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沒多久, 趙影送作業本去教師辦公室時,聽說理科班尖子們都在籌備參加理化競賽。
全國一等獎有機會保送清華北大,即便不濟得了二三等獎高考也有相應加分。
趙影在辦公室的時候, 恰好有個一班的男生正在向班主任告假, 說是家裡給報了專門的補習班, 寄宿制住校培訓。
疑惑地去3班找陸靳泓問詢, 才知道他早已經得到通知, 桌上堆砌的化學習題冊又高了十多公分。
“你要不要也報個培訓班?”
“不用,我自學成才。”
“奧賽什麼的……跟學校教的差距很大吧?”
“那當然,多多少少要費點功夫。”陸靳泓趴在3班教室外欄杆看着樓下球場, “打球暫時是沒空打了,阿黛那邊我也辭了, 拼一次試試。”
“能幫你些什麼?”
“好好上課, 好好寫作業, 下次月考再往前去十名,你能做到嗎?”
“我也拼一次試試。”
“一言爲定?”
“一言爲定。”
雖然知道陸靳泓選擇自學比起別人報班苦學要吃力得多, 趙影卻從沒懷疑過他的能量。
但她也沒想到陸靳泓會把百分之百的時間都用在競賽準備上,似乎有看不完的例題做不完的習題,常常連午飯也用帶來的乾糧泡熱水吃。
趙影在連續幾次找他吃飯,被他拉着一起啃包子之後,義無反顧地擔負起送餐重任, 每天中午和寇燃一起去吃飯, 她都順道給陸靳泓帶一份打包。
陸靳泓從書本里擡起眼, 笑嘻嘻的模樣:“你記賬, 這陣子過了我一併還你。”
“吃你的飯吧!”趙影把飯菜盒朝他面前一推。
範小胖在一旁滿眼豔羨:“陸靳泓你這福氣也太好了, 分我點唄?”
“我的,”陸靳泓擡眼半真半假地說, “誰也不給。”
範小胖灌了口可樂,順利地打了個嗝:“陳趙影,你有妹妹嗎?姐姐也行。”
*
這一日寇燃不在,趙影獨自拎着打包盒飯回學校,在教學樓樓梯拐角處遇見宋彥。
他看了眼她手裡的塑料袋:“又去送飯?”
“嗯。”趙影應了聲打算上樓,被宋彥拉住了。
宋彥居高臨下,看着趙影被太陽曬紅的臉:“幹嘛天天委屈自己,給他陸靳泓端茶送飯當女僕?他要是真對你好,能捨得讓你天天這麼給他跑腿嗎?陳趙影,你是腦子進水,這麼低聲下氣的伺候他?”
“少爺,麻煩對不清楚的事情不要隨意下判斷,好不好?”自從拔河比賽之後,趙影和宋彥的關係有所緩解,班級事務上也還算有商有量,但宋彥依然保持了三句話就把她激怒的本事。
“你天天給他端茶送飯,他呢?每天在教室裡跟大老爺似的等你送。你說,他爲你做什麼了?”
“是他把我從泥潭裡拉出來,就憑這,給他送三年的飯菜我也心甘情願。”趙影壓下性子,不急不躁地說,“何況,他現在是特殊情況,並不是故意支使我跑腿的。”
“什麼特殊情況?爲了籌備聯賽?屁大點事,也能被放大成生死攸關。”
“每個人情況不同。省三好在你看來唾手可得,但對我們而言,大概是擠破頭都搶不來的榮耀。宋彥,你什麼都好,就是從來學不會換位思考。”趙影說完,頭也不回地上樓了。
“陳趙影,希望你以後不會後悔,把時間都用在一個不在乎你的人身上。”
宋彥的聲音從樓下傳來,趙影垂下眸子。
然而當她走進3班教室,把飯菜放在那個伏案苦讀的少年身邊,看着他揉着眼睛擡起臉對自己微笑的那一瞬,除了看着他眼裡的血絲生出的心疼,再也找不出第二種情緒。
*
高三畢業班就要取消興趣課,去畫室的次數說起來去一次少一次。
這天趙影揹着書包剛走進畫室,就感受到了不一樣的視線包圍,一小撮高一女生躲在畫板後偷瞄她不說,還嘀嘀咕咕地私語。
“莊小小,”趙影拿出學姐的範兒,對其中相熟的姑娘勾勾手指,“你來。”
留着蘑菇頭的莊小小乖乖地走到她身邊:“小影姐。”
“你們幾個嘰嘰咕咕的,說啥呢?”
“小影姐,你認識成逍大神嗎?”
成逍畢業的時候,莊小小還沒入學,她們自然不知道在這間畫室裡,他曾經多少次站在趙影身後指點她描畫上色,更不曾聽說那會貼在公告欄裡,惹來風波的那幅人魚剪影。
趙影收拾畫具的動作停了下來:“認識,怎麼了?”
莊小小朝那幾個姑娘招招手,幾人抱着一疊畫紙跑過來,遞給趙影:“這是我們剛收拾畫室倉庫的時候找到的,小小說畫上的人是學姐你。現在看看……果然很像啊!”
趙影接過那疊畫紙,十多張,右下角都是熟悉的成逍飛舞的簽名,畫紙上速寫的、素描的、水彩的、油畫的,人物特寫、夕陽剪影、人物羣像……形形色|色。
她一頁頁翻過,見證了一個娃娃臉大眼睛的姑娘,從齊耳短髮到及肩,從圓潤矮小到亭亭玉立,從眼神懵懂到脈脈含情的整個過程。
一頁速寫,左側是穿着爲民的初中校服站在街機前興奮躍起的小女生,右側是靠在高高的天橋圍欄上憑欄俯瞰滿眼寂寥的小姑娘……不正是迷途的她嗎?
那一次他們幾乎沒有任何交流,他是來尋找鄰居小姑娘,而她不應該是路人甲嗎?就這樣的自己被落在紙張,居然也活靈活現,看一眼就能在腦海裡回憶起當時的場景。
一頁頁的畫面,有在校外小店門口擼串時嬉笑的她,有在球場邊興奮吶喊的她,有在通往天台的樓梯上低頭看書的她,有在足球場上義正言辭維護同伴的她……都是生活中瑣碎的場景。
有黑白有彩色,紙上的光影勾勒出成逍眼中鮮活的陳趙影。
“小影姐……”莊小小遲疑地看着怔忡的趙影。
趙影擡起頭,眼中波光流轉:“我沒事,這些畫……”
“老師說給成大神寄過去,正幫我們問地址呢。”
“好……”趙影合上畫紙,雖然紙上的人是她,可它們卻屬於成逍。
收到成逍的短消息時,趙影正在吃晚飯,陳亞飛正和她說起今天偶遇鄭春桐的事兒:“你們鄭老師真挺關心你的,說是5月有市裡的英語競賽,他特意給你報名了,這事兒你知道嗎?”
“知道啊。”趙影喝了口湯。
“怎麼沒聽你說起過?”
“鄭老說了,平常心就行。”
趙影的手機有短消息,滴答一聲,她隨手翻開,筷子咬在嘴裡半天沒動。
陳亞飛瞟了一眼亮着的手機屏:“有事兒啊?”
“啊……沒,沒什麼。”
是成逍的短信。
“畫室那些畫,原就是留給你的紀念。把最好的時光留給最好的人,永遠都不會浪費。”
不久,英語競賽結束,試卷說難不難說易不易,單詞量需求高於課本,但也沒到遙不可及。
倒是一朝喜訊傳來,趙影有種疑心自己做夢的不現實感。
寇燃、塗伶一塊兒在九班門口找趙影閒聊,三人靠在樓梯拐角處。
“你不知道鄭老在班上,把你給誇得天上有,地下無的,”寇燃眉飛色舞地形容,“我還沒見鄭老這麼興奮過。”
塗伶附和說:“不光在3班,鄭老帶的幾個班,人人都知道9班陳趙影在市裡英語競賽拿了2等獎,其他一二等獎都出在外校和金中,你可給鄭老長臉了。”
趙影有些不好意思:“其實……這獎含金量也沒那麼高,大神都去籌備奧賽了,才讓我個小蝦米中大獎。”
塗伶笑:“鄭老這麼賣力地誇你,你卻在這裡自謙,也太不給他老人家面子了。”
“說真的,我真挺謝謝他的。”
臨近放學,趙影原是想去向班主任問些事,沒想到進了教師辦公室才發現,居然只有鄭春桐一個人看書。
擡頭見是趙影,鄭春桐親切地招手:“來。”
趙影輕盈地走過去,規規矩矩地打招呼:“鄭老師。”
“比賽成績你們李老師和你說了吧?”
“嗯,還沒謝謝您,替我報這個名。”
“這個比賽啊,雖然沒有奧賽名頭大,分量重,但我希望它能起一個非常重要的作用。”鄭春桐的襯衣上有暗色的花紋,雖然上了年紀,但他一直都像箇中世紀的紳士格外注重儀表,“我希望它能幫你認識自己,給你多點信心。”
趙影眨巴着眼睛,靜靜地看着面前慈愛的前班主任,見識多廣的老教師。
鄭春桐笑笑:“你啊,初中那會,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想起一個童話故事。故事裡有個其貌不揚的小姑娘,總是在人羣裡畏首畏尾,直到有一天她在百貨公司買了一隻漂亮的蝴蝶結紮在頭上,所有的營業員都誇她漂亮。她就興奮地跑回學校,看見她的人也都誇她美,她以爲所有的誇獎都是因爲蝴蝶結,伸手去摸,才發現頭頂並沒有什麼蝴蝶結,早在她跑出商店的時候就丟了。所有的誇讚,都是爲了她這個人,爲了她自信的朝氣蓬勃的狀態。那時候我想,你這個小姑娘,缺的就是這麼一隻蝴蝶結。”
趙影回憶起第一次在蘭博的辦公室遇見鄭春桐,是他替自己解圍,誇自己有靈氣,運氣似乎也是從那時候漸漸好轉,圍繞在生活裡無處不在的陰霾也漸漸散開。
或許就是鄭春桐在不知不覺中給她戴上了那隻“蝴蝶結”。
“謝謝你……鄭老師。”她不善表露,但此刻沙啞的聲音已經表達了內心的波動。
鄭春桐笑而不語,拿起桌上了一個木製相框,相片上是他和一個眉目柔軟的老太太,他把相框遞給趙影:“這是我太太,也退休好些年了。我認識她的時候啊,她就跟你當初一般大,成天躲在人羣裡說話也聲如蚊吶。可是現在,你別看她像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學術上可比我強多了,在N大中文系也是數一數二的教授……”
說起太太,吳春桐像個年輕小夥子似的,止不住的自豪。
“師母這麼厲害啊!”趙影忍不住打量鏡頭裡的老夫老妻,都說夫妻相處久了會有夫妻相,難怪照片上的兩個老人眉眼間都有種淡然篤定的從容。
“我倆結婚已經三十多年了,到現在我還是覺得這輩子做的最正確的事,就是當年攢了大半年的錢,資助她繼續把書唸完。”鄭春桐緩緩地說,“你記得,最好的感情,是有共同的步調,相似的眼界和平等的關係。”
趙影隔着鏡片看着鄭春桐的眼睛,總覺得這位老者這番話有弦外之音。
鄭春桐笑了笑:“如果你身邊有個優秀的人,你想和他做朋友,就要以他爲動力,讓自己同樣優秀,而絕不可以附庸尾隨,因爲那樣你無法成爲跟他比肩的人,明白嗎?”
離開辦公室的時候,趙影還是有種半懂不懂的迷惑,但當看見拿着書靠在校門口等候自己的陸靳泓的剎那,她忽然就懂了。
自己如果想和麪前這個優秀而堅定的少年比肩,真的需要給自己找到合適的“蝴蝶結”昂首挺胸地走下去。
“發什麼呆?”陸靳泓向她招招手,“被誇傻了嗎?天才少女?”
趙影脣角一枚笑容越來越深,小跑到他身邊,仰起臉:“我這是勤能補拙!”
*
原以爲放了暑假,見面的機會就會驟減,莫伊小天使卻適時地伸出了援手——她和楚瑜合夥經營的網咖正式開業了。
世紀初,網絡還是金貴的存在,多的是蟑螂鍵盤走的髒亂差網吧,網咖這種小資場所在楠都算得上鳳毛麟角。
新店開業之後生意出人意料的好,不同於其他網吧裡塞滿了學生,這家取名“一隅”的網咖裡多半都是附近的新貴,店裡放各種或小資或流行的曲子,提供些咖啡酒水和軟包雅座,就有絡繹不絕的客人。
“一隅,伊、瑜,”趙影直贊,“伊伊,你取的名嗎?真好!”
莫伊嬌羞地笑:“楚瑜起的,我也覺得挺好……我們說好,以後寶寶也叫這個名字。”
“寶……寶?”趙影的下巴差點掉下來,作爲一個17歲的高中生,她承認這個詞簡直遙遠異常。
莫伊看了眼遠處正在給客人調試機器的楚瑜,壓低了聲音:“你別大驚小怪啊……我倆說好了,到了法定婚齡就結婚。”
趙影看着莫伊脣邊淺淺的梨渦和滿眼溢出來的幸福,握住她的手:“伊伊,我要做一隅的乾媽!”
莫伊羞得捂住臉:“能不說這麼窘的話題嗎!”
“明明是你先提起的啊……”
“說什麼呢?這麼開心。”陸靳泓恰巧推開玻璃門進來,打量了眼店裡的擺設,由衷誇讚,“格調真不錯,名字也好,莫伊你這語文老師沒白當。”
莫伊笑着拉起趙影的手,領着兩人穿過大堂,走到最深處臨窗的一個小包間。房間不大,剛好一張桌,兩張單人沙發,兩臺電腦背對背放着,關上隔間門就是個獨立的屋子:“我跟楚瑜商量過了,這兒給你倆做複習基地,直到你倆高考結束。怎麼樣呀?我夠不夠義氣?”
“伊伊!”趙影幾乎是驚喜。
“空調水電,你這樣做生意會虧本的,老闆娘。”陸靳泓笑嘻嘻地說。
楚瑜剛好忙完,走過來搭着莫伊的肩:“少用電腦多看書,不多這3平房的冷氣費。”
陸靳泓側臉看趙影,她也剛好擡頭看着他,兩人相視一笑,回頭對道謝:“謝謝老闆、老闆娘!”
於是“一隅”的這一隅成了陸靳泓和趙影的大本營,整個暑假幾乎天天都來這裡報到。
陸靳泓做聯賽模擬題,趙影寫暑假作業也看看雜書,休息的時候莫伊和楚瑜就一起來閒聊。
趙影託着下巴看着莫伊、楚瑜兩人老夫老妻似的親密互動,不無羨慕:“都說現在滿世界的大齡剩女,伊伊,你多好,這麼年輕就沒後顧之憂。”
“小影,你還愁嫁啊?”莫伊嬉笑。
“怎麼不愁?萬一我將來一不小心讀個博士……怎麼辦?”
莫伊狡黠地笑着看向陸靳泓,後者把鋼筆往習題冊上一拍,一臉視死如歸:“這樣吧,如果你25歲還嫁出去,小爺就勉爲其難收了你,免你剩女之虞,何如?”
趙影捏了個紙團砸過去:“就你貧!”
莫伊笑靠在楚瑜肩頭:“你倆啊,就是歡喜冤家。”
“誰跟他/她歡喜冤家?”異口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