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房再得一子, 紅綢掛滿崔府的各個角落。前來道喜的人絡繹不絕,崔士碩忙得腳不沾地。
謝氏被移至乾淨的廂房中,半靠在軟塌上, 由嫣紫喂她喝參湯。一旁, 謝渺站在乳孃樊氏身旁, 目不轉睛地盯着襁褓中正熟睡的小嬰兒, 左看歡喜, 右看更是歡喜。
她好奇問道:“不都說剛出生的孩子像猴崽嗎?怎地弟弟這般好看?”
樊氏聞言失笑,“那些皺巴巴的嬰兒,多是未足月便出生, 咱家五公子在夫人肚裡待得久,營養夠夠的, 生出來自然白白嫩嫩, 討喜的很。”
謝渺長了見識, “原來如此。”
樊氏道:“表小姐要抱抱五公子嗎?”
謝渺連忙擺手,“不了, 不用。”
樊氏道:“別怕,五公子睡着了,乖得很。”
謝氏推開嫣紫送來的湯匙,示意不再喝了,笑道:“阿渺, 快抱抱你弟弟。”
謝渺推拒不過, 只好接過襁褓, 動作小心翼翼, 唯恐惹來小嬰兒的不適。
“姑母, 這樣抱,對嗎?”她輕如耳語地道。
謝氏被她的樣子逗笑, “對,就這樣抱,挺好。”
謝渺凝視着小嬰兒舒逸的睡顏,心中空蕩了許久的某處,漸漸充盈着一種奇妙的感覺。
謝氏與嫣紫打趣道:“瞧瞧,阿渺那樣歡喜孩子,將來定是個合格的母親。”
嫣紫笑道:“是的呢,表小姐抱得有模有樣,看,五公子都笑了。”
粉雕玉琢般的小嬰兒的確在笑,謝渺眨了眨眼,強忍下鼻間酸澀。
真好啊。
不多時,樊氏抱着小公子去隔壁休息,謝渺坐到牀畔,陪謝氏說話。
謝渺問:“姑母,生孩子疼嗎?”
謝氏的臉色猶顯蒼白,“疼,去了半條命才生出來,幸虧你姑父已經有了一兒一女,否則再叫我生幾個,我可扛不住。”
謝渺猶豫了會,問道:“姑母,您不生氣嗎?”
謝氏明白她的意思,輕輕搖了搖頭,“阿渺,你姑父有自己的苦衷。”
謝渺便不再多問,姑母與姑父一條心,互相理解包容,根本無需外人擔憂。
“弟弟取好名字了嗎?”謝渺明知故問。
“取了,是父親取的名字,崔慕晟。”
晟字,興盛也。
謝渺讚道:“好名字。”
謝氏雖體虛無力,一雙眼卻泛着精光,直勾勾地望着她,“阿渺,來說說吧,你與慕禮如今是什麼情況?”
她可是聽下人說了,她生產的時候,二公子當衆待表小姐言行親密的很。
……
謝渺暗罵:就知道崔慕禮那廝沒安好心思。面上卻一片坦然,道:“姑母,我早已將表哥當做親生兄長,現在是親如兄妹的關係。”
“哦?”謝氏笑得意味深長,“慕禮也是這般想?”
謝渺面不改色地道:“自然。”
謝氏用手指戳她的腦袋,沒好氣地道:“行,我看你能裝到何時。”
謝渺揉揉額頭,忽然沉靜下來,道:“姑母,再有幾日,便是父親與母親的忌日了。”
謝氏眸光黯淡,隱有悲傷,“這麼快嗎?該是第十三年了吧。”
謝渺拉住她的手,朝她笑道:“您剛生了弟弟,便在家好好休養,到時候我去清心庵替他們誦經祭拜。”
“阿渺……”謝氏嘆了口氣,心疼地回握住她,“辛苦你了。”
謝渺道:“不辛苦。”
怎會辛苦呢?姑母順利生產,她心心念的那件事也慢慢逼近,等做完一切,她便能安心地離開。
謝渺垂眸一瞬,隨即擡頭笑了,“姑母,等弟弟的百日宴過去,我有件事要和你說。”
謝氏不知聯想到何事,挑高細眉,隱含期待地道:“好,我等你開誠佈公的那天。”
……
謝渺的眼神飄忽:呃,姑母您好像對我有點誤會,噢……
*
謝渺從蒹葭苑出來,一路上總能得到下人們的側目,待路過尚清湖,更是聽假山後飄出陣陣議論聲。
“哎呀,你們聽說沒,表小姐成功勾搭上了二公子,怕是要飛上枝頭變鳳凰嘞!”
“假的吧?以二公子的才能地位,能看上她個喪父喪母的孤女?”
“千真萬確的事!那天巧兒在二夫人院裡伺候,親眼見到二公子跟在表小姐身後跑,噓寒問暖的,一副被狐狸精迷倒了的樣子!”
“聽說表小姐老是往清心庵跑,該不會是拜了歪門邪道的神仙,給二公子下咒了吧?”
“誰知道呢?二夫人這回一舉得男,表小姐也跟着水漲船高,我看吶,這二房馬上要變成謝家人的天下咯……”
謝渺還沒動靜,攬霞已然氣得不行,挽着袖子要衝上去理論,只是沒走幾步,便聽假山裡傳來哎喲哎喲的吃痛聲,緊接着是“咚咚咚”的下跪聲,丫鬟們哆嗦着喊:“三、三小姐!”
崔夕珺罵道:“一羣吃飽了撐着碎嘴的傢伙!崔府養你們,便是讓你們揹着主子說閒話的嗎?”
那幾名丫鬟哭着求饒,其中一人急中生智,忙道:“三小姐,奴婢們、奴婢們只是替您打抱不平啊!”
崔夕珺一聽,陰陽怪氣地道:“我倒是不知道,我堂堂崔府嫡出的三小姐,吏部侍郎的千金,倒要你們一羣下人來替我鳴不平?”
拍馬屁拍到了馬腿上,丫鬟們瑟瑟發抖,“三小姐息怒,奴婢們知錯了,奴婢們這就自掌嘴巴!”
不輕不重的拍打聲響起。
崔夕珺冷笑道:“沒用午飯嗎?力氣這樣輕!”
巴掌聲停了一瞬,隨即便愈加響亮。
“給我盯着她們,打完二十個再送到白管家那裡去,告訴他,崔府不需要碎嘴多事的下人!”崔夕珺吩咐完香蘭,帶着敏菊繞過假山,誰知剛出來便撞上了謝渺。
她不客氣地瞪過去,轉了轉手裡的鞠,頗不自在地道:“看什麼看,又不是幫你出氣,我是爲了維護二哥的清譽!”
謝渺道:“嗯。”
崔夕珺仰着下巴,趾高氣揚地離開,與她擦肩而過時,炫耀地說道:“哼,父親最疼愛的人永遠都是我。”
謝渺:……
攬霞見不慣她的得意,小聲嘟噥:“囂張什麼啊,等五公子長大了,看是和她親,還是跟您——”
“攬霞。”謝渺冷冷地暼她,“閉嘴。”
攬霞連忙捂緊嘴,心裡嚇個半死:小姐的眼神真是好!恐!怖!啊!
*
回到海花苑,謝渺拿出這陣子抄的往生經,數了數量,便又鋪開紙張,往研堂里加上滴水,手握墨錠畫圈研磨起來。
濃墨細潤無聲地化開,謝渺收好墨錠,走到一旁淨手,剛挽上薄巾擦拭,便聽拂綠喊道:“小姐,奴婢回來了。”
謝渺將薄巾掛到架子上,“進來。”
拂綠在外跑了一天,兩頰被曬得通紅,“小姐,奴婢打聽過了,暫時沒有關於災銀的消息傳出來。”
謝渺坐到書案前,執筆抄經,“嗯,你去休息吧,過兩日再出去打探。”
拂綠欲言又止,她覺得小姐身上謎團重重,比如爲何要喬裝打扮送信?爲何不直接將信送給二公子?爲何要打探紅河谷災銀的下落?
但她清楚的明白丫鬟本分,將疑惑咽回肚裡,終是沒問出口。
拂綠說起另一件事,“奴婢剛纔在門口遇到週三公子的侍衛,他硬往我手裡塞了東西。”
謝渺扶額,無奈道:“照舊,送回去。”
拂綠道:“小姐,您不好奇這回是什麼嗎?”
謝渺道:“無非是貴重又罕見的玩意兒。”周念南的風格一向如此。
拂綠掩脣笑笑,“小姐,這回您猜錯了。”
她從懷裡掏出本冊子,放到書案上,謝渺看了一眼,便愣在原地。
這是一本……食譜?
*
深藍色的書封上,揮着遒勁有力的四個大字。
周家食譜。
謝渺放下狼毫,揀起冊子打開,只見前言寫道:飲食,活人之本也。是以一身之中,陰陽運用,莫不由於飲食。故飲食進則谷氣充,谷氣充則血氣盛,血氣盛則筋力強。——遵生八箋《飲饌服食箋》。①
……這什麼玩意兒,他要當廚子去了嗎?
謝渺呆滯片晌,繼續往下翻,一道道名菜躍入眼簾。
西湖醋魚(又名宋嫂魚):以草魚等食材用料烹製,色澤紅亮,肉質鮮嫩,酸甜清香,口感軟嫩,帶有蟹味。②
後面綴着某人點評:味道尚可,然草魚腥氣,刺多,容易卡嗓子,不易多食。
西湖牛肉羹(南方胡辣湯):以牛肉沫、雞蛋、香菇、再配佐輔料,入雞湯烹煮,待香味溢,加入豆花及香菜攪拌,其味鮮美,營養豐富。③
某人又評:好喝,但是燙嘴的很,切記要等涼了再喝。
龍井蝦仁:取龍井嫩尖芽葉,與新鮮蝦仁一同翻炒,至蝦仁玉白,色澤雅麗,蝦中有茶香,茶中有蝦鮮,食後清口開胃,回味無窮。④
某人灑灑洋洋評價:此菜味道清新獨特,可,可,可!若非天氣炎熱,必要帶回京城叫你嚐嚐。
後面還有東坡肉、西湖藕粉、綠豆糕、叫花童雞……無一不緊跟着他繪聲繪色的點評。
八、九道菜後,周念南終於不再碎碎念,只在空白的紙上留下兩行大字:預知後菜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解他個頭!
謝渺將冊子扔回案上,啐道:“堂堂定遠侯家的三公子,天天干些不着調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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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綠見她臉上並無真切怒意,笑眯眯地調侃:“是嗎?奴婢倒覺得,週三公子這回別出心裁,用心的很呢。”
是嗎?
謝渺不予置評,“將東西送回去。”
“好。”拂綠收起冊子往外走,自言自語道:“不知下回,週三公子會添上哪些菜色……”
謝渺重新提筆,腦中卻不斷涌現冊子裡寫的菜餚,道道色香味俱全,光想象都令人垂涎欲滴。
擾亂佛心,周念南真是動機不純!
謝渺恨恨地放下筆,喝了半盞茶才壓下口舌之慾,電光火石間,突然察覺到了某個關鍵。
冊子上寫的都是杭州府的名菜,莫非周念南他去了杭州府?!
謝渺噌的一聲站起來,雙手撐着案沿,面容籠上一層喜色,登時神采煥發。
周斯輝的府邸就在杭州府,定是崔慕禮接到信後,將消息告知周念南,周念南再親自帶人去杭州府處理災銀事宜……
崔慕禮和周念南是多年摯友,二人一文一武,配合默契。前世在崔周兩家枯魚涸轍之際,他們尚能力挽狂瀾,逆轉翻盤,如今既已預知禍事,何愁不能化險爲夷,後發而制人?
穩了,穩了。
周家正一步步朝她期望的方向安全脫險,那興許,她心中惦記的事亦能如願。
謝渺閉上了眼。
她想,佛祖定會保佑她,體諒她,饒恕她……
畢竟,她努力做了這樣多的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