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黑乎乎的樓梯道, 趙影卻不復平日的緊張,眼前都被片刻之前陸靳泓的那一句“以後還做同桌好不好”所照亮。
她興奮地敲門:“爸,我回來了。”
屋裡卻沒有人迴應, 趙影納悶地拿鑰匙開了門, 看見開着燈的客廳空無一人, 桌上留着便條。
“小影, 爸爸公司有點事, 需要外出一下。無論成績如何,都記得爸爸永遠愛你。"
她靜靜地放下便條,坐在門邊的沙發上仰面看着天花板。
如果媽媽還在, 這時候是不是會欣喜若狂地抱着她,告訴她自己爲她而驕傲。
轉而又想到陸靳泓, 此刻的他又能和誰分享這份快樂?
幸好, 剛剛的自己和他在一起。
幸好, 他們可以彼此分享彼此的快樂。
正胡思亂想着,忽然房門被敲響, 趙影以爲是陳亞飛回來了,忙起身開門。
門外卻站着莫峰——莫伊的爸爸,半明半暗中他臉色晦敗,眼中佈滿了血絲,曾總是一絲不苟的頭髮此刻蓬亂不堪。
見趙影開了門, 莫峰急匆匆地問:“趙影, 你有沒有看見伊伊?”
“沒有啊, ”趙影見他臉色鐵青, 忙安慰, “莫叔叔,你別急, 伊伊她可能去找人一起查中考分數了。”
莫峰抓着防盜門欄杆的手青筋直跳:“她已經兩天沒回來了。”
趙影吃了一驚:“去哪兒了?”
“就留個字條說走了,我原琢磨她隔天總該回來了。”莫峰咬着牙,說話間轉身下樓,聲音從樓梯道里帶着會生傳上來,“我再去別處找找,如果她聯繫你,立馬告訴我。”
“好……叔叔你彆着急,我也向同學打聽打聽——”趙影給他留了會燈,才關上房門。
坐在沙發上,她有些發懵,莫伊居然離家出走了。
雖然莫峰沒有說起原因,但她完全能夠猜到,在這個公佈分數的節骨眼,莫伊的反抗不是爲了填報志願還能爲了什麼?
電話鈴聲突兀地響起,她忙抓起聽筒:“喂?”
“你到家了啊。”陸靳泓的聲音讓她的心瞬間平復下來,“這麼快就接起來,在等電話嗎?”
“伊伊離家出走了,剛剛莫叔叔來我家找她。”趙影舔了舔乾燥的嘴脣,“可我不知道她去哪兒了,她什麼也沒跟我說。”
“你別慌,”陸靳泓頓了頓,再開口時語聲還是穩穩的,“除了你,她平日和誰走得最近?”
經他一提醒,她倒是忽然想起來了:“陸靳泓,我好像知道她可能在哪兒了。”
“明早八點,起得來嗎?”
“嗯,能。”她不安地扭着電話線,“伊伊她……”
“別怕,莫伊很聰明,不會做傻事。”他很篤定的語氣,“明天見。”
“明天見。”她掛斷了電話。看看時間,陸靳泓應當是剛剛到家,在家門口給她來的電話,爲了確定她是不是安全到家。
曾經她想過,如果自己離家出走,是不是要過好些天才會被發現,現在想來應該不會了。
他會是第一個發現的人吧。
第二天趙影來到小區門口的時候,陸靳泓果然已經騎着單車等在那裡,後座上綁着摺疊好的舊衣物。
見她穿着牛仔揹帶短褲走出來,陸靳泓拍拍後座:“上來吧。”
趙影乖乖地坐上後座,他一撐地面就出發了。
“我們去哪兒?”
“找莫伊啊。”
“你知道去哪裡找嗎?”她一頭霧水。
“先去羅衣巷。”他在車流中矯捷地穿行,“你不是說過她和楚瑜走挺近的。”
趙影沒料到陸靳泓已經想到這一層,更加疑惑:“那你怎麼知道要去羅衣巷?”
陸靳泓的背影一怔,沒答話。
趙影思來想去,終於試探性地問:“那天晚上……”
“我那天只是路過,”陸靳泓搶白,白皙的耳朵逐漸通紅,“我可沒那工夫跟蹤你,你別胡思亂想。”
“我什麼也沒說啊……”她嘟囔着,然後看着他不自然的紅耳根,慢慢回過神來,“啊!我知道了,你……”
原來自己在羅衣巷吹着冷風發呆的那一天,他也在?
陸靳泓猛地剎車,停在路邊,生硬地說:“到了。”
趙影擡頭看着面前的天橋,正是那一晚和楚瑜偶遇的那個天橋,她若有所思地回頭看陸靳泓。
他卻彎腰只顧着鎖車,鎖好了車,又三步並作兩步地登上天橋,她也緊跟着小跑上去。
站在天橋上看着街道兩邊密集的商鋪和人羣車流,他問:“有目標嗎?”
趙影一籌莫展:“不知道。”
“那從這邊開始,”他看了她一眼,“走啊。”
“噢,噢。”她有些懵。原以爲他對這一帶地區應該是一無所知的。
這個佈滿了網吧、遊戲機廳、酒吧、歌舞廳的羅衣巷,在葉葉帶她來之前,她一直覺得神秘莫測,從未涉足。
但陸靳泓走在前面,帶着她一家一家的遊戲機廳進去,一臺臺機器看過去,怎麼也不像第一次來。甚至有一家網吧的小老闆,還笑嘻嘻地問他是不是帶女朋友一起上網,要不要雅座。
接連掃了幾家網吧、遊戲機廳一無所獲,兩人站在街頭,太陽明晃晃地掛在頭頂。
“白天這帶酒吧不開,他倆年紀也不夠。”他看着周邊的店鋪,“多半不是在遊戲機廳就是網吧。”
“喂,”她看着叉着腰擦汗的陸靳泓,“你怎麼會對這裡這麼熟?”
“爲什麼不可以?”
“我以爲……”她把散落的頭髮別到耳後,“以爲你從沒來過這種地方。”
“記着,小爺無所不能。”他的笑容像八月的陽光,“有機會打給你看看,什麼才叫拳皇。”
拳皇,那天葉葉和趙影整整PK了一整晚的格鬥遊戲。
趙影深深地看着他,他自知失言,轉頭看向街對面的文化城:“還有那裡,去那邊看看。”
她小跑着跟上他,心裡有塊地方感覺被填的滿滿的,快要溢出來。
文化城原本有個大型舞池,後來被私人承包,變成了本市最大的一個室內旱冰場。
趙影對這裡早有耳聞,但從未涉足過,跟着陸靳泓走進去才發現原來是這麼寬敞的一片空地。
場子裡都是游來竄去的年輕人,音樂是似曾相識的英文老歌,極有情調。
陸靳泓伏在圍欄上,打量場子里正在滑行的人們。
趙影也眼巴巴地一張一張面孔掃過去,終究還是沒有看見莫伊。
“你有莫伊的照片嗎?”
“有,”趙影從包裡翻出摺疊錢包打開,“有合影的大頭貼。”
大頭貼上兩個小姑娘的笑容明媚如陽光,筆直長髮的莫伊笑起來甜美動人,齊劉海妹妹頭的趙影眯着眼睛笑得像個日本小姑娘。
陸靳泓拿着大頭貼,不由得笑起來:“好傻。”
趙影鼓起嘴作勢要搶回來,卻被他靈巧地閃開。
他拿着大頭貼走到場邊一個染了紅色刺蝟頭的男孩身邊。
紅毛看見他,揚手打了個招呼。
“揚子,這個女孩子,這兩天有沒有見過?”陸靳泓把大頭貼遞給紅毛。
紅毛看了看大頭貼上的兩個小姑娘,問:“正點的這個,還是可愛的這個?”
陸靳泓說:“長頭髮的。”
“這會兒不在,前兩天下午都在。”紅毛調笑着,“怎麼?這小潘西可是有對象的。”
“謝啦。”陸靳泓拍了拍他的肩,補了一句,“你這審美不行啊。”
紅毛啐了一口,繼續跟旁邊的人說笑。
趙影迎着陸靳泓過去:“怎麼樣?見過嗎?”
“都下午過來,在這裡等着吧,估摸着一會還得來。”
趙影釋然地放鬆了鬆肩,趴在圍欄上看着裡面自由滑翔的年輕男女,不無羨慕:“莫伊什麼時候學會的滑冰,我都不知道啊。”
“想不想學?”陸靳泓笑盈盈地看着她,“我可以教你。”
趙影眼睛一亮:“我?我能學會嗎?”
陸靳泓佯裝爲難:“我忘了,你那麼笨,難說哦……”
趙影沮喪地嘆了口氣,剛要調頭看別處,就被陸靳泓拉着手腕跑向服務檯,租了兩雙旱冰鞋。
穿着旱冰鞋坐在場邊的趙影,看着在場中像翩若游龍的陸靳泓,只覺得自己對於這個前同桌真是知之甚少。
她以爲他是好學生,乖乖牌,不會知道羅衣巷,甚至不知道遊戲機的投幣口在什麼地方,然而他偏偏對這裡瞭若指掌,甚至如魚得水。
“來。”陸靳泓第N次從她面前經過,向她伸出手。
她仍舊是隻擺手,先前入場時的那一跤摔得生疼,到現在還覺得屁股分了兩瓣,她可不想在衆目睽睽之下被困在場地中心。
“怕什麼,有我呢。”他說着,拽起她的兩隻手,硬是將她拉起來。
趙影跌跌撞撞地努力維持着身體的平衡,感覺自己像是火柴棍拼起來的,每個關節都失去了功能。
陸靳泓和她面對着面,彼此握着對方的小臂。
他退一步,她進一步。
陸靳泓說:“放鬆點兒,不想摔跤的辦法就只有一個。”
“什麼?”趙影滿懷希望地看向他。
“不怕摔跤。”他露出兩顆小虎牙,“你不怕摔,就不會摔。”
趙影牙關打顫:“你倒是穿着短褲摔摔看啊。”
陸靳泓看了一眼她裸露的膝蓋,挑眉頭微蹙:“……今天就算了。”說話間,他鬆開一隻手轉過身去,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腰間,領着她慢慢地朝前滑。
趙影緊張地拽着他的衣角,亦步亦趨:“慢點兒啊,你倒是慢點兒。”
“腰往下沉,腿再彎一點,重心往前,就算摔了也別再往後坐,記着前面有我當肉墊呢,往前摔。”
趙影隨着他的話調整自己的姿勢,同時儘量跟上他的步伐,正漸漸找到一點滑行的慣性,忽然他猛地停下,她一下撞上他的後背,捂着鼻子扶着他的肩才勉強沒摔倒:“幹嘛忽然剎車?”
“莫伊來了。”陸靳泓下巴朝向溜冰場入口。
她順着他的視線望過去,果然是穿着天藍色連衣裙的莫伊,正走向服務檯。趙影推推陸靳泓:“呆着幹嘛?快帶我過去啊。”
他挑眉:“這是求人的態度嗎?”
“大神,幫幫忙,”識時務者爲俊傑,這會她不跟他計較,“帶小的出去好不好?”
他這才牽住她的雙手,面對面地朝入口處倒滑,恰恰好與正準備入場的莫伊遇個正着。
莫伊首先看見的是滿面緋紅的趙影,而後纔看清轉過身來的陸靳泓,再然後目光落在兩人相牽的手上。
趙影立刻鬆了手,跌跌撞撞地撲過去,一把抓着她的胳膊,像是怕她忽然溜走似的:“伊伊!”
“小影……”莫伊抱歉地看向她,“你怎麼會在這裡?”
“你爸都快急瘋了,我這不是特意來找你嗎?這兩天你人都在哪裡?我要不來找你,你還打算要多久纔回去?”
莫伊扶着趙影的胳膊,領着她挪到場邊並排坐下:“我住在楚瑜他同學的宿舍。嗯……女生宿舍。你不瞭解我爸媽,不來狠的,他們根本聽不進我的想法。”
“什麼想法?”趙影還捉着莫伊的手,“是中考志願嗎?”
“嗯,非讓我報爲民。我說我沒考好,上不了爲民。你知道他們怎麼說?”莫伊苦笑着,“他們說家裡有錢,交錢一樣上。”
趙影垂了眸子,這話似曾相識。
“他們一天不鬆口,我一天不會回家。”莫伊白淨的臉上有着不服輸的倔強,而這種神情以前從未在她的臉上出現。
趙影捏了捏她的手:“你應該好好跟叔叔阿姨說。你知道莫叔叔那麼晚了還在挨家挨戶地問,有沒有你消息嗎?滿眼的血絲,看起來太可憐了……”
莫伊咬咬脣:“你覺得他可憐,是因爲那天你沒在現場。我媽讓我死了這條心的時候,也沒見他替我說半句話。總之,他們不鬆口,我不會回去。這次若是妥協了,以後還得聽他們擺佈。他們以爲自己說的都是真理,也不看看已經把自己的生活過得有多糟。”
“讓你報考師範,你就回去嗎?”
“嗯,志願表我都填好放家裡了,他們簽了字,我纔回家。”莫伊斬釘截鐵。
趙影彎下腰解開旱冰鞋帶,一邊說:“我知道了,你等我消息。”站起身,想了想又坐下握住莫伊的手,“我到時候呼你,你給我回電話。自己在外面多注意,嗯……”說着看向場外的陸靳泓。
他的面前正站着穿着黑色無袖T的楚瑜。
楚瑜還是染着一頭金色半長不短的頭髮,不知和陸靳泓正說着什麼。
莫伊笑着回握她的手:“我知道,你放心……他不是壞人。”
分開的時候,楚瑜安靜地陪在莫伊的身後。
和小學時代留給趙影的印象一樣,沉默、安靜,拒人千里之外,只是長高了瘦了,站在莫伊身後,像一個忠誠而靜默的衛士。
“剛剛你都和他說什麼了?”坐在陸靳泓的後座上,趙影好奇地問。
“也沒說什麼,就問了一下他的近況。”
“他說什麼?”
“打算繼續升學,”陸靳泓輕聲說“他沒你說的那麼不求上進。”
“升學?他不是連初中都不打算唸完了嗎?”
“此一時彼一時,”陸靳泓回頭望了她一眼,“你不懂。”
“他考了哪裡?”
“考上紫金職校了。”技術類的職高,說是畢業還能在楠都包分配,算是除了考大學以外最好的出路之一。
趙影長長地舒出一口氣。
陸靳泓聽見身後的人如釋重負的嘆息,微微勾起了脣。
仲夏的風把他的T恤吹得鼓起來,貼在她微紅的臉頰上,她理了理貼在臉頰的頭髮,卻沒有挪開貼在臉上的他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