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雲哄着蘭哥兒玩鬧了半晌,蘭哥兒又想起了祖母,嚷着要祖母抱抱。素雲將蘭哥兒抱到張氏懷裡,順勢說自己要告辭了,程莉娟則親自送素雲出二房院門,及至門口,素雲對程莉娟道:“我雖不是第一次見我這侄子,但這麼許久不見,從未照顧照應過,”朝肅紫遞了眼色,肅紫從袖間拿出一個紅布包,裡面包着兩個金錁子,一個印着“平安”,一個印着“富貴”,分量非常足,“剛纔我不敢給蘭哥兒,擔心小孩子當什麼好吃的給咬了,弟媳你好生收着。”
程莉娟滿面堆笑:“哎呀,三嫂剛回大宅中就來問我父親安,看望我母親,我已感激不盡,還給你這侄子帶什麼禮呢?”嘴上說着,手上的動作卻沒停,將那物品揣到袖子中。
“本就是我做伯孃的本分,況且我又喜歡小孩子,弟媳你若真要謝我,便是帶着蘭哥兒多到我那兒玩耍,我必會好吃的好玩的招待蘭哥兒。”素雲笑道。
程莉娟道:“三嫂若這麼喜歡小孩兒,和三哥生一個就成了唄。”
素雲方還高興的容顏,忽地眉間若蹙,似有言語又未說出。
程莉娟將素雲的神態看在眼裡,再心中一算,素雲嫁到季家也有兩年了,可是肚子卻從未有動靜,大約就猜了幾分。
素雲又道:“這話還是我們妯娌在內院說了合適。”
程莉娟拿了素雲送的這麼些個物件兒,心裡歡喜得不得了,總歸認爲看到正主有憂愁也得分擔的份兒上,便應承下來,口中說着,明日後日若得閒就去看素雲。
素雲正要道別,就見一個姑娘從門邊兒矮着身子往院內竄。程莉娟也看見了,伸手一把扯住了那姑娘的衣服,喝到:“襲敏,你這是要往哪裡跑,回自個兒家也是跟個賊……”瞥了一眼素雲,將後面的話嚥了回去,“偷偷摸摸的做什麼?書上教你的禮儀,你都白學了麼?”
那姑娘正是二房的八姑娘季襲敏,本來和嫂子吵嘴後,躲到一個僻角看了會兒書,現在餓了要回家吃飯,看見嫂子在門口和別人說話,就想不打招呼溜進去,可還是被抓住了。她抱着書,對程莉娟悻悻地道:“嫂子,我內急,看嫂子和別人說話,纔不想打擾的。”
程莉娟撇撇嘴:“瞧你說的話,哪像讀過書的斯文人。再說,我哪裡是和別人說話,還不快過來,見過你三嫂。”
“三嫂?”季襲敏本來就朝素雲只掃了一眼,還疑惑像自家嫂子那樣的婦人竟能結交這麼嬌滴滴的女子,原來,原來她竟然是三嫂?本來對這女子青眼相看,一聽是三嫂,就覺得無趣了,但畏於禮節還是乾巴巴地從脣齒間擠出兩個字:“三嫂。”忽地一想,又道,“我三哥今日休沐,他在不在?”
素雲笑道:“你三哥有事進宮了,要晚上才能回來,你找他有事麼?”
“有篇文章有個地方看不大懂,想請教請教。”季襲敏道。
素雲本來想說不如我幫你看看,但明顯感覺到這個小丫頭對她的疏離,便不去湊趣招惹,於是道:“那等你三哥回來,我會打發丫鬟給你說,若還早你就過來吧。”
季襲敏也不道謝,就只嗯了一聲。素雲和她二人道過別之後,和肅紫回到內院屋中。
半芹見接近晌午時分,素雲沒回來,料想會在大房或二房中用午飯,但素知素雲還在調理,飯食皆是特備,又擔心在外吃不好,還是讓廚房備了素雲平日愛吃的飯菜,倒幸虧是準備了,不至於讓素雲餓着肚皮等廚房整治她的飯菜。
素雲今日算把三房的內眷都見了,她邊用飯邊分析現下大宅中女人們和自己的利益衝突。
大房夫人薛氏一直以來對素雲都很和氣親切,素雲以前在大宅那半年,也最愛來大房這裡,和薛氏還有長嫂一處聊天玩樂。現在想來,薛氏待她如閨女般疼愛,很大一個原因便是,薛氏從前做過官,深諳官場處事之道,季舒堯現官拜丞相,拉攏素雲必然會有好處。
二房夫人張氏還是那樣糊里糊塗,做事不圓滑,方纔竟然不合禮數地給素雲這個小輩倒茶,但卻想不起來留午飯。但素雲知道張氏心底善良,她在清醒以後才知道,在季舒堯府邸這一年半里,一直能堅持打發僕從探病的,就只有張氏了。
二房五弟媳程莉娟是五公子出省公差時在外鄉認識的。程莉娟貪金愛財,見識和手段都上不得檯面,以前的素雲不諳大家族的規矩,且不想傷妯娌間的和氣,算是着過她的道兒,但現在想想,程莉娟那是些小斤小兩,並不難對付。但有個盟友總比樹敵好,程莉娟如此愛財,拿銀錢收買說不定以後還有個能幫襯說話的。
季襲敏這個小姑子卻不知道爲什麼對素雲沒有好感,以前並不是的,季襲敏聽說嫁過來的三嫂在皇家學府上學,不知有多崇拜呢。
婆婆,還是一如以前不喜歡自己吧,素雲想,找太醫給自己診脈,並非是出於對自己身體的關心,而是看這病是否影響傳宗接代,想來那女太醫也診出了其中情形,只怕婆婆會讓季舒堯添侍增妾。
與這幾人中,婆婆算是最難糾纏對付,且這婆媳之間的關係自古就難相與,素雲嫁入大宅中是想使力討好,卻不得其法,反而錯過了扭轉關係的最佳時機。在未嫁過來之前,師叔都與她說過了,大家族裡比不得道觀清靜,尤其是那些女人老女人一堆堆一羣羣的地方,整日裡能爲了雞毛蒜皮大點的事鬧得翻天覆地的。而季舒堯的母親恰是老女人最難相處的老寡婦,年輕喪偶,兒子出息,便理所應當地認爲普天下的女人都配不上她的好兒子,她的好兒子但凡對除她之外的女人好了那麼一分,她心裡就覺得有人要奪走她的兒子了,必然要端起婆婆的身份去刁難。末了,師叔還會搖頭晃腦地感慨一陣,唉,你嫁到這樣的大家族裡,讓叔我怎麼放心,還不如嫁給承王呢,他已出宮建府,總歸是沒有婆婆爲難你。
即便有個這樣的婆婆,明裡已是表現出了對素雲的不喜歡,素雲心中還有底兒,可……最讓他頭疼的並非是婆婆,而是長嫂孫平卉。
若說五弟媳程莉娟以前是一根明槍,那萬一長嫂孫平卉是大家族裡被打磨圓滑的暗箭,還是專指着素雲的暗箭,素雲卻渾然不知,就難提防了。
素雲就這樣在用飯間思索着,不知不覺就沒了食慾,只吃了半碗就吃不下了,且從婆婆那請安回來,因爲想着半芹的事也沒睡好,這會又再想大宅的事沒吃好,她暗暗下定決心,這種勞神費心的事以後還是不要再吃飯睡覺的時候想。她現在最希望的是養好自己已經虧空的身體,纔有多餘的精神頭,爲這些雞毛蒜皮大點的事鬧得翻天覆地。
想到此,素雲當真是一點飯都吃不下了,這有多久沒見師叔了,還真有些想他呢。
屋中的幾個丫鬟收拾了碗盤,素雲吩咐丫鬟把半芹叫過來服侍她睡午覺,待半芹來了,她道:“這會兒有風,去把門窗關上。”
半芹透過半盒的窗,看見屋外的樹枝紋絲不動,她到底是明白的人,知道素雲有話要給她說,遂讓廊下的小丫鬟都站遠了,才闔上門窗,垂手站在素雲跟前。
素雲直接道:“半芹,我知道你是聰明人,便不與你拐彎抹角了。現在你有兩條路可走,第一條路就是做顧媽媽的兒媳,第二條路,則是成爲我的人。”
半芹啞然,擡頭看着素雲,她以爲素雲會找她說早上她和顧媽媽起爭執的事情。畢竟主子又到了這個內院,要重新樹威信定規矩,必是先拿初犯開刀。沒想到,素雲竟與她說這個,而且,她猜測,素雲已經對她要成爲顧媽媽兒媳這件事瞭解的非常詳盡。
半芹想了想道:“少奶奶對奴婢如此坦誠,那奴婢再拿‘奴婢本就是派來服侍少奶奶的,自當盡心盡力’這樣檯面的話說上一說,就是奴婢的不對了。要讓奴婢看,這有什麼可選的,奴婢本就不想成爲顧媽媽的兒媳,那顧安則實在是個……請少奶奶爲奴婢做主吧。”
素雲道:“好,既然如此,這件事我一定可爲你做主,只是你務必相信我,在這件事上我做的每一步,都是爲你。”
半芹忙跪在地上,向素雲磕頭,“請少奶奶放心,奴婢半芹日後對少奶奶不只是盡心盡力,而是全力以赴。”
素雲點頭應允,“等我睡起來你讓顧媽媽到我這裡。”素雲在睡前又了結了一樁事,實在是乏得撐不住,也不讓半芹在身側服侍,沉沉地睡去了。
午覺過後,素雲精神好了些許,正歪在牀上翻着書,顧媽媽來了。
自季舒堯言語提點過顧媽媽之後,顧媽媽在安排素雲的飲食起居上還算盡心,也自認爲自己的這份心理應不會再受到什麼懲罰,更何況,相爺都沒罰過她。但真沒想到,今天只是和一個丫頭吵了嘴,素雲居然就讓她這把老骨頭罰去靜室跪着,不免心裡實在不服氣。這可好,本來打算跪到時間,就找三夫人評理,可又沒想到半芹都被叫走了,她還那麼生生的跪着。
素雲依舊眼不離書,只是淡淡地說道:“顧媽媽,你與半芹爭吵的緣由,我已瞭解了。不是我說你,咱們大宅中比不得相爺的私宅,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都有眼睛盯着呢,你與半芹那樣猖狂地叫嚷着,傳到我婆婆耳朵裡是我治下不嚴,管教無方。往日這些事我是看在眼裡,但從未放在心上,但……”素雲擡起雙眼,直直地看着顧媽媽,“顧媽媽,今日比往日不同了,是麼?”
顧媽媽本來還七分憤怒三分委屈,在聽了素雲的話之後,立刻消了大半,反而還侷促起來。往日……往日裡……她以爲素雲是不知道的,便真欺負她年輕無知。可現在聽素雲那口氣,意思便是她知道,她什麼都知道,只不過一直沒有告訴三夫人。
“以我的名義延請太醫,給你一家子看病;廚房裡的吃食,精緻些的,恐怕未必能到我口中;採辦丫頭小廝,混了幾個來路不明的;利用人情,在大宅中給你兄弟安排了活兒,聽說你那兄弟是犯過事兒的。還有剩下的我不說,也是留了顧媽媽作爲相爺奶媽的臉面,和作爲原是伺候婆婆的臉面。”
顧媽媽知道府中規矩,她這幾條隨意抽出一條,輕則是趕出府,重則還不知道怎麼罰呢。顧媽媽雖在季宅中是下人,但她一直仰仗着這個身份過着體面的日子,若這些事兒傳了出去,她沒好日子過不說,他兒子的婚事就耽擱了,她閨女姑爺也沒法在季宅擡頭。顧媽媽心一橫,現在也不顧不得臉面什麼臉面了,忽地跪地,哭道:“求少奶奶開恩,老奴再是不敢了。”
素雲忙從牀上下來,將顧媽媽扶了起來,口中一疊聲地道:“顧媽媽快請起,相爺您都不曾跪過,可別折煞我了,”方纔凌厲的神色蕩然無存,換做一副笑盈盈討人心疼地模樣,“我這怎樣的,以後還都仰仗顧媽媽在婆婆面前的說辭呢。哦對了,這可把正事忘給顧媽媽說了,剛纔我不是說已問了您和半芹的事麼?顧媽媽您放心吧,我已幫您勸好半芹,她願意嫁過去,你們好生準備聘禮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