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八, 浴佛節這日, 天下兩萬五千寺, 僧尼四十萬人, 千萬信徒, 共慶佛誕。
汴京城十大禪院浴佛齋會全天不斷, 百姓都去各大禪寺領那浴佛水。京中七十二家正店都開始賣煮酒, 市面上那晚春的各色水果琳琅滿目。
因宮中妃嬪大多禮佛, 歷代也有過好幾位公主出家建寺, 那法瑞主持的靜華寺,正是太宗朝的秦國公主削髮爲尼後在城南所建。這天高太后和向皇后也請了不少僧尼前來講經贈水。
過了午後時分,僧尼們告退後, 高太后和向皇后留在延福宮遊玩, 衆公主妃嬪作陪。魯王妃陸氏,是皇祐元年選秀時高太后做主定下的,溫順恭謹,正服侍高太后餵魚。吳王的永嘉郡夫人張蕊珠,伺候在聖人身邊, 小腹已微微凸起。
魚池裡的紅鯉金鯉追逐那魚食,上下交疊, 追頭趕尾, 尾巴拍水聲不斷, 引得衆人叫聲笑聲不斷。
向皇后四周看了看,笑問陳德妃:“怎麼沒看見阿予?”
陳德妃答道:“方纔福寧殿來人召她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又闖了什麼禍。”
錢妃接過張蕊珠手中的玉盤:“蕊珠, 你有了身孕,去坐着歇會兒吧。德妃你也是,阿予能闖什麼禍,便是闖了禍,官家最疼她的,最多笑着說她幾句罷了。”向皇后聞言也笑了:“八成是爲了想跟着六郎出宮玩的事,求了好些天了,恐怕因爲崇王今日進宮,她有了援兵,又要去胡攪蠻纏呢。”
張蕊珠含笑聽着她們的話,默默退到一邊,扶着女史的手,側坐在美人靠上,凝目看向不遠處的高太后和陸氏,看了看天色,趙棣差不多要進宮來了。
不一會兒,一位女史到了高太后身側,低聲稟報了幾句。高太后露出笑容點了點頭,吩咐回慈寧殿去。衆人行禮恭送。張蕊珠鬆了一口氣。
錢妃慢慢走到張蕊珠身邊,低聲問:“可是五郎進宮了?還是爲了那事情?”
張蕊珠紅了眼圈點頭道:“妾勸過殿下好多回,不過是一個名分而已,妾能服侍殿下已經三生有幸,萬萬不值得爲了妾身和娘娘拗上,可他——”
錢妃看着張蕊珠,嘆了口氣,低聲道:“你記着,除非娘娘自己提出來給,你們別繞着彎子想方設法去討,只會惹得她老人家厭煩。”她頓了一頓:“先把孩子好好生下來纔是。你們那點心眼,不夠娘娘看的,溫順,溫順,需得把溫良順從記在心裡。”
張蕊珠被錢妃看得心裡一慌,正要起身。錢妃已經轉身走了。
慈寧殿裡,吳王趙棣跪在太后膝前,垂首聽着訓斥。
高太后嘆了口氣:“五郎,你是個多情又心軟的孩子,隨了你爹爹。但是這吳王妃,張氏這輩子也做不得的。”
趙棣哽咽道:“娘娘!蕊珠爲着我已經受了那麼多委屈,我卻連個名分也給不了她,若是孩子生下來成了庶長子、庶長女,五郎實在愧爲人父!求娘娘開恩!”
高太后淡然放下趙棣剛進獻的一百零八顆菩提數珠串:“張氏雖有韶顏,卻閨德有失,她爹爹張子厚又是個不省心的。張氏和你私會開寶寺一事不說,自她從孟氏女學進宮任公主侍讀後,你從契丹回來後,就無心正事,三天兩頭入宮來魂不守舍的。你這麼個孝順孩子,爲了她跪了一天一夜,我遂了你的心意,讓你納了她,還封了郡夫人誥命。可這樣的女子,豈可爲妻?如今你吳王妃還沒過門,庶出的孩子倒先有了。我既答應了你讓她生,你且安心讓她生養。她竟然仗着身孕慫恿你來給她爭吳王妃的名分?這人啊,不肯安分,就留不得了。”
趙棣大驚失色,膝行兩步,磕頭道:“五郎知錯了!五郎錯了!不關蕊珠的事,她求了我好幾次,不讓我來說。娘娘開恩!”想起張蕊珠苦苦哀求自己別提此事的模樣,趙棣哭道:“求娘娘開恩!蕊珠無錯啊!錯在微臣!”
高太后嘆了口氣,看向趙棣身後空蕩蕩的大殿:“好了,起來吧。今日佛誕,老身委實不該動了殺機,阿彌陀佛。”
外頭,慈寧殿的秦供奉官躬身入內,行了禮,在高太后耳邊低聲回稟了幾句,又退了出去。
高太后取過數珠看了看:“你六弟和四妹都在福寧殿陪着官家說話,崇王在,蘇瞻也在。先把你這起子柔腸百轉收起來吧,好好想想,崇王明明是你親自接回來的,爲何卻和六郎那麼親近?兒女情長若是成了負累,你可要懂得取捨。”
趙棣趕緊拭淚又拜了拜,才起身告退。
等他去了,高太后沉聲道:“來人。”
秦供奉官帶着諸位尚宮女史們進了大殿。
“去吧,將熙寧九年的那份懿旨取出來。”高太后吩咐慈寧殿的許司記。
“娘娘,可是宣召孟氏六娘子的那份?”許司記輕聲確認道。
高太后點了點頭:“把金印一同取來。”
秦供奉官垂首看着大殿光可鑑人的地面,想起樑老夫人,心中暗暗嘆了口氣。
***
福寧殿裡,十個銀盞排在長几上,裡頭都裝了浴佛水。趙栩正在認真地一盞盞端詳,時不時低頭嗅上一嗅。
長几的盡頭,一個內侍推着一輛輪椅,上面坐了一位身穿青色道袍的中年人,面容清雋,和熙寧帝有幾分相似,多出幾分仙風道骨,眉眼疏朗,薄脣含情,正搖着宮扇笑道:“六郎,你要是隻靠眼不靠口舌,光憑看就能辨認出這十盞浴佛水各出自哪個禪院,那幅《快雪時晴帖》我便輸給你。”
趙淺予拍掌笑道:“三叔!我和爹爹可都聽見了!還有蘇相也能作證,你可不許再賴皮哦。”
御座上的官家和左首的蘇瞻,見趙淺予天真爛漫的樣子,都大笑起來。
崇王趙瑜瞪起和趙栩兄妹極相似的桃花眼:“咿?阿予你說說三叔何時賴皮過?”
趙淺予叫起來:“三月裡金明池水嬉那次,明明是六哥遊得最快!三叔你就耍賴了!”
趙瑜擡手宮扇一指趙栩:“水嬉爭標是要去奪那綵球,你六哥遊得倒是最快,他卻不管綵球,自己游去西岸曬太陽,怎麼好說我耍賴?”
趙栩微微一笑,提筆蘸墨,在一盞浴佛水前面的蜀箋上寫下“上方”二字,笑道:“開寶寺上方禪院。”他下水,自然不是爲了綵球奪魁,他只是在水裡遊着的時候才能肆無忌憚地喊着阿妧的名字,告訴水中的一切,誰也不許帶走阿妧。他穿過蘆葦叢,滿身是水地走上西岸,倒在草地上時,想着阿妧那時替自己笨手笨腳擦腳的模樣,才能任由自己帶着滿臉的水肆無忌憚地大笑。
一旁的宮女取過銀盞,送到輪椅前。趙瑜接過來,將銀盞舉高,盞底用硃砂寫着兩個字“上方”。他嘖嘖兩聲:“六郎還真是有點厲害啊。大哥,我要是輸了,可得傷心好些日子,您可得幫襯幫襯我!”
官家聞言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那就讓醫官幫你多鍼灸幾次?”
趙瑜苦着臉:“大哥,您這是幫我嗎?我這腿十幾年沒知覺了,非逼着我躺兩個時辰,遭罪得很!”
這邊官家勸了崇王幾句話,那邊趙栩已經將其他九盞都一一寫出了名字,趙淺予樂不可支:“六哥你最厲害!最厲害了!”
蘇瞻也忍不住過來幫着查驗,只看了三盞,就搖頭道:“崇王殿下怕是要輸了,燕王神乎其技,廣利禪院、大悲禪院、普濟禪院全對!”
趙瑜也已經看了四盞:“六郎,快說說你的辨認之道。奇哉奇哉!三叔認輸了。”
趙栩笑道:“其實並無多大稀奇,各大禪院煎浴佛水的香藥都不相同,所用的糖也不同,所以顏色氣味就有了差異。不過三叔若想保住你的《快雪時晴帖》,只需要替六郎做一件事即可。”
趙瑜眼睛發亮:“一言爲定,駟馬難追。”
趙淺予高興極了,一切都如六哥所料,三叔果然又要打賭又捨不得字帖,這下他們肯定能出宮去田莊,算來她已經快三年沒見到阿妧和蘇昉他們了。
趙栩笑着湊上前在趙瑜耳邊嘀咕了一會兒。趙瑜眯起眼,一扇子打在趙栩手臂上:“好你個六郎,激我和你賭這個浴佛水,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趙栩笑着行了一禮:“先代阿予謝過三叔了。”
趙淺予湊過來給趙瑜捶捶背,一臉討好:“三叔——!三叔你最好了,爹爹就聽你的話嘛!”
官家哭笑不得,忙擡起手搖了幾搖:“不成,若是爲了阿予要出宮去玩,我可不會答應你們。阿予,上次出去,小命差點丟了,你不記得了?!”
趙淺予嘟起嘴,小粉拳更賣力了。趙瑜笑道:“大哥,我可不是爲阿予求情。”
趙淺予立刻收回手,嬌嗔道:“三叔——!六哥——!”
趙瑜回頭一瞪眼:“繼續捶,用點力,要不真不帶你玩了。”趙淺予趕緊繼續捶,眨巴着大眼不明所以。
“大哥,眼下春-色將盡,聽說蘇相在金明池附近有一田莊,不如大哥微服帶臣去看看阡陌人家,體會體會尋常百姓家的兄弟叔侄是怎麼過日子的。不知蘇相可願招待一二?”趙瑜悠哉悠哉地搖着宮扇。
蘇瞻一愣。趙栩就笑着說起蘇昕送帖子的緣故來。
官家他卻被趙瑜一句尋常百姓家的兄弟叔侄戳得心裡發酸。三弟他當年去契丹時就凍壞了雙腿,一直未能好好醫治,以至於最後失去知覺,不能行走,多年來都靠輪椅代步,最可恨的是常駐上京的歷任大使竟然都隱瞞不報,害得他對不住爹爹,對不住三弟,更對不住她。這些膽大妄爲的狗官雖然都被流放了,卻再也換不回三弟的腿。虧得三弟性格灑脫不羈,從不以身殘而怨天尤人,對娘娘更無怨恨,執禮甚恭。自他歸來,這是頭一次開口求自己吧。
蘇瞻笑着對官家行禮道:“陛下,臣斗膽請崇王殿下光臨寒舍,吃兩頓粗茶淡飯,還請陛下恕臣結交宗室之罪。”
趙淺予星星眼直眨,小粉拳更賣力了。
官家就搖頭笑道:“和重你都被帶壞了,什麼結交宗室之罪!你便多準備一些,我陪他去你家田莊看看,正好見見你家大郎,還沒謝過他救護阿予呢。對了,六郎你們那個桃源社,當年也立過大功,這次一併見上一見。六郎去請上你舅舅。還有孟伯易和孟仲然兄弟兩個,不是等着起復嗎?和重把他們也叫上吧。”
趙栩大喜,趕緊應了。蘇瞻也笑着領了旨。
外面的黃門稟報:“吳王殿下覲見——”
作者有話要說:注
1、浴佛節習俗出自《東京夢華錄》、《夢樑錄》等。
2、宋朝皇帝微服私訪的愛好大家都很熟悉。太-祖常去趙普家,害得趙普下班了還穿着制服不敢換家居服。真宗神宗也愛出宮,徽宗就更多了,總不免讓人懷疑他六十幾個兒女不見得都是宮裡嬪妃們所生……
3、本章替換時,人設表已丟在魔都沒坐上飛機,實在想不起來崇王名字,bug了。現在改回趙瑜。謝謝在焉……
今日休整,早早替換。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