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一百四十三章

眼前陳太初的笑容, 清澈溫暖,暖陽一般,足以照亮這陰雨天。

九娘輕聲問道:“太初表哥, 阿昕她那樣待你,又受了那樣傷,你有沒有想過要照顧她一輩子?”

陳太初的笑意漸止:“自然是想過的, 在仁在義, 我都應該那樣做,若沒有這樣的念頭, 我陳太初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間?”他頓了一頓:“可是阿妧, 我也只是尋常男子, 心中也有私念、貪念甚至惡念。若是粉飾一番, 是可以讓自己心安理得。比如阿昕的情意至真至深,我情有別鍾只會辜負了她,配不上她。她值得更好的人待她一心一意。我也確確實實這麼想過,這麼安慰過自己。”

九娘一怔, 眼中露出了些疑惑:“你爲何說是粉飾?”她自己也是這麼想阿昕和太初的, 也是這麼想自己和太初的啊。

陳太初靜靜看着她,坦蕩蕩地道:“我的私念,令我只想娶自己心悅之人爲妻。我的貪念,令我不肯中途放棄你我兩家議親一事。我的惡念,令我寧可先辜負阿昕,也不願就此失去問你可願做陳家婦的機會。所以,阿妧,你看到了,我陳太初自私自利,託辭爲阿昕好,實則只是爲了我自己,甚至也會令你對阿昕心生愧疚。如此這般,你可還願意做陳家婦?”

一句句,震得九娘如夢初醒。這樣的陳太初,不是她所知道的陳太初,比她想的還要好許多許多。

而她,恰恰停在太初所說的粉飾那裡,用所謂的“爲他人着想”掩飾了自己的私念,以求自己的心安理得。她只想着將她沒法心安的事轉嫁給陳太初,讓他爲難,自己就能逃避開來,繼續裝扮成一個“好阿妧”,甚至還因此沾沾自喜於品行無瑕!她是錯了,她錯得比自己想到的還要離譜!

“太初,”九娘深深屈膝一禮:“阿妧知錯了,阿妧錯得厲害。”

陳太初一怔。

“我視己不明,言己不忠。實在無地自容。”九娘誠懇地說道:“阿妧自視過高,心存雜念,多虧你一語驚醒夢中人。不然我就成了自己最厭惡的那種僞君子了。太初表哥堪是阿妧的良師益友!”

陳太初苦笑道:“阿妧,我寧可你不要再說下去了。

九娘也不禁笑了:“難道只許你說出你的私念貪念惡念,卻要我做一個虛僞小人?”

陳太初失笑搖搖頭,看到廊下美人靠並未被飄雨打溼:“坐下說吧。我洗耳恭聽。”

兩人斜斜面對面坐了下來。九娘伸出手,接了些檐下的雨絲,對着陳太初的耳朵甩了一甩,卻沒有半點水珠。兩人面面相覷一剎,都大笑起來。

若是她心無旁騖,和陳太初在一起,這一世未必能琴瑟再御,卻定能歲月靜好。

“太初表哥,我今天原本是想要粉飾一番的。”九娘從袖中掏出帕子,擦了擦手,細細將微溼的帕子疊了起來,嘆了口氣:“對不住,我也想告訴你,你值得那更好的女子待你一心一意一生一世。若是同阿妧在一起,只怕會被我辜負了。”

陳太初聽着自己剛剛說過的話,從九娘口中說出,說不出心裡什麼滋味,看着面前瑰姿豔逸的少女,苦笑起來。

九娘垂眸道:“我以前總以爲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若能離於愛者,方可無憂亦無怖。”

“阿妧,道可道,非恆道。你年紀尚幼,這樣想,反而是着相了。”陳太初柔聲道。

九娘點點頭:“你說得極是,我一貫好強,也沒把婚姻事看得太重。商賈也好,士庶也罷,守住本心日子就不難打發。沒想到——也想不明白,找不出緣故。”

“阿妧,佛家有緣起一說,也有十二因緣的說法。緣起不由心,緣滅不由己。”陳太初感嘆道,若是像阿妧想的這麼簡單,他也不至於那一眼就墜入網中了。

“緣起不由心?”九娘點點頭,略覺苦惱地低聲道:“可是不由心,不由己,豈不是如浮萍一般任人擺佈任人主宰?喜憂都由人,我不喜歡那樣,很不喜歡。”

看着她一臉的疑惑和苦惱,陳太初失笑出聲,這是第一次聽九娘說她的苦惱,想起她十一歲就在父親面前侃侃而談國家朝政宮廷大事,這個九娘,纔是最真的九娘吧,讓他無奈和心疼。

“你在笑話我麼?”九娘臉上一紅,她也不知怎麼就說了出來,陳太初身上自有一種力量,讓她平和寧靜。

陳太初含笑搖頭:“我在笑你和我同病相憐而已。可是阿妧,這樣的不由心,不由己,如果視而不見,豈不是掩耳盜鈴?又怎麼能由心由己?若是害怕喜憂不受控制,難道就寧願不再喜不再憂?這不就是你方纔說的視己不明?你不過是害怕而已,我也這般害怕過。”

“你也會害怕麼?”在九娘心裡,陳太初和趙栩,似乎從來沒見過他們害怕什麼,就算三年前對上阮玉郎這樣的大敵,他們都鬥志昂揚信心滿滿。

“比你還要害怕。爲何害怕?無非是求不得和得而復失。”陳太初嘆道:“可不求,怎麼知道求不得?就算求不得,也並沒有失去什麼,又有何懼?若是得而復失,沒有得到又哪來的失去?就算失去了,也無非回到了最初的模樣,可得到的或失去的,阿妧,你想一想,無論喜還是悲,也都是我們自己的。正如這庭中之花,開了以後,會凋落,或會被飛鳥啄了,或會被人剪了,難道因此就不開花?萬法歸宗,不過順其自然。”

九娘細細聽着,太初所言,句句在理,而且多含禪理。可是順其自然,何其難?

陳太初靜了片刻,才問:“是六郎嗎?”

九娘愧疚地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今天官家考校六娘,意圖明顯,看起來太后和官家母子在太子妃人選上並無異議。

陳太初看向雨中竹林,那兩隻肥貓不知道去了哪裡。勸解母親,勸解他人,他皆可娓娓道來,然而,勸解自己,卻無從說起,心中那許多的期盼,欣喜,等待,想象,此時盡付東流,才真正體會到求不得之苦。從舌苔苦到心中,苦不堪言。忽然他想起蘇昕倔強的下頜和明亮的眼神,還有她乾淨利落地喊自己陳太初的模樣。她受傷醒來,是以怎樣的心情說出她的傷和他無關的?又是以怎樣的心情要成全他和阿妧的?又是以怎樣的心情同周家定了親事……是不是和他現在的心情一樣?

“阿妧,我真想自己更磊落大方一些,說些話,好讓你知道六郎待你之心,或讓你丟開身份門第去爭上一爭。”陳太初喃喃道:“不過我恐怕做不到這麼漂亮,也說不出那些話。”

九娘搖搖頭:“太初表哥,多謝你。不用說那些。我之前並非有意隱瞞,我只是——”想起芙蓉池邊自己對趙栩說過的話,九娘有些狼狽。她兩世爲人,□□上頭,會的不過一個逃字,存的只有得失之心。她所愛的,不過是她自己而已。

“六郎可知道?”陳太初輕聲問。

九娘趕緊搖頭道:“不!他不知道。”想到今天官家對六姐的那些話,九娘抿了抿脣:“我六姐就要進宮了。他還是不知道的好。”

陳太初一愣,轉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九娘低頭,手中那整整齊齊的帕子,不知道何時被揉成了一團,鋪開來也皺皺巴巴的。

“我私心很重。”九娘低聲道:“因有私心,才知道兩家議親,對我總是好事。因明白了這份私心,纔想粉飾一番,換自己少了愧疚。可依然是因爲私心,我不會告訴六哥。”

她看向陳太初,袒露心聲:“我不敢爭,不想爭,也不能爭。在我心裡,六姐比他重要,孟家也比他重要。他幾次不顧性命救我,可是我仔細想想,若是六姐和他都有危險,我恐怕會棄他選六姐。我待他,比起他待我,天差地別。還不如索性無情無義,對他也好,對我也好。這樣一個自私自利的孟妧,你可看清楚了?”

陳太初沉吟了片刻:“阿妧,你這樣說,我應該高興纔是。可你設這樣的無解之題,妄自菲薄,卻也不對。若有人問我,阿妧你和我娘都有危險,只能救一個棄一個,我只能選我娘,非無情,乃大義也。可若是要以我命換你命,我連選都不需選。你這樣說若是隻爲了讓自己心裡頭好過一點,倒也無妨。你是怎樣的人,我看得很清楚,阿妧你自己也很清楚。”

若以她的命換趙栩的命,她自然也不會猶豫。那又如何?她還是不會去爭,想起一妃兩夫人六妾侍,她就想都不敢再想了。

“多謝太初表哥。”九娘折起帕子,站起身福了一福:“請太初表哥見諒,阿妧對不住你,議親一事——”

“阿妧,你既不爭,可願爲陳家婦?”陳太初站起身,擲地有聲地問了第三次。

九娘一呆。

陳太初一個深揖:“議親一事,請阿妧見諒,太初不會停下來。”見九娘還有些懵懂,陳太初微笑道:“你若要爭當燕王妃,你我親事自當作罷。我絕不會奪人之好。可你若想清楚了不爭,商賈也好,士庶也罷,汴京城裡不會再有人比我更合適和你結親。就算是官家御前,我也會護你周全。你既然貪圖我陳家舉家和睦,貪圖我爹孃親切通透,貪圖有我待你關懷備至,貪圖一世安穩靜好,你所貪圖的這些,恰好太初願雙手奉上。”

“太初——”九娘眼中熱熱的。

“阿妧,我的私念貪念惡念都還在,你說不爭的時候,我心裡的高興遠遠多過替你和六郎惋惜。”陳太初臉上微紅。

“陳將軍!陳將軍——”兩聲輕咳後,章叔夜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驚醒廊下兩個夢中人。

陳太初和九娘朝園中望去。

章叔夜眨了眨眼,努力露出自己整齊雪白的牙齒:“官家傳旨用膳,請陳將軍往夜雪廳。”他已經等了一會兒了,這樣的惡人,他不想做的。

陳太初笑着對九娘道:“我先過去了。”

九娘看着他下了廊,和章叔夜快步遠去。她想過陳太初會失意會難過甚至會憤然拂袖而去,她所有的預想設想,無論是對趙栩,還是對陳太初,似乎都落了空。他們,和她想象中的,和她所瞭解的,都不同了。

男女之事,原來竟然無從預料嗎?九娘這纔想起,今日她還沒有看清楚趙栩的模樣。

***

官家起駕離開蘇家田莊時,崇王見趙栩並未請旨留下,反而帶了趙淺予要一同回宮,倒有些奇怪,看着趙淺予嘟得高高的小嘴問道:“六郎怎麼不留下?你們這社日玩些什麼我也沒看見。”

趙栩笑道:“往常會一起去金明池騎馬射箭,吃吃喝喝。今日下雨,就算了。早些送爹爹回宮。”

官家上了馬車,叮囑崇王:“你看,孟家那個孟忠厚甚是可愛,陳青竟然又要有兒子了。子平你今天跟着我回宮,就去五娘那裡好好看看禮部的閨秀像,選上一個,早些成親生子。你的親事,可要在六郎成親以前辦了纔好。”

崇王笑了笑:“大哥和娘娘是看中了孟家的六娘,要把她許給六郎?”

官家懶懶地歪了下去:“娘娘看着那孩子長大的,是個好孩子,也配得上六郎。”

“六郎難道沒有自己中意的人?他也十七歲了吧?”崇王搖搖宮扇,不經意地問。

官家想起幾年前趙栩請旨要自己擇妃一事,嘆了口氣:“以前倒是說過有那麼一個女子,這兩年沒聽他提起,就是有,到時候封個夫人便是。”

崇王笑道:“大哥說得也是,世上哪有什麼真情種呢,不過一個女子而已,過些時候就忘了。”

官家一愣,看向趙瑜,他已經躺了下去閉上了眼。

一個女子而已?過些時候就忘了?官家心中有些悶,疲乏上涌,也閤眼休憩起來。

行了沒多久,趙栩對福寧殿供奉官交代了幾句,一帶繮繩,轉往金明池方向而去。十多個身穿蓑衣的隨從趕緊跟着他打馬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注

app回覆評論總是會跳。加在這裡。回覆書友山長水闊關於駙馬仕途的問題。

蘇瞻不會讓蘇昉做駙馬,因爲北宋駙馬只能從事一些虛職,嫁給商賈之家的不是公主,大多是縣主,到了神宗朝,因爲沒錢嫁女兒而選擇和商人聯姻的宗室幾百人。光帽子田家好幾十個縣主(《社會生活史》)這些縣馬通常是掛職武官虛職,例如三班奉職、殿直之類的。北宋官制幾經改革,相當冗贅。

駙馬做監軍、監稅的很多,一般牽制文武官員(監視作用也有)。蘇軾的好基友王詵是駙馬,精通吃喝玩樂,蘇軾被流放時把自己的書吏高俅託付給了王駙馬,在王駙馬家,端王同學來蹴鞠,和高俅從球友變成了好基友,王駙馬就把高俅轉送給了端王。端王登基做了徽宗,高俅後來就做了全軍總司令了。這位王駙馬有義氣,烏臺詩案,他也上書幫蘇軾求情,後來被貶職,還罰紅銅20斤(在北宋這算很大的罰款了)。他有個很糟糕的事,養了很多姬妾,活活氣死了公主。公主特別賢惠,從來沒約束他。神宗很愛這個姐姐,很討厭他,但是也木有處死那些姬妾,只是把她們都配給了別人。最後王駙馬被貶得很厲害。

想本文裡蘇瞻對蘇昉的期許,是不可能讓兒子尚主的。駙馬都尉不可能任二府六部實職。像王詵這樣少年成才的才子,對於尚主心裡恐怕還是失落的,纔會放蕩形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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