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內起火之後,四散奔逃的党項守軍極多。
他們跟鄧春一樣,都以爲是細作暗中放火。而且多半勾結了某個部落酋長,否則絕不可能同時點燃好幾處。
誰特麼能料到,放火之人竟是西夏主帥?
明軍主力還在數裡外,數千驍騎已奔至護城河,然後發現南城門敞開着。
“將軍,會不會有詐?”
“先進去三百騎打探情況!”
陳子翼駐馬護城河外,剛下令讓幾隊騎兵進去,突然發現城樓上在搖晃火把。
又有一人舉着火把騎馬出城,隔着護城河大喊:“我是軍情司的人。這火不知道是誰放的,但我早已說服兩個党項酋長,他們就守在南城的兩處城門。大明將士速速進城,城裡如今亂得很。除了南城牆這兩處城門,其餘都是沒有投降的敵軍!”
陳子翼大喜,立即調兵遣將,吩咐麾下騎兵衝過去。
一些佔領城門,一些佔領城樓,一些佔領敵臺,確保南邊所有城牆都在明軍手中。
靈州城太重要了,容不得半點閃失。
如果說,克夷門是興慶府的北大門,那麼靈州就是興慶府的南大門。
拿下這裡,西夏就斷了一臂。
陳子翼並未盲目擴大戰果,只牢牢佔據南城牆等主力過來。同時讓細作和已投降的兩部酋長,去城內招降更多黨項軍隊,並聲稱救下任何一處糧倉都算立功。
他還派出八百驍騎,分爲四隊沿街衝殺,製造混亂不許任何人扎堆,防止有西夏將領集結部隊。
不多時,又有三千大明騎兵進城,陳子翼指揮他們去佔領府衙和倉庫。
黑暗之中,火光沖天,到處是逃跑的西夏軍民。
他們不敢逃嚮明軍所在的南城牆,爭先恐後朝其他三個方向跑。
任得敬、任得恭兄弟倆,就是趁亂往西邊跑的,而且是最早出城的那一批。
這兩個傢伙帶着心腹,在渡口搶到一條船,還把馬兒也牽到船上,坐船朝西南方而去。
次日,他們接近青銅峽的北部出口,遠遠看到前方有大批船隻駛來,嚇得兄弟倆趕緊棄船來到黃河西岸。
青銅峽的南部出口,此時就叫做峽口,還有一處寨堡叫峽口寨。
峽口寨已經被明軍佔據,併成爲軍糧轉運站。這一路明軍共五萬人,主力已順着唐徠渠北上,即將攻打靈州隔壁的順州城。
騎馬狂奔十餘里,任得敬停下休息,驚魂未定道:“幸好我們逃得快,順州那邊竟也有明軍。就算我們掘開黃河,把靈州城外的明軍淹了,明軍也會從順州過來,根本就不可能守住靈州。”
任得恭驚駭道:“朱皇帝到底派了多少兵來?只靈州、順州兩處明軍,恐怕就有二十多萬人。”
任得敬猜測說:“估計罔存禮那邊,也有二十萬明軍,難怪他被打得一敗塗地。前幾天我還接到求援信,說有二十萬明軍攻破濟桑城,已經快要殺到涼州城下了。”
涼州那邊是吳玠統兵,野戰軍、駐防軍加起來只有五萬。
但沿途道路崎嶇難行,而且糧道特別長,因此足足安排了八萬民夫、八千輛騾拉四輪車、一萬多輛獨輪手推車,還有四萬頭用來馱運物資的驢子和劣馬。
按照西夏人的算法,妥妥有十多萬大軍。
他們自己計算兵力時,也會把民夫算進去,把民夫稱爲負擔兵。
……
卻說任家兄弟,無法坐船過青銅峽,只能騎馬繞過峽谷西側的大山。
繞行路線並不長,二十里而已,並且沿途皆爲半耕半牧帶。
等繞過了峽谷,走起來更舒服。
全是黃河西岸的農耕地區,一路坦途,但有明軍。
時不時就冒出一個明軍運糧隊,不但有小股部隊保護,糧車上還放着武器,民夫隨時可以持械作戰。
兄弟倆只能晝伏夜行,白天跑去騰格裡沙漠邊緣躲着。
短短二百里路,他們騎馬走了五天,全程擔驚受怕躲避明軍糧隊。
接近應理城(中衛市),兄弟倆更不敢走大路,只能貼着荒漠丘陵繞行,因爲那座城池肯定在明軍手裡。
這樣折騰了半個多月,一路在沙漠邊緣趕路。
中途還穿越數十里的沙漠,繞去涼州的北部地區——那裡是民勤縣南湖鎮,幾百年後被沙漠包圍,如今卻有草場連通石羊河。
剛從沙漠鑽出來,兄弟倆就看到幾個牧民在放羊。
這裡沒有堅壁清野?
牧民見到他們也是一愣,下意識後退拉開距離。
任得敬騎馬緩慢向前,還舉起雙手示意自己沒武器,用党項話問道:“你們沒有打仗嗎?”
“漢人?”一個牧民問。
任得敬他們早有準備,逃跑時全部換上漢家衣裳,一副漢人商賈的打扮:“我們是大明商賈,躲避兵災過來的。涼州打得怎樣了?”
牧民頓時笑起來,熱情備至道:“漢人好,快去我家裡做客。”
任得敬一頭霧水:“你們不是西夏人嗎?”
牧民笑着說:“我們現在是大明的回鶻族人。”
“涼州打完了?”任得敬問道。
牧民興致勃勃的講述道:
“早就打完了。”
“守涼州的混蛋將軍不肯投降,大明天兵用了好多火炮去轟。涼州城牆幾十年沒修過了,轟到第六天就塌了一塊。大明天兵就往裡衝,也沒打多久,城裡的夏兵就逃跑。”
“我當時沒跑,躲在一間房子裡,悄悄往外面偷看。大明天兵沒有胡亂殺人,我又餓得不行,他們搜屋時我就出去了。”
“哈哈!吳將軍說,那些牧主、田主不肯投降,害得他攻城死傷三百多,就把牧主、田主全殺了。吳將軍把田分給農夫,又把草場分給牧人,他也懶得細分耽擱時間,讓我們自己商量着分。”
“若是鬧起來分不明白,就過一陣子去涼州城,說是會有文官老爺要來。分明白了也要去,文官老爺會發給地契。“
“我家就分到一片草場,還不論男女都給兩頭羊。說是落戶拿地契的時候,官府還會再給羊。牧人們都說,朱皇帝是佛祖下凡轉世,吳將軍是佛祖座下的菩薩老爺……”
牧民還在喋喋不休,訴說自己那片草場有多大。
任得敬卻基本想明白吳玠的意圖。
無非就是前面還有好長的行軍路線,還有好幾座城池需要攻打。而且河西走廊地形狹長,非常容易被截斷糧道,若有部落降而復叛特別危險。帶着部落走又浪費糧草,因爲糧道實在太長了。
乾脆直接把各部酋長全砍了,甚至把牧主和田主都殺了,把農田草場全分給耕牧人,順便再賜予一些繳獲的牲畜。
如此一來,各個部落羣龍無首,根本無法再組織叛亂。
而且還能讓農民和牧民歸心!
任得敬還是有疑惑:“就沒有一個酋長、田主、牧主投降的?也沒有一個逃走的?”
牧民笑道:“有啊。投降的也要殺頭,吳將軍責怪他們沒有早降。還有牧主帶兵逃回家,當兵的聽說可以分草場,就聯手把牧主殺了送去涼州領賞。” 任得敬:“……”
爲了接下來不發生叛亂,吳玠竟在河西走廊“打土豪分田地”。
其實,還有個人情感原因。
吳玠在北宋時就是西軍將領,他麾下的士兵和民夫,或多或少都有家人被擄走。其中很大一部分,被西夏扔到河西走廊種地放牧。
因此,這邊的牧奴、農牧、牧人、農夫,有特別多是被擄走的漢人或後代。
憑啥大明必須接受西夏貴人投降,讓漢人或漢人後代繼續受奴役?
殺了之後,心裡舒坦!
任家兄弟在草原逗留一日,反覆打聽涼州城的情況,留下幾十枚銅錢做報酬離開。
他們沿着石羊河南下,越靠近涼州城,農田數量就越多。
到處都能看到農民,在歡天喜地的補種糧食,完全不像剛剛打完仗的樣子。
這些農民,也被抽丁去打仗,其中甚至還有奴隸。
他們本來以爲自己九死一生,沒想到不但活着回家,甚至還分到了農田和種子。
暫時沒人因爲搶田而產生糾紛,到處都是空置的農田,大家都在忙着補種。這裡被人佔了,就去種那裡,總有一處是自己的。
任得敬路過一塊農田,聽到一個農民正在給妻子吹牛逼。
“我爹經常說,我們家以前是漢兒……看着吧,漢家皇帝派兵殺回來了,嫁給我怎也不會孬了你,今後等着慢慢享福就是。來年有了糧食,就又生一個,怎也不會再餓死。”農夫一邊鋤地一邊樂呵。
他那妻子又黑又瘦,估計也是農奴出身,此刻看着丈夫眉開眼笑。
他們沒有孩子。
全都夭折了,餓死的。
任得敬找那農夫攀談,繼續打聽情況,傍晚時分來到涼州城外。
這裡好多不怕死的商賈!
河西走廊比較特殊,去年岳飛、韓世忠大勝的消息傳來,商賈們大冬天冒雪聚集在蘭州。
當吳玠攻破濟桑城的消息傳回,這些商賈就忍不住了,竟然跟着後續運糧隊出發,想從前線大軍那裡發現商機賺一筆。
什麼商機?
次日,大清早。
任得敬被一陣喧譁聲吵醒,涼州城外居然在拍賣馬匹!
都是從西夏兵手裡繳獲的戰馬,吳玠趁機把劣馬騰換下來,由於數量實在太多,剩下的還得派人照看、消耗草料。
乾脆賣給商人算球。
主將、副將、軍法官、後勤官聯合簽名,這買賣可以做,但事後必須如實上報。
“我出一貫!”
“兩貫,兩貫!”
“兩貫半。”
“三貫!”
三貫即便買來一匹劣馬,運到蘭州也能賣五六貫,運到洛陽至少可賣八貫。
買幾十匹運回去,就能賺一兩百貫。
這都是些仗還沒有打完,就冒險而來的不要命的小商人!
除了馬匹,還有別的東西。
比如許多死掉的牲畜,有病死的,有累死的,有受傷而死的。肉已經被將士們吃了,或者做成了肉乾,皮毛成堆扔在涼州沒處理,現在全都便宜了那些小商人。
商人們來的時候,還運了糧食,賣給軍隊價錢不高,勉強可以賺點辛苦費。
或者,乾脆用糧食從軍隊手裡換貨。
任得敬茫然看着熱鬧的拍賣現場,滑稽當中又讓他感到恐懼。
這次大戰,西夏軍民害怕得要死,人心惶惶不可終日。大明這邊卻是商賈聞風而來,根本就不把打仗當一回事兒。
如此微末細節,就能看出西夏必敗!
任得敬已經打聽清楚了,吳玠大軍正在攻打刪丹(山丹),想逃去西域十分困難。
他乾脆自稱是鳳翔府來的商人,直接在涼州城裡住下,還跑去拍買軍資打算潛逃回陝西。
拍下好幾十匹馬,付款時出了問題。
任得敬走進一間屋子,負責登記的後勤官問道:“商號執照的附件呢?”
任得敬一愣,根本不知道那是啥玩意兒。
他向其他商賈打聽了很多消息,但出示商號執照附件屬於常識,沒有任何一個商人跟他說這個。
任得敬忙說:“出門太急,忘在老家了。”
後勤官冷笑:“執照附件都不帶,還跑來跟軍隊做生意。朝廷查得可嚴了,軍隊裡的任何一筆生意,都必須寫明白交易方,今後出了問題纔有跡可查。”
“還請行個方便。”任得敬下意識的去掏銀子。
後勤官頓時變了臉色:“你想害死俺啦?你拍的那些馬匹,都是登了記編了號的。憑空賣出去幾十匹,卻不寫清楚賣給哪個商號,一查出來老子這官兒都沒了!”
任得敬的思維還停留在十多年前,那個時候的宋朝,做生意太簡單了。
有什麼不簡單的生意,只要給了錢也能變簡單。
任得敬之所以拍買馬匹回陝西,是他無法繼續往前走,留在涼州也容易暴露。
既然生意做不了,那就只有另想辦法。
任得敬拱手道歉,陪着笑臉躬身後退。
就在他退到門口時,突然聽到後勤官喝道:“慢着!”
任得敬一驚:“官爺還有什麼吩咐?”
後勤官問道:“你說自己把商號執照附件落在家裡了?”
任得敬點頭:“走得急,忘帶了。”
“你來的時候沒運什麼貨?”後勤官又問。
任得敬說:“運了一點茶葉,已經在蘭州賣掉。聽說涼州有錢賺,就趕緊過來碰碰運氣。”
後勤官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你自稱從鳳翔府而來,運茶到蘭州賣掉,那裡沿途有兩處鈔關。伱不帶商號執照附件,你是怎麼交稅過關的?把你的完稅憑據拿出來看看!”
任得敬徹底愣住了,在大明做生意,還有這麼多講究?
朱皇帝把稅法也改得太複雜了吧!
後勤官大喊:“快來人,把這廝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