,焦慮地向外望去。在巷子口,十幾個守捉郎封住了出路,個個虎視眈眈。
巷子外面一直很安靜,大街上不斷有遊人路過,遠處還有隱隱的絲竹之聲。可張小敬允諾將很快抵達的車隊,卻還遲遲沒有動靜。
“你還要我們等到什麼時候?車隊呢?劉十七呢?”守捉郎的隊正上前一步,手裡的鐵錘高高舉起,眼神不善。他手下的守捉郎們已經失去了耐心,掂着武器越站越近。
“今日觀燈,路上遷延並不奇怪——”張小敬把銅牌一伸,厲聲道,“你們不要輕舉妄動,這可是襲擊朝廷。”
隊正冷笑道:“就算是朝廷的貴人們,殺了人,也不能一走了之。”他認爲這個騙子是在虛張聲勢,手臂一振,喝令將其拿下。
衆人一擁而上,個個爭先。
火師被殺,這些保衛者一定會被重罰,只有抓住兇手,才能減輕自己的罪愆。張小敬見場面快彈壓不住了,“唰”抽出佩刀,刀尖一指前方:“靠近者死!”
“恩必報,債必償!”
守捉郎們低聲喊着號子,慢慢靠近。張小敬還想試圖喊話,可對面一直齊聲低吼着,根本不搭話。五花八門的兵刃朝着張小敬和檀棋刺來。
張小敬不能躲,因爲檀棋就在身後。他只能正面硬擋。甫一交手,他對這些兵器感覺極不適應,居然被壓制在下風。
守捉郎的武器以匠具爲主,有鐵錘、鐮刀、馬鞭、鑿子、草叉之類,形形**。在守捉城裡,沒有專門的軍器監打造兵器,居民們都是一把工具在手。平時用來幹活,戰時當兵器,久而久之,形成了自己獨有的一套格鬥玩意。
所幸巷子狹窄,守捉郎沒法一次全投入戰鬥。張小敬咬緊牙關,儘量利用地理上最後一點點優勢,拼死抵擋。
前面的兩三個人被打倒了,後續敵人卻源源不斷。張小敬覺得這麼下去不是事,便從腰裡掏出三枚煙丸,扔了出去。
煙霧一騰起,整個巷子裡立刻陷入一片迷茫。燈籠在霧中變成模糊的光團,人影憧憧分不出是誰。張小敬抓住檀棋的手,拼命朝外跑去。檀棋知道此時性命攸關,一聲不吭,任憑張小敬拽着。
兩人快跑出巷子口時,守捉郎們也已恢復視線,窮追過來。張小敬猛推了一把檀棋,指向前方:“坊角鋪兵,快去報官!”
“那你呢?”
“我來擋住他們!”張小敬猛一回身,把佩刀橫在胸前。
守捉郎畢竟是地下組織,官府再默許,也不會容忍他們在長安鬧事。只要能驚動鋪兵,守捉郎就會知難而退。
“記住!提我的名字!”張小敬喊。
檀棋轉身就跑,背後傳來叮叮噹噹的兵刃相磕聲。她頭也不回,一口氣跑出去兩百多步,跑得肺裡幾乎要炸開來,前頭已經能看到坊角武侯鋪門口那盞明晃晃的驚夜燈。
跟其他諸坊的守兵相比,平康坊鋪兵的工作比較輕鬆。大部分居民都跑去外頭了,坊內反而沒什麼事。幾個武侯圍坐在一隻鐵鍋周圍,滿臉喜色。鍋裡頭燉着幾隻駱駝蹄子,黏稠的褐色湯汁咕嘟翻滾,讓整個屋子裡都熱氣騰騰。
火候差不多了,一個胖胖的武侯小心翼翼地掏出個精緻的絲綢小口袋。他從裡面抓了一把胡椒末,仔細地搓動手指,一點點撒進去,生怕放得太多。
這時大門“砰”地被推開了,武侯手一哆嗦,一把胡椒全扔鍋裡了。濃郁的香味從鍋裡飄出,讓武侯心疼得臉都白了。
“誰敢擅闖武侯鋪子?”他怒氣衝衝地大喝,再一看,闖入者是個衣着不凡的年輕女子。這女人一進門就急切喊道:“我們是靖安司的人!遭賊襲擊,我的同伴急需支援。”
武侯們面面相覷,卻誰也沒挪動屁股。駱駝蹄馬上就能吃了,誰樂意走啊。
檀棋見他們不動,大爲惱怒,大聲催促道:“快點去啊!人命關天!”胖武侯懶洋洋地開口道:“何處強人,姓名爲何,在哪裡行兇,你得寫個具狀來,我們纔好辦嘛。”周圍幾個人哧哧笑起來,拿起筷子去夾鍋裡的肉。
“你們想清楚了。外面被圍的那個人,叫張小敬!”檀棋的聲音帶着幾分凌厲。
這名字一說出來,屋子裡的幾個武侯動作都是一僵。胖武侯戰戰兢兢問:“是哪個張小敬?”檀棋冷笑道:“五尊閻羅,還能是誰?”
這名字似乎帶着神奇的魔力。這些武侯連忙把碗筷放下,帶叉的帶叉,提刀的提刀,紛紛跟着檀棋出了鋪子。
檀棋帶着這一夥懶散的武侯,朝着書肆那條巷子衝,迎面正好看到張小敬朝這邊跑來。他身上似乎多了不少血道,身後的守捉郎少了幾個,可還在窮追不捨。
兩撥人一直衝到小十字街的中間,這才堪堪停住腳步,形成一個對峙的局面。這邊是一羣略帶惶恐的鋪兵,那邊是氣勢洶洶的守捉郎,中間是氣喘吁吁的張小敬,他受傷頗重,站立不穩,被檀棋一下扶住。
時間似乎靜止了片刻,兩邊對視,誰都沒敢輕舉妄動。胖武侯試探着開口:“張頭……你快過來吧。”
檀棋看了眼守捉郎們,攙扶着張小敬往這邊走。守捉郎一陣騷動,可對面畢竟是官府的兵,他們不敢太造次。武侯們高高擡起叉刀,面露緊張。他們知道守捉郎的兇悍,真要暴起發難,這幾個人根本擋不住。
對峙的寂靜,忽然被一串從遠方傳過來的腳步聲打破。很快一個小通傳氣喘吁吁跑過來。他看到這番對峙場面,嚇了一跳。胖武侯吩咐其他人繼續盯牢,然後退回半步,問他幹嗎來了。
小通傳埋怨道:“你們怎麼全不在鋪子裡,讓我好找!靖安司發了三羽令了!”
一羽常令,二羽快令,三羽的話,就是要立即執行的急令。不過這份命令居然是靖安司發出,武侯們沒覺得什麼,在檀棋懷裡的張小敬肩膀卻是一震。
小通傳把手裡的文書展開,對胖武侯道:“你趕緊聽着啊,我念了,唸完我還得去別處呢。”絕大部分武侯不識字,所以文書不會下發到每一個武侯鋪,而是讓通傳挨個通知,當場念一遍。
小通傳清清嗓子,朗聲念道:“茲有重犯張小敬,面長短髯,瞎左眼,高約大尺六又二分,見及者格殺勿論……”
小通傳還沒念完,張小敬猛地把檀棋推開,從守捉郎和武侯之間穿過去。兩邊以及檀棋都沒反應過來,他已經跑開很遠。
“追!”帶頭的隊正這才做出反應,一羣人轟轟追過去。武侯們在原地面面相覷,都把目光投向胖武侯。胖武侯有心收兵回鋪,可他發現小通傳還站在旁邊,把這一切看在眼裡,只得一咬牙:“追過去!”
一個武侯怯怯道:“那可是張頭啊……”不知道他這句話是顧念舊情,還是忌憚張閻王的兇悍。胖武侯一瞪眼:“那也得追!”
追得上追不上,這是個能力問題;追不追,這是個態度問題。
於是武侯們也朝那邊趕過去,不過跑得不是很積極。有意無意地,誰也沒理檀棋,也沒留一個人問話,就把她一個人扔在那裡。
檀棋呆立在瞬間空蕩蕩的十字街口,不知所措。她知道,張小敬是怕連累她,所以一個人先跑了——畢竟通緝令上只提了一個名字。
可這份通緝令是怎麼回事?張小敬怎麼就成了全城通緝的危險犯人?這跟靖安司遭遇襲擊有什麼關係?若是公子在,絕不會允許這種事發生……檀棋想到這裡,心突然涼了半截——這豈不是說,公子現在已經不在了?
檀棋看向遠處黑幕中的光德坊,又看向張小敬身影消失的街道,她只信賴這兩個男子,而他們都離她而去,不能再成倚仗。絕望和海量的疑問涌入檀棋的大腦,讓她頭昏目眩,幾乎站立不住。檀棋緩緩蹲下身子,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和害怕。
公子沒了,靖安司燒了,如今張小敬又淪爲全城通緝的要犯,已經沒人關心長安城會怎麼樣了。
這種體會,就像又回到了她小時候被父親拋棄、流落街頭之時。那早已隱沒在記憶裡的恐懼,又浮出水面,令檀棋戰慄不已。
她呆呆地站了一會兒,想要放聲痛哭,可就在眼淚奪眶而出的一瞬間,張小敬的一句話衝入腦海:“你家公子同意你跟着我,是因爲他相信,你能做到比伺候人更有價值的事情。”
檀棋擡起手背,把眼淚從眼角拭掉,重新站起來,狠狠地吸了一口氣。是啊,我的能耐,可不止伺候公子,我能做到更有價值的事!不能被那個登徒子小看,更不想讓公子失望。
大勢已如此艱難,若我再放棄的話,那就再無希望可言!
檀棋的眼神,流露出堅毅神色。這時她看到遠處望樓,正在朝這邊發着紫燈的信號,就像是夜空中升起一顆指路的明星。
信號很簡單,只有兩個字。檀棋縱然對傳信不熟,也能讀出這個信號的意思:
不退。
在經歷了很長時間的黑暗後,李泌的眼前突然亮了起來。
不是天亮,而是他的頭套被取了下來。展現在李泌眼前的,是一個燈火通明的華美庭院。這庭院佔地極廣,四處假山藤蘿,錯落有致,間雜着娑羅樹、金桃等名貴的異國樹種。沉香朱楯、檀木欄杆,連井闌都是用金燦燦的寶鈿覆滿,周圍的迴廊上還繞了一圈紫藤架子,可謂奢靡之至。
在庭院正中是一座翹檐亭子,亭子並沒什麼特別之處。可李泌一眼就看出來,那四根亭柱每根都有五抱之粗,光是原木運進來的費用,就足以讓十幾個小戶人家破產。
“李司丞好眼光,這自雨亭,可不一般哪。”龍波笑嘻嘻地站在旁邊,擡起手臂,像是一個殷勤的主人在給客人炫耀,“你看,那亭子的邊緣有一圈可活動的斂水堤。遇雨則收儲不泄,到了酷暑時分,只消把斂水堤擡起一條小縫,便有清水從四邊亭檐傾瀉而下,有如水簾,那叫一個風涼,有錢人就是會玩,嘖嘖。”
李泌仔細觀察着這一切,眼神閃動。
突厥狼衛背後,應該就是這個叫蚍蜉的組織——這個幕後主使的身份,在長安一定不低,否則不可能會擁有這寬闊豪奢的庭院;他的身家也必定驚人,否則不可能糾集這麼一支裝備精悍、戰技強悍的軍隊。
長安城能玩出這種手筆的豪商,人數並不多,究竟會是誰?
龍波注意到李泌在觀察,點了點自己的鷹鉤鼻,呵呵一笑:“李司丞可真是個操心命,已經窮途末路,幹嗎想那麼多,索性好好欣賞一下美景唄。”
李泌挺直胸膛,絲毫不見怯意,一如在靖安司大殿中那樣凌厲:“你們不在靖安司殺掉我,反而不辭辛苦地挾持至此,難道就是來賞這亭子的?”
“哎,司丞真是目光如炬,到底是說棋的神童。”龍波尷尬地抓了抓腦袋,從腰裡又掏出一卷薄荷葉,遞給李泌,“來一口?”
李泌一動不動:“你們背後的主使者,是誰?”
龍波蹺起指甲,從牙縫裡把薄荷葉渣剔出來,往地上一彈:“司丞怎麼就覺得,我們背後必須得有一個金主?”
“這等規模,這等手筆,豈是尋常人能做到。”
龍波似笑非笑:“司丞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出身上品高第,就算被人打敗,也只能被身份對等的敵手打敗——我們這樣名不見經傳的寒門小人物,是不配擊敗您的,對吧?”
李泌沒有回答,他覺得這個問題太蠢了,不需要回答。
龍波卻繼續說道:“這倒也不怪司丞。行旅在途,自然要提防熊羆虎豹,誰會低頭去顧忌小小的蟲蟻呢?”他的靴子猛然一跺,挪開之後,磨紋石的地板上多了幾隻螞蟻的扁屍,“它們的生死,只在大人物一踏之間,又有什麼好忌憚的?”
李泌不動聲色,試圖從這幾句怨憤之語裡,猜測出他的動機。
龍波伸手一揚:“不過,並不是所有的蟲蟻都只有被靴子碾死的命——蟲蟻之中,有一種叫作蚍蜉。生而純白,大小如米粒,小得可憐。可是它們有嘴至剛,齧木爲糧,專門喜歡鑽椽穴柱,蝕壁蛀樑。縱然是百丈廣廈,千里長堤,也能被這小小的飛蟲侵蝕一空,轟然倒塌。”
彷彿爲了證實他的話,幾隻生了翅膀的白色蚍蜉從身後的屋殿縫隙中飛出來,在半空中追逐飛舞。春天到了,正是蚍蜉交配的季節。
李泌冷聲道:“你們有膽子在長安腹心偷襲靖安司,卻沒膽子與一個俘虜說實話?”
“這便是實話。我等以蚍蜉爲名,自然都是些小人物,只是不那麼甘心罷了。”龍波說到這兩個字時,神情帶着淡淡的自豪和自嘲,“世人只知巨龍之怒,伏屍百萬,卻不知蚍蜉之怒,也能摧城撼樹。”
李泌腦中浮現出一幅情景。遮天蔽日的蚍蜉振翅而飛,啃噬着這長安城的每一處建築。
龍波吩咐手下把李泌身上綁着的繩索解開,然後恭敬地做了個手勢:“請隨我來,我就帶您去看看,我們這些小小的蚍蜉,是怎麼撼動這座大城的。”
周圍全是崗哨,李泌知道絕無逃走可能,他揉了揉被捆疼的肩膀,冷哼一聲,昂首邁步前行。龍波與他並肩而行,一起朝着庭院深處走去。
他們穿過亭子,繞過假山,沿途可以看到許多精壯漢子,手持寸弩來回巡邏,漢胡皆有,戒備森嚴。這些人想必就是隨龍波襲擊靖安司的人,他們身上有着一種與尋常賊匪不同的氣質。
尋常的賊人或很兇悍,但多是鬆鬆垮垮的一盤散沙;而這些士兵進退有度,行姿嚴謹,這麼多人守在庭院裡,居然一點聲音都沒有——別說匪類,就是京城的禁軍,能做到這點的都不多。
這,可不是光有錢就能蒐羅來的。再聯想到龍波的蚍蜉之喻,李泌心中一沉。
龍波一邊走着一邊吹起口哨,對李泌的觀察全不在意。
他們來到院角那一片黑褐色的娑羅樹林邊。這些樹都是從天竺移栽而來,每一株都價值不菲,樹幹上用麻布包裹,以抵禦北方的嚴寒。在樹林邊緣,龍波停住腳步:“李司丞,到地方了,仔細瞧着吧。”李泌環顧四周:“你要我看什麼?”
龍波笑嘻嘻道:“當然是你們追查了幾個時辰的玩意啊。”
“闕勒霍多?”
李泌低聲說道。突厥狼衛偷運進延州石脂,在昌明坊煉製成猛火雷。其中十五桶已經炸了,其他兩百餘桶至今下落不明,原來竟藏在這庭院裡!
龍波有點尷尬地“嘖”了一聲:“闕勒霍多是突厥人起的綽號,說實在的,太土了。那些突厥人根本不知道這東西真正的用法,只知道駕着馬車到處亂炸,和這個名字一樣粗俗。”
李泌掃視每一處角落,卻沒見到什麼可疑之處。按道理,猛火雷有兩百多桶,不可能藏得很隱蔽。
龍波伸出指頭往天上一指,高聲道:“要有光!”
很快,有星星點點的燭光在不遠處亮起來,起初是一兩個,然後是一片、一圈,很快勾勒出了一個完美的圓盤。
這時李泌纔看到,在這附近竟矗立着一架高逾五丈的竹架大燈輪。只是剛纔沒有光線,在夜裡根本看不出來。現在幾十根火燭同時搖曳,把林子照得猶如白晝一般,終於可以看清細節。
這燈輪是用粗竹拼接成骨架,外糊油紙,做成一個水車狀的轉輪。中空放着一格格蠟燭,外面的紙面分成十二個區域,分別彩勾着十二生肖的形象,邊角還掛着金銀穗與福蟲緞子。下面是一條水渠,水流推動燈輪,緩緩轉動,十二生肖便往復旋轉,象徵時辰流逝。燈輪中央,是福壽祿三星齊聚的工畫。
這個燈輪,規模不及東、西市與興慶宮裡動輒十幾丈的燈樓,可設計者心思細密,能想到借水車的運轉原理,化成時辰輪轉之喻,相當有特色。
它和庭院裡那個自雨亭一樣,極具巧思,非兼有閒情與富貴者不能爲之。
李泌仰頭看了一陣:“這與闕勒霍多有何關係?”龍波拍拍他的肩膀,示意少安毋躁。
燈輪沉默地旋轉了一陣,突然在辰時區域,燃起了一團火。不,不是燃起來,而是爆起來。李泌清楚地看到,那是從竹子裡爆出來的。燈輪還在轉動,這團火苗順勢蔓延到了毗鄰的卯時區和巳時區,那兩邊的竹子也紛紛噼啪地爆起來,幾乎只是一瞬間,四分之一個燈輪便熊熊燃燒起來。
李泌瞪圓了雙眼,在燭光的照耀下,他看得很清楚。之所以火勢如此迅速,是因爲竹子爆開之後,從裡面流出來黑色的液體。那液體觸火即燃,極爲兇猛。
黑液帶着火苗流遍了燈輪全身,把它變成一個熊熊火炬。很快火勢燒到了燈輪的中央竹筒,沒過幾個彈指,李泌看到有一團火焰從竹筒猛烈炸出,福、壽、祿三星的身體迸裂,化爲無數碎片。緊接着,十二個時辰也被突如其來的火焰風暴扯碎。如此精緻的一個燈架,就這樣轟然倒塌。
那爆炸聲李泌很熟悉,與西市那次爆炸完全一樣,只是規模更小。
“丁次測試,完畢。”林子裡傳來一個觀察者的聲音。龍波聽到之後,高興地拍了拍巴掌,轉頭對李泌道:“怎麼樣?您看明白了嗎?這是多麼美好的景象啊。”
李泌伸出手去,扶住一株娑羅樹。他全看明白了。
難怪靖安司找不到那兩百多桶猛火雷的下落,原來蚍蜉在昌明坊,把提煉後的石脂灌入了竹筒裡,再大搖大擺運走竹筒。望樓和各地武侯拼命找拉木桶的車,自然是南轅北轍,一無所獲。
若把這些石脂竹筒裝在燈架上,小筒助燃,大筒引爆,一旦炸起來,以長安觀燈民衆的密度,只怕傷亡會極其慘重。
龍波還在仰起頭來感慨:“這麼美妙的場景,可惜那些突厥人是看不到了,好可惜。你說他們會不會跪在地上膜拜哪?”
“我不明白……”李泌喃喃道,“燈架早在幾天前就開始搭建,你們爲何不在搭建時裝好,偏要趕在上元舉燭之後再去裝?”
龍波懊惱地抓了抓自己的鷹鉤鼻頭:“沒辦法,石脂這玩意,不預先加熱的話,是引爆不了的。加熱之後,如果半個時辰之內不引爆,就涼了,還得重新加熱。”
李泌聽明白了,猛火雷的這個特性,決定了它只能現裝現炸,不能預先伏設。他知道龍波沒有撒謊,當初突厥狼衛駕車衝陣時,那木桶裡的石脂也是煮沸狀態的。
可是這個工作量……未免太大了吧?
李泌在腦子裡重新把燃燒場面過了一遍,忽然發現,剛纔那個燈輪,真正起火的只有幾處部件。換句話說,一處燈架,只消更換三四處竹筒,便足以化爲一枚巨大的猛火雷。
長安通行的竹製燈架,是以一截截竹節與麻繩捆縛而成,結構鬆散,無論拆卸還是更換,都極爲便當。這些人只消以維護的名義,用這些石脂竹筒替換幾根,工作量不大,半個時辰綽綽有餘。
這一招,可比突厥人帶着猛火雷衝陣更高明,也更隱蔽,造成的傷亡會更巨大。這纔是真正的闕勒霍多!若不事先查知,根本防不勝防。
現在整個長安少說也有幾萬個燈架,若要一一排查……等等,不對,石脂只有兩百多桶,不可能覆蓋整個長安城,除非,除非蚍蜉追求的不是面,而是點!
李泌的脊樑突然“唰”地冒出一層冷汗。
猛火雷半個時辰的引爆特性,兩百桶石脂的使用範圍,從這兩點反推回去,說明蚍蜉追求的,不是大面積殺傷,而是在特定時間針對特定地點進行襲擊。
莫非……一個猙獰、可怕的猜想,撕開李泌的腦子,破體而出,向着真實世界發出嘶吼。他的雙腿,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李泌雖然不知道他們爲何綁架自己,但一定和這個驚天陰謀有關。他眼神一凜,突然用盡全力朝那堵堅實的院牆撞去——他意識到,唯一能破解這個驚天陰謀的辦法,只有一死。
就在他的天靈蓋即將撞上牆壁時,一隻手拽住了李泌的衣襟,把他扯了回來。
“李司丞真是殺伐果決——可惜身子比決心晚了一步。”龍波嘲諷道。
幾個人上前,制住了李泌,防止他再有自殺的企圖。李泌失望地閉上眼睛,無力感如同繩索一樣縛住了全身。
龍波湊到他面前:“我最愛欣賞的,就是你這種聰明人看透了一切卻無能爲力的絕望表情。”
李泌睜開眼睛,一字一句道:“就算我不在了,一樣會有人阻止你們的。”龍波大笑:“靖安司確實值得忌憚。不過那兒已經被燒成白地了,憑什麼來阻止?”
可很快龍波發現,李泌居然也在笑。在見識到了闕勒霍多的威力後,這個年輕高官居然還笑得出來。龍波發現自己居然有那麼一點點害怕,這讓他心裡突然極度不爽。
啪!
龍波揮動手臂,重重給了李泌一耳光:“你手裡什麼倚仗都沒有了,爲什麼還笑得出?”
李泌嘴角帶着一點血,可他的笑意卻沒變:“因爲你們唯獨漏掉了那個最危險的傢伙啊。”
“張小敬?”龍波居然知道這個名字。
李泌注意到,對方輕佻的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鄭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