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城外的老君道觀,是遠近聞名的,到不是有多靈驗,皇家在這個道觀捐了不小的數目,而且每年都要到這來朝拜,百姓也就都到這裡來。
她不想自己看起來太憔悴,早晨對着鏡子淡淡描了幾筆,臉頰也撲了些胭脂,這樣看起來還算好氣色。爲了出行方便,她穿了件較短的羅裙,頭髮簡單地挽起,插了一枝步搖,長髮大多披散開來,顯得綽約而大方。
這的人來來往往的,還有孩子在路上來回嬉鬧,青羅生怕行人撞到她,扶她走在路邊,行得很慢。
“白侍衛信上說是在那課柳樹後見吧。”阡嫿指了指道觀後面的那個大柳樹。那個柳樹看起來有些年頭了,要兩個人合抱才抱得過來。樹枝壓得很低,都垂到了地面上,真是一個天然的屏障,不會引人注目。
“青羅,給我喝點水吧。”阡嫿掏出手絹,擦擦額頭的汗珠,她才走了一段路而已,她竟這樣不禁累了。
青羅摸索了半天,看來她給忘到了車上。“在車上,沒拿過來。”
“去幫我取過來吧。”
“等白侍衛來了,青羅再去取。”
“現在去吧,我在這裡等你。”不遠處有一條木長椅,阡嫿緩步走過去,坐下。
“好,我很快回來。”
“嗯。”
這樣坐着很是不舒服,蜷得喘不過氣了,直起身來,身後似乎有腳步聲,很輕,但她聽到了。她回過頭來,她認得這對眼睛,它有着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深邃,深不見底。她剛要喊出來,已經被一條手帕捂住了嘴,她拼命晃動了幾下身體,就眼一黑,沒了意識。
等她醒來,發現自己躺在牀上,她一手輕揉着太陽穴,**下得有些重,頭依然脹得難受。一手輕撫着自己的小腹,他還好就好。
她撐起一隻手坐起身來,肚子越來越大,身子也就越發笨重了。她這才發現,屏風後面站着個人,高挑的身形在這一端看得真切。她警惕得站起來,下意識護住自己的小腹,她亦知道這是徒然,他若是想害她,簡直易如反掌。
他繞過屏風,走向她,一步一步,她懷疑自己看錯了,這個漸漸走近的人,眼中閃爍着別樣的柔情,似乎還帶着欣喜,他或許也無法形容自己此刻是怎樣的神情。更讓她不解的是,他這樣看着的,是她。
他舉起手中的玉佩,手微微地抖。青綠色的缺月,漁船過江的圖案,那是她的。她已然不記得它在身邊多少歲月了,她甚至忘記了這玉佩是何人所贈?她又爲何佩戴在身?她只是把它帶在身邊成了習慣,無論換多少件衣裳,它都未曾離過身。
她擡手奪過來,帶着些許的怒氣:“把一個弱女子迷暈,還趁機拿她的東西,這就是你萬古將軍所爲?”
“這玉佩是你的?”他指着她手中的玉佩,語氣中的急切讓她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她好像見過這樣的他。
她的臉細看來,頗有幾分小時的模樣,見她如此在意這玉佩,他更多了幾分篤定。
“和勉。”他這樣叫她,他相隔九年後還能這樣叫她的名字,似乎是上天在眷顧他。
她一驚,倒退了半步。他叫她什麼?和勉?他不是應該恨她嗎?她害得他的軍隊糧草被燒,也是因爲她,他吃了一個大大的敗仗。他應該衝上前來,一劍封喉纔對。可是他卻近乎寵溺地喚着她。
手心的這塊玉,這麼涼。“這是什麼?”她扭過頭問把玉佩送到她的手中就走到她身後的男子。他十六七歲的樣子,樣貌說不出的俊朗。
“這是我爹孃留給我唯一的東西,也是我唯一能送給你的東西。”他這樣說着,黑眸中滿是認真。
“那不是很貴重?如夜哥哥,把它送給我了?”她稚氣未脫的小臉上張揚着甜甜地笑。
“嗯,送給你了。那這就算作信物,不能弄丟了,等我重返萬古,功成名就的那一天,就來娶你。”
“好,和勉等着如夜哥哥。” 她靈巧地在腰前打一個結,玉佩穩穩地掛在了腰間。
“一定要等着我,不能嫁給別人。”他走過來,一臉的真摯,還有些許藏不住的狂喜。
“好。”懵懂的她還不太清楚男婚女嫁,只是知道眼前的哥哥是她見過生得最俊秀的男子,而且又待她甚好,自己嫁給他再好不過了。
阡嫿晃了晃腦袋,難以置信地說出了那句“如夜哥哥。”
這突然清晰的記憶她還沒有徹底地明白過來,她倒退一步,腿撞到牀案,猝不急防,整個身子向後傾倒,他疾步向前,接住她失重的身子。
她和他靠得這麼近,他看到她因爲驚惶放大的瞳孔,感覺到臂彎裡的她,羸弱得讓他心疼。他們錯過的這些歲月,她過得並不好。
他感受得到他的鼻息,這麼近地對視他幽深的眼眸。他那麼小心地接住了她,如同捧着小瓷人兒,輕得她以爲自己懸在了半空中。他略微蹙起的眉也那麼熟悉,那麼讓人迷戀。這樣的他,是天真的她曾願意用一切去換得的美景。
他小心地抱起她,橫放在牀塌上。他握着她的細手,凝望着她,她沒有掙來他的手,他的手並不舒服,食指和和中指之間有厚厚的繭。她幾乎看不到他眨眼,似乎他眨眼的瞬間,她就會消失一般。
他終於找到她了,那個他午夜夢迴喚出名字的她,那個在這世界上他唯一珍視的她,那個九年以來遺失的她。這些年,他沒有停止過尋找她,他回到那個廢棄的宮殿找過她的次數自己都記不清了。什麼畫圖尋訪;什麼詢問南尤倖存的宮女太監;什麼她說過將來有機會出宮想要去的街巷。甚至萬古的軍妓他都一一過目,是不是她一個人逃出來不小心被當罪人抓獲送到了軍隊,若是這樣,他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當初逃出南尤皇宮的時候沒有找到她,帶她一起離開。他身邊的人都說她已經死了,可是他不信,她怎麼會死呢?她說過要等他的,他還沒有娶她。然而他能做什麼呢?他不顧一切地投入戰事,只要是與千秋交戰他都奮力廝殺,越戰越勇,因爲是千秋讓他失去了她,可是若千秋沒有滅掉南尤,那他還是萬古的人質,每天膽戰心驚,重生無日,這樣想來他能怪誰呢?他是多麼荒唐可笑。
“好好睡,我去買些吃的。”他欲起身,她伸手拉住他,慢慢地坐到牀邊,見她起來,他一膝着地,幫她穿上布鞋。
她該回去了,在這裡昏睡了一夜,雲揚和青羅找不到她肯定急瘋了,白侍衛也沒有見到,不知他怎麼樣了。
他怎會不知她的意圖,他快她兩步,擋在前面。
“留下來,留在我身邊,我會佑你一生安寧。”他打探到她和雲揚和少陵的關係,皇室的皇位之爭,無論誰贏誰輸,受傷害的都是她。
“還有他,我會扶養他長大成人,幫他成就功名。”他凝神看着她小心隱藏的肚子,他不得不承認,他被她隆起的小腹灼傷了,然而他不會再讓她一個人應對各樣的苦難,他們錯過的那些歲月,他要補償她,竭盡全力。
若是太子乾風當了皇帝,少陵和雲揚即使不會免官最多也就是個閒職。但若是少陵坐上了皇位,那乾風和雲揚恐怕一個也活不得,那她呢?如何安身。又或是雲揚做上了那個位子,全天下的女人都會向他邀寵,他對她是否深情依然?又或者她南尤公主的身份公諸於世,他能否護她周全?
而他,當年爲萬古遠赴南尤,他並非自願,是萬古的皇帝找到他,希望他自願請去南尤,說是學習南尤治國之策,回來輔助萬古的皇帝治理萬古,實則不過是到南尤做人質,那時萬古國弱,不敢有違南尤的要求。誰會願意讓自己的親生兒子以身犯險?更何況他只有兩個皇子,他已年過半百,再得皇子的可能少之又少,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的義子代替太子去南尤,他們不僅年齡相仿,身形氣度也有幾分相似。
如夜是在赴任途中喪生愛臣的遺子,他如此壯舉,老皇帝爲安撫民心,曾當着滿朝文武許諾,若他平安歸國,就許他半壁江山。然而他沒有向他討要,只是做了個小小的將軍,爲萬古征戰南北,若哪一日,他要討回他應得的,萬古的君王一諾千金,定當奉還他的半壁江山,他說佑她一生安寧,他確乎做得到。
她垂下眼眸不看他,他已經知道了她的答案,她不願留下。他給她的不是呵護,而是她深深的愧疚嗎?他不要,他不要她再受一點傷害,他絕不會傷她。
“如夜哥哥,我……”她終於擡起眼看他,他知道她攢夠了回絕他的勇氣。
“和勉,至少陪我吃一頓飯吧。”他笑得那麼飽含深情,那麼暖如旭日。他知道她的選擇,他那麼怕她的話說出口,他無法接受,他更怕他的執着,讓她愧疚難安。
“好。”
他拉過木椅扶她坐下,轉身出門去準備飯菜。她兩行清淚滑落,這個世界上還有人念着她,等着她,而且一等就是九年,人的一生能有幾個九年!她和他都清楚,她不再是當年的和勉,他也不在是當年的如夜了,在錯過的這些年裡,她和他都變了。
她已爲**,又即將爲人母,而他想必也有了家室,畢竟優秀如他,仰慕的女子一定多得不可勝數。她不再是那個清純的小姑娘,她機關算盡,她甚至薄情淡欲。而他也不再是那個溫暖的少年了,他霸道果決,威風八面,可以說因爲他的存在千秋一直不敢興兵一統天下。
如果時光倒回到九年前,她會毫不猶豫地跟他走,可是現在一切都不同了。她給不了雲揚完整的愛,她也完成不了兒時的誓言。原來她纔是壞人,她只是不斷地索取,給不了任何她愛的、她在乎的、愛她的人任何他們想要的回報。
她已爲**,他依然能接受他,他依然願意照顧、愛護她一輩子,不僅這樣,他還願意接受她和別人的孩子。他不僅僅包容了她的背叛,還包容了她的任性,有一個人愛她如此,而她無以爲報,她的感動,她的愧疚,都在這兩行淚中,然而他沒有看到。她對他只有愧疚和自責嗎?不盡然,應該是曾經在那個不懂愛的年紀裡付出過真心,而現在還帶着她自己也不願承認的依賴,就像小時候一樣,有他在身邊就可以安心去做任何事。她在這個世界上沒了親人,當然也就沒了兄長,他就是她的兄長,亦是她最不願失去的摯友。
他這樣念她愛她,她卻把他忘了。其實她只是將他安放在記憶的深層,她努力忘記十一歲之前的事,忘記自己怎樣安逸過,怎樣快樂過,每每想起都如同把她凌遲了一遍,她爲了保護自己,勉強自己遺忘。
她坐不久的,移步到窗口。正值聖夏,窗外驕陽普照,沒有喧譁聲,叫賣聲也幾乎聽不到。樹木蔥蘢,欄杆上幾盆不知名的小花,飄來縷縷清香。客棧的屋檐印下大片陰影,他站在對面二樓的門外,背身而立,留下一個蕭索的背影。
她長舒一口氣:“對不起。”
桌子上沒有什麼繁複的菜樣,卻有她愛吃的點心,他一樣一樣夾到她的碗裡,桌子有些大,她動起筷來不方便。筷子也用他的手絹認真擦過,才遞給她,他暗笑,他竟會做這樣的事。
他沒有太多的話,也沒有吃什麼,只是專注地看着她,好像這樣看着,他就飽了。兩個人終是面對着擦肩,她淺笑話別,他沒有強留她,俊眸卻一片氤氳。即使他失去雙親,即使他客居他國,生死在別人的掌控之中;即使戰場上幾次重傷迎敵,他沒有流過一滴淚,而現在彷彿心被掏空了一般,她要走,他無力挽留,當然她沒有看到這樣的他。
“遠遠跟着,到她回到王府爲止。”他一如往常的厲聲命令身後的人。
“是。”
馬車到了王府已經過了晚飯的時辰。下人看到她,都大聲喊着:“王妃回來了!王妃回來了!”
雲揚聞聲從屋內幾步衝到她面前。他想抱她又不能抱,停在那,雙臂半張着,淚流過他笑着的臉,他的眼睛佈滿了血絲。他是被下人拖回府的,他在她不見的道觀見人就拉住問,都搖頭說沒有見到,他就拽着路人的衣服不肯撒手,幾個不大的孩子被他嚇得大哭,下人只能幾人拖他上了馬車,說是已經派人到處尋找,他回府等着,王妃先回了王府也說不定,他才肯回來。
她回了屋,說是遇到了故人,她走得累了就在客棧歇了一晚,想捎消息回府,又想着朋友初來北方,等找到了王府,她怕是也回來了,是自己不對,讓他擔心了。
他也沒有多問,只是拉着她的手不放,喃喃自語:“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這回換了青羅從門外進來,站在牀旁不住擦淚“姑娘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青羅就是死一千遍、一萬遍也難償啊!”
“這不是好好回來了。”阡嫿擦着她的淚。
青羅猛勁地點頭,別過頭道:“王爺,姑娘剛回來,相必是累了,讓她好生歇着吧!”
“好,好好歇息。”雲揚起身出去,他也該闔闔眼了。
“姑娘,你可是去見了白大哥了嗎?”
“你沒有見着他?”阡嫿眼光一轉,他怎麼會沒去赴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