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這會兒雖點着蠟燭,但光線實在太暗了,您還得仔細些眼睛。”言語的是一個十五六的丫鬟,一身青色窄袖齊腰襦裙,外罩蔥白比甲,髮髻上簪着珠花和一枚做工精緻的芙蓉形銀釵,一看就是上等丫鬟的裝扮,她拿來剪刀,對着蠟燭剪了燭芯,影影綽綽的光線頓時變得平穩。
“再過兩日就是七巧節,我這不是趕着時日的,要給相爺送份禮麼?”那被稱作小姐的,名喚“楊素雲”,年歲看上去比那丫鬟大不到哪去,一雙眼睛明亮動人,映着燭火更顯神采奕奕,端的是個美人胚子,就是膚色不似深閨中嬌養出來的千金那樣白皙。她對着蠟燭,極認真地捻鍼引線,只是手臂和手腕大刀闊斧地來回擺動,讓旁人認爲她不是在繡巾帕,而是在耍大刀。楊素雲揉揉眼睛,對身側服侍她的丫鬟道,“就差這麼一點兒,這竹子就繡好了,宇煙你把五斗屜裡的蠟燭取出三根擺上,再把鏡臺前的番鏡也拿過來。”
宇煙翻了個白眼,敢情她家小姐就沒把她的話當回事兒,她取了蠟燭,放在桌案上點燃,拿番鏡的時候有些不解:“小姐,要番鏡做什麼?”
楊素雲眨巴眨巴眼睛,眼淚都快出來了,她將三根蠟燭和原先的那根蠟燭一字兒排開,又把番鏡放在蠟燭後面,就這麼一照,霎時屋中放亮了許多。
宇煙驚奇地“哇”了一聲,“小姐你這方法可真夠好,點了四根蠟燭,可透過番鏡就是八根,亮了這麼多不說,還沒有那麼多煙霧薰眼睛。”
楊素雲笑了一下,繼續低頭開始繡她的七巧節禮物。
這會兒內室確實亮堂了不少,宇煙斜眼看見了楊素雲繡的巾帕,瞪圓了杏眼道:“小姐,您剛纔說什麼?您給相爺要繡什麼來着?竹、竹子?”
楊素雲手中動作停了下來,擡頭看着宇煙,無比自豪地笑道:“怎樣?這花樣瞄得還不錯吧。”
宇煙哭笑不得,自家的姑娘她還不知道麼,打小都沒學過什麼繡工,還能繡出什麼來?沒繡成走獸的爪子已實屬不易。但……畢竟是送給姑爺的禮物,姑爺又偏好竹子,若送給姑爺這跟柳條兒似的巾帕,姑爺肯定瞧不上。咬了咬牙,宇煙決定說實話,“小姐,奴婢瞧着不怎樣,不如這兩天奴婢給您趕着繡個,這還來得及。”
楊素雲一聽,大不樂意地將刺繡棚子按在懷中,“這怎麼行?本來區區一個帕子就不算什麼貴重禮,我送相爺送的那是情義,所以才一針一線地自己繡縫。再者,相爺從來就沒有瞧不上我的繡工,你看他披風上掛破的洞都是我補的,他還那麼喜歡穿,也沒說什麼。”
宇煙嗤地笑了一聲,沒再說什麼,姑爺有一件織金錦披風,那麼上好的披風覆蓋着幾針亂七八糟的針腳,自家姑娘補是補好了,就是大煞風景得很,虧姑爺在穿衣上那麼講究,卻全然不介意,該怎麼穿還是怎麼穿。
“今天先繡到這吧,眼睛實在受不住了。”楊素雲將手中一干物什交給宇煙,宇煙放入貨筐裡,一陣夜風透過半闔的檻窗吹來,楊素雲忍不住縮了縮脖子,又透過檻窗縫隙看天色,說道,“入秋了,早晚還是有了寒氣,相爺剛出屋穿的可是單衣,他一忙總是忙很晚,嗯,我們給他送披風吧。”
宇煙看見楊素雲在提起相爺的時候,本來靈氣的雙眸更是大放光彩,想見就是想見,何必還要找怎樣怎樣的藉口。她服侍楊素雲脫掉緊腰束袖的衣裙,換上輕軟的刺繡對襟衣衫和紗羅千褶裙,姑娘怕熱,總得穿得輕薄些。服侍完畢,遂從衣架上取下披風,又提了燈籠,準備出門。
楊素雲站起身在鏡中打量了自己一番,道:“太素淡了,這個玉環綬換了,把前兒個婆婆賞的配上,還有這頭髮,再別幾枚金玉簪釵。嗯……還有,出了這門兒,就別再叫我‘小姐’了。”
宇煙稱是,照着楊素雲說的又打扮起來。宇煙是知道的,雖然自家姑娘不喜歡水袖廣闊的夫人小姐服飾,也不喜歡金玉花粉的穿戴在身上,更不喜歡繁冗瑣碎的規矩,但是裝也要裝的像個從安國公府嫁過來的嫡女。這府中不知多少雙眼睛盯着自家姑娘呢。
楊素雲手臂挽着相爺的披風,身側站着宇煙提着燈籠,主僕二人去往書房的方向。途中偶遇有婦僕路過問安,楊素雲一改方纔在屋中張牙舞爪的模樣,端出名門閨秀才有的派頭,溫和一笑。
相爺的書房是一幢獨棟三層閣樓,一樓爲書房,二樓議事,三樓觀景。楊素雲以爲相爺此時該是在書房看書或辦公,但沒想到一樓二樓漆黑,三樓卻掌了燭火和琉璃燈。
這到底是什麼情況?
若相爺辦公勞累,去往三樓看閣樓後方無名湖的景色,予以紓解疲勞不是不可,可爲何一樓二樓的燈是黑的?那現在就只是在單純地賞景色了?
楊素雲的心裡微痛,腦海中閃現那日她無意撞見,有個明豔女子羞答答地倚在相爺懷中。
她此時已經上了二樓,腳步突然頓住,不想再繼續朝上面走了。
就在楊素雲回頭轉身欲走之時,她聽見相爺季舒堯不疾不徐地說道:“三日後,是安國公庶女成親之日,因這庶女由國公府貴妾所生,且在學府上學,肄業後可做女官,故安國公很重視。這日必是安國公府最忙亂、安國公放鬆警惕之日,我等便可在這日行動。”
微頓了片刻,有一女子輕軟的聲音道:“想必相爺已謀劃好了,不知怎樣在這日給安國公安加罪名?”
季舒堯的聲音再次響起,“安國公女婿必會親自到國公府迎親敬茶,安國公屆時會送上一份厚禮,按照國公府的規矩,還會再送一副新人房前的對聯。”
女子輕笑一聲:“呵,相爺好計謀,那日安國公府上必是有朝中衆臣、名門貴閥聚集,他當衆若念上一句大逆不道或隱含謀逆的對聯……誰?”
宇煙捂着自己的嘴巴,堪堪將驚呼嚥了回去,可身子一軟卻不慎從臺階滑了幾步,手中的燈籠摔在了地上,她慌張地跑了。燈籠裡的蠟燭一歪,火苗燒在了燈籠的紅綢上。
聽見了動靜,轉眼間季舒堯已從三層閣樓快速下來,身後跟着一個女子,一襲緋紅底蝶落荷花襦裙,外罩銀紅色對襟褙子,眼角微挑,那相貌明豔動人。
“你怎麼在這!”季舒堯長眉擰起,臉上辨不出什麼情緒,對着楊素雲說道。
“啵”的第一聲,火苗燒斷了一根燈籠的木質骨架,火舌迅速竄了起來。
楊素雲定定地看着季舒堯的雙眼,開口道:“敢問相爺栽贓了我安國公一家,你這娶進門才半年的媳婦兒又該如何處置?”言語雖充滿質問,語氣、語調平和地似乎在說一件和自己不相干的事。
季舒堯負手站着,沉默。
楊素雲冷笑:“原來相爺在娶我之前便會料定今日的種種,那當初何必違逆先皇御賜姻緣而求娶我?難道一開始相爺就未把我當做命定良人,而是……一枚棋子?一枚打入我安國公府的棋。好,好得很,我的好夫君,安國公把嫡親幼女嫁給你,你卻存了這般心思!而我還……”
臺階上的燈籠已完全被火焰包圍,明明滅滅地晃動着三個人如鬼魅般的身影,楊素雲手臂霍地一擡,織金錦披風被她揚了起來。
季舒堯的視線被下落的披風遮蓋住,待披風落地之時,他看見楊素雲已經站在了二層閣樓的窗前。
身後的女子上前抓着季舒堯的手臂,細眉微蹙,不減她眼角眉梢流溢的明豔之氣,她仰頭看着季舒堯。
楊素雲將那女子的神情收在眼底,從憤怒突然變得委屈,她還曾經想過,若相爺有意,她便主動做主讓他納了那妾,但他倆哪裡容得了楊素雲。
“現在,相爺不巧得很,被我聽見了你們的陰謀,若放了我,我必回想方設法告訴安國公,如此……以現在的情形,你那美貌的妾想必是不會讓我活了吧。”
火焰漸次熄滅,暗光照耀在楊素雲絕望的臉上,她緩緩往後退。
季舒堯向前踏了幾步忽地開口,語速依舊不疾不徐,帶着讓人心顫的沉穩和冷靜:“素雲,你做什麼,你就這麼跳下去死了乾淨?我把你當做一枚棋不假,難道安國公就氣節高尚,沒有把你這個養在山林道觀的道姑當做……你回來!”
爲了這個丞相好夫君,楊素雲這半年來一心要做一名賢妻,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她還在想怎麼討婆婆歡心,從而讓她的夫君當朝丞相季相爺認爲她是良配是賢妻,並非是鄉野裡沒教養的。可是這會兒她便知道,他原來的求娶從一開始帶着濃重的廟堂陰謀,他既會設計端了安國公一家,也不會放過她。
臺階上的燈籠燃盡了,二層閣樓立時陷入黑暗中,她轉身跳入湖內,耳邊響起季舒堯的怒吼:爲了也把你當做一枚棋的爹,你值麼——
沒入湖中,相府的侍衛紛紛跟着跳入相救,楊素雲迅速向湖水深處游去,一面遊一面想,剛纔是本色出演,那股含恨投湖的絕望勁兒一定可以瞞過季舒堯和他的美妾吧。死麼?她雖痛心但並未真的想死。
故此,楊素雲跳入湖中不過是仗着自己身體健朗,內息綿長,在湖中呆個一時半刻沒什麼問題,騙過家丁侍衛,再偷偷逃到道觀,可是……
四面八方的侍衛分明不是相救,而是拼了命地扯着她的衣袖往深處游去。輪番的按壓讓她無法承受,在腦袋只殘存了最後一絲清明時,閃過了一個畫面。
“素雲,明日你從學府放學等我一會兒,我在朝中忙完事,來接你。”
“相爺日理萬機,素雲自當體諒,不過是早間的一句玩笑話,我放學自己回家就好。”
“順路的……哦,錯了,是特意的,夫人一句話,就算是玩笑,爲夫也要銘記在心,嗯?”
原以爲,她努力半年,終於有了成果,他是喜歡她的,可最後……不過是想親手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