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齊國公府四扇黑漆大門敞開, 二十多個陳家部曲個個面露怒色, 好幾人手中弓已上弦, 朴刀已出鞘。三個身穿皁衫的粗漢紗帽歪斜, 面上已吃過兩拳, 被押在門檻邊上。硃紅牌匾橫墜在六級如意踏跺上頭, 敕造齊國公府金字在燈火下清晰可見, 牌匾上好些拳頭大的洞, 邊上裂紋縱橫。

另有二十幾個大漢, 歪歪斜斜在臺階下,應是喝了酒,舌頭有些大, 吵嚷起來聲震街巷。

“賣國賊!快放了俺兄弟幾個!別人怕你陳青, 俺費老八可不怕你陳青!你可記得俺?”一個袒胸露乳的大漢一見陳青大步跨了出來,高聲大叫起來。

“對!陳青——把你兒子交出來!”幾個喝得醉醺醺的壯漢七嘴八舌高聲附和着:“你這廝當年在城西就橫行霸道!看兩眼你妹子是看得起你,就將俺們打個頭破血流!老天沒眼,還給你混成太尉,如今是報應——!呸!”

“賣國賊人人得而誅之!——”

陳青冷笑了兩聲, 這爲首的正是當年被他打殘的費老九的親哥哥,倒也算冤有頭債有主, 幾十年沒敢在城西露過臉, 今日竟敢犯到家門口來。他揮手讓部曲們停住, 自己大步下了臺階。那些大漢見他不怒自威,好不容易趁着酒意壯起來的狗膽不知道去哪裡了,嚇得連連往後退。費老八喊了聲:“雙拳難敵四手!你們怕什麼?!啊——”

卻是面上啪啪啪啪吃了四記耳光, 打得他頭暈腦脹,自己的拳頭還沒找到,已經趴在石板路上,背上被陳青一腳踩住。

“打人啦——打人了——陳青仗勢欺人!賣國賊還敢打人——!”幾十個漢子蹬蹬又退了好幾步,扯開嗓子大喊起來,卻沒一個人敢上前的。

不遠處鄰里有些人家的門咣啷咣啷開了,一些街坊提着燈籠,舉了大掃帚和門閂衝了出來,直接朝這些潑皮身上招呼:“哪裡來的賊殺才!打的就是你們這些狗東西!”

“用得着齊國公動手!是咱們動的手,你們看清楚些!”那竹枝大掃帚從臉上忽喇喇掃過去,那捱打之人狼哭鬼嚎起來:“直娘賊,你們不知道陳元初那狗賊降了西夏?陳家叛國——”面上又捱了好幾口唾沫。一個老伯劈頭蓋臉地用門閂砸在他背上身上:“殺千刀的!豬狗不如!還不下地獄拔舌頭!敢說陳家叛國?放你孃的屁!你個王八蛋自小偷雞摸狗,打的就是你個醃臢無賴貨!”

陳青看着這些街坊鄰里,老的已經五六十多歲,有好幾位可算是看着自己兄妹長大的,只是他性子冷清,從來都不苟言笑,更不和鄰里來往。年輕的十七八歲,還有十二三歲的少年,大多面生,素日遠遠見了他,也都只是恭恭敬敬避讓行禮。如今這些人卻衝出來維護他陳青,維護他的兒子,維護他陳家。想起妻子所說那夜被步軍司軍士押去皇宮,也是這些他冷淡相待的鄰里街坊們一力維護,陳青低下頭,胸口熱血翻滾,仍然面無表情,腳下又加了三分力。費老八啊呀慘叫一聲,覺得自己肋骨恐怕是斷了。

這些鬧事的無賴們平白捱了一頓慘揍,毫無還手之力。有幾個懷裡揣着備好的匕首,竟不敢掏出來生事。又見巷口有鑼鼓聲大作,開封府的衙役們舉着火把跑了過來。

“何人膽敢在開封府聚衆鬧事——!”

衙役們將這些鬧事的無賴們鎖上鐵鏈,把羣情洶涌的鄰里百姓慢慢勸平息下來,這要是激起民變,是大禍。轉而纔對陳青行禮賠罪,留下七八個衙役在附近巡邏,收隊回衙。

街坊鄰里們這才互相問好,又看向如高山巍峨一般立於陳府門口的男子。有位老伯揚聲道:“郎君莫要擔心,俺老漢信你家大郎!”

“對!我們都信元初——!”衆人紛紛嚷了起來。

話音正落,一個少年喊了起來:“讓魏娘子好好養胎!”引得人羣爆出一陣大笑。

陳青默然無語,擡手團團作揖:“多謝。”不再多語,轉身走到臺階上,一彎腰,單手輕鬆拎起那塊大牌匾,幾步跨進大門。

黑漆大門緩緩緊閉上。鄰里們笑着各自散去了。

***

又過了兩天,通緝高似的皇榜貼滿了京中各處。市井裡謠言更甚,朝廷各部也無聲音。陸陸續續有從京兆府來京的商旅,諱莫如深地說些秦州東關城大戰,西夏鐵鷂子血洗秦州五城的事。那甕城城門從內而開,樑太后爲陳元初披上披風的事,漸漸都被傳得有鼻子有眼的。這信以爲真的人遇上那不信陳家叛國的,一言不合就動手,開封府府衙門口一日要進出百來號人,個個面上掛彩。

不少身穿圓領大袖白苧襴衫的太學生們聚集在太學門口,商議着如何要求朝廷公佈秦州失守真相。又有許多國子監的學生們跑去湊熱鬧。因爲這些士子大多是京官子弟,過往的士庶百姓看着聽着心中不免更加疑惑。

這幾百個士子從城南太學出發,直奔南門大街,浩浩蕩蕩,一路引來許多人跟隨,到了都進奏院門口,剛開始鬧,就被禁軍叉下臺階,好些人在推搡中受了些輕傷,就有人振臂高呼着:“殿前兵馬雖驍雄,縱暴略與西夏同!聞道殺人秦嶺下,奸細原在官軍中!”

頓時衆士子跟着呼喊起來,嚷着官官相護罔顧民意之類的話,又返身去和禁軍撕扯。禁軍們也不敢對他們動武,只能推來擋去。混亂之中,不遠處傳來擊鑼的聲音。

“曾參殺人!曾參殺人!曾參殺人——!!”

“三人成虎!三人成虎!三人成虎——!!”

衆士子都一愣,都進奏院前圍着看熱鬧的百姓也好奇地看向那鑼響之處。卻見一羣幾十個七八歲的孩童,在一個濃眉大眼的少年帶領下,敲着鑼喊,從東邊一路吆喝這兩句話而來。

他們來到都進奏院亂糟糟的門口,那少年手中銅鑼一陣急敲,待四周安靜下來,手一揮。

幾十個孩童就齊聲高唱起來:“元初斬殺夏乾帝,怎會開城又投敵?鐵血丹心好兒郎,衆口鑠金爲哪樁?”

這段反覆唱了三遍,衆孩童又高喊起來:“西夏梁氏反間計,毀我大趙棟樑材,三尺小童尚明白,可笑你等看不穿!”

圍觀百姓紛紛議論起來,點頭稱是,指責那般士子們是非不分。

一衆孩童不等太學生和國子監的學生們反駁,一路敲着鑼往西邊開封府和御史臺喊着唱着去了。

章叔寶黃昏時分帶着孩子們回到慈幼局,裡頭早已經點上了燈火。一路暗中護衛他們的趙栩屬下才鬆了口氣。當頭的正是靜華寺那夜護送九娘回京之人,他和章叔寶說了幾句話,進屋拜見九娘。

正屋裡,九娘和蘇昉埋首寫着什麼,旁邊已經堆了厚厚兩沓三尺方斗大小的宣紙,一旁羅漢榻上攤滿了等墨乾的宣紙,上頭有畫有字。

“九娘子,孩子們都安然無恙地回來了,城西確實遇到好幾起潑皮無賴要尋他們麻煩,幸好開封府也派了衙役跟着,屬下們並未出手。沒有見到阮玉郎的手下。”他恭恭敬敬地稟報着。

章叔寶聲音都啞了:“姐姐你真是了不起!這法子管用!我看很多人都聽進去了。巷子裡也有孩子跟着我們邊走邊唱呢。我們好些人嗓子都啞了,沒事,明天還去唱!”

九娘微笑着說:“玉簪和曹大娘她們準備了調理嗓子的藥湯,你們都趕緊去喝一些,明日不用傳唱,只要把這些畫紙都發到各大瓦舍勾欄和夜市去就好。”

章叔寶見她從容淡定胸有成竹地模樣,用力點了點頭,信心大增地去了。

九娘謝過那位護衛,將一封信交給他,讓他帶給趙栩:“還請六哥明日繼續讓開封府衙役們跟着孩子們。”

蘇昉看那人接信離去,微微鬆了口氣,想了想又道:“阮玉郎明日會再出什麼花招?今日孩子們一攪和,他必然不會坐視不管。”

九娘面上的笑容驟然不見,她看了看天色,嘆道:“論機變,我等遠不如他。只盼着汴京百姓能不失是非善惡之心。”

他們不只是在和阮玉郎鬥,還在和時間鬥,和人心鬥。日子拖得越久,越是不利。趙栩這幾日天天盯着都進奏院和樞密院,朱相卻總以等西軍迴音爲由不肯先發邸報澄清陳元初一事。

蘇昉每每回憶自從靜華寺之殤開始的一步一步,甚至從阮玉郎三年前的假死遁走,他們這許多人,放佛都被一張大網粘住,縱有掙扎,卻依然還在網中,不知道怎麼才能徹底掙脫。每次他們竭盡全力反擊,甚至離他咫尺之近,卻依然被他脫身。雙方縱然皆有死傷,可阮玉郎依然牢牢掌控着天下局勢。

一想到阮玉郎不知在何處,悠哉悠哉地看着他們幾家人幾代人被他玩弄於股掌之上,想到皇帝太后、宰相親王、將士和萬民,無人能逃脫出他佈下的天羅地網。蘇昉總有種不寒而慄的感覺。他嘆了口氣,看向面前趙栩繪的原畫,三幅圖栩栩如生,又不過於複雜難描。他們手裡的都是翰林畫院的畫師所繪,他和九娘只要將那童謠添上去就成。

蘇昉取過小銀剪,剪了一小截燭芯,將蠟燭湊近了九娘,提起筆又問道:“阿妧,我孃親的在天之靈當真已經很久沒有出現了?”

九娘手中筆不停,頭也未擡,默默點了點頭。

“是從靜華寺那夜後,她就再沒同你說過話了?”蘇昉聲音驟然暗啞下來,是因爲阿昕去了,孃親太過傷心?抑或孃親幫阿昕去尋屬於阿昕的通靈之人了?九娘說她不知道不敢妄自猜測,他總覺得似乎有什麼事,九娘隱瞞了他。

九娘寫完一張,起身將畫紙放到羅漢榻上晾着。她總覺得張子厚怪怪的,放走趙元永時也沒想到那許多跟着他們的高手,不但沒有抓到阮玉郎,反而又被高似傷了那許多人。她對阮玉郎不敢有一絲懈怠,總擔心阮婆婆和趙元永會讓阮玉郎察覺到什麼。

恩也好,仇也罷,前世事已了,王玞再無牽掛。她孟妧和阮玉郎,今生只有仇。她不能讓阿昉再以爲王玞在天之靈還在,不能讓阿昉總來找她,不能讓阿昉知道太多參與太多。她已經連累了阿昕,她不能再置阿昉於險地,她承受不起。

***

翌日端午節,天一放光,陳家大門口已堆了許多菖蒲,臺階上擺滿了辟邪的艾人兒,還有那一個個竹籃子裡的各色糉子,一罈罈的蒲酒雄黃酒,門口臺階下的空地和角門口的車馬停歇處,滿是硃砂酒和雄黃酒的香味。陸陸續續還有不少汴京百姓提着籃子抱着菖蒲,往陳府而來。

有幾個孩子還大聲唱着昨日學來的歌謠:“......三尺小童尚明白,可笑你等看不穿!”

有漢子喊道:“俺看穿了!這不給齊國公家送俺婆娘自家醃的鹹鴨蛋來了?別笑俺啊。”

衆人大笑起來,熱鬧非凡的巷子中,真有了端午節的模樣。

到了烈日當空時,金明池往年的龍舟競渡賽今年自然是停了,汴河上的龍舟賽卻照舊熱鬧非凡。兩岸一溜的看棚,沒了披紅掛綠,少了笙歌絃樂。歌伎舞女今年也沒了生意,只有那競渡時的鼓聲,響徹雲霄。

京中五侯勳貴們的看棚緊緊挨着京官家眷們的,衆人一看齊國公家今年竟然沒有看棚,不免聯想起京中傳言,各自議論紛紛起來。那些京中貴女們,有一些人向來看不起連封號都沒有的三公主,又有一些是元初社太初社四美社的社長副社長,聽到有人背後議論陳元初叛國投敵,便立刻上前反脣相譏,爭吵起來,甚至動上了手,汴河邊又引發了一場混亂。

帶着發完畫紙的孩子們走到汴河邊看龍舟賽的章叔寶,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雙手,有些不明白,爲何方纔瓦子裡有人認出那畫是出自翰林畫院畫師手筆後,就會被一搶而空。

好處是,人人爭先傳閱。九娘子說了,看的人越多越好。那就好!

作者有話要說:注:

1、殿前兵馬雖驍雄,縱暴略與西夏同!聞道殺人秦嶺下,奸細多在官軍中!化自杜甫《三絕句》。原詩:“殿前兵馬雖驍雄,縱暴略與羌渾同!聞道殺人漢水上,婦女多在官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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