睦州神泉監的鑄錢量,在全國僅排中等偏下。
它正經鑄錢的時候,每年只能產出十萬貫。而太子妃張錦屏的老家,那裡的鑄錢監每年可產出三十萬貫。
但是,神泉監又顯得極爲重要,因爲它是江浙地區最大的鑄錢機構。
早在十多年前,蔡京就開始濫發貨幣。年產十萬貫的神泉監,變得年產銅錢三十萬貫、鐵錢二百萬貫!
方臘把這裡搶了一遭,但銅礦又不能帶走。
宋徽宗建立東南小朝廷之後,神泉監的產量再度提升,在“當十錢”的基礎上,竟然搞出一種“當二十錢”。
爲了保護睦州鑄幣廠,宋徽宗親自挑選人選,任命宗室趙子偁爲睦州太守。
趙子偁以前在太學讀書,甚至還做過朱銘的學生。
只不過趙子偁入學的時候,朱銘忙着改進活字印刷術,很快又升遷做了濮州知州,二人並沒有什麼交情可言。
趙子偁太學畢業,先做嘉興縣丞,很快升爲京官,正好躲過方臘造反。因受不得東京官場氣氛,趙子偁又申請外放嘉興,因爲他在那裡有很多朋友。
“太守,婺州(金華)已被亂民圍困,桐廬縣也換了明字旗,睦州還是早做打算爲妙。”通判韓駒勸道。
趙子偁立即訓斥:“子蒼何出此言?官家信任你我二人,才讓咱們牧守睦州。而今官家生死不明,這種時候萬萬不可失了大義。”
韓駒的語氣裡帶着憤懣:“哪還有什麼大義?儒家講仁義,仁之不存,義將何在?本以爲他到了杭州,能痛定思痛勵精圖治,卻沒想到竟然變本加厲。早知如此,我就不該答應他來做官!”
“爾爲官家近臣出身,怎能說出這等忤逆之言?”趙子偁生氣道。
韓駒早已憋了一肚子怨氣,此時索性全都發泄出來:“吾自幼讀聖賢之書,存的是經世濟民之志。可這些年都在做什麼?給那昏君寫大晟詞,爲他的新詞譜樂曲。東坡先生乃吾之恩師也,他趙佶難道不清楚嗎?竟因小人誣告什麼蘇黨餘孽,他就不念君臣之誼,把我貶去提舉道觀!”
趙子偁說:“官家南渡之後,畢竟重新提拔,讓你做了睦州通判。”
“他是沒有心腹可用了,纔想起我這個昔日近臣。”韓駒越說越氣憤。
“算了,不想再與你爭執。”趙子偁覺得很沒意思。
韓駒也不想扯這些廢話,收起怒火,耐心勸說:“天子失蹤,羣龍無首,李寶又已攻破江防。兩淮之兵,不日便可渡江南下,到時候太守如何阻擋?如今東南各州縣,要麼自己改旗易幟,要麼就是被亂民攻陷。太守還在爲大宋盡忠,可想過睦州城內十萬百姓?亂民亂兵一旦殺到,不知有多少人死於兵災!”
趙子偁其實也想改旗易幟,但他是宗室啊。
他的兒子,歷史上甚至做了南宋皇帝!
心情糾結之下,趙子偁煩躁道:“容我再想想。”
韓駒拱手告辭,退出府衙黃堂。
剛剛出去,就有幾個官員圍上來:“太守怎說的?”
韓駒沒好氣道:“瞻前顧後,優柔寡斷,他還沒有想好。”
衆官員互相使眼色,決定把趙子偁給綁了。
韓駒哪還不知道他們的心思?但他跟趙子偁交情不錯,實在不忍心親自動手,只扔下一句話離開:“伱們自便吧,莫要害他性命。”
屬官們立即召集屬吏,一羣人衝進黃堂,發現趙子偁不在,於是又衝向府衙後宅,將趙子偁的全家給綁了。
很快,城頭掛起“明”字旗。
這種屬於最和平的方式,因爲都是既得利益者,他們會主動維持舊有秩序。頂多趁機把府庫搬空分贓,然後窩在城裡等待新朝接收,甚至都不敢去郊外追繳苛捐雜稅。
之前兩淮山東的混亂,主要是由於局勢不明,渾水摸魚、趁機作亂的太多。而地方官員,也多選擇棄城逃跑,導致大量州縣處於無政府狀態。
而今情況已經很明朗,朱皇帝肯定要坐天下,東南地區反而沒那麼亂了。
各地官員爭相歸順,主動負責維持安定,想要在新舊更替之間平穩過渡。
趙子偁全家被軟禁之後,韓駒以通判的身份主政,下令嚴格盤查進城之人,防止有農民軍的奸細混進來。
雖然附近暫時沒人造反,但保不準已經在醞釀了。
仔細想想,韓駒又派出大量差役,給轄內各縣以及四里八鄉發公文,聲稱免去以往所有的逋賦(欠稅),並承諾今年不再徵收任何雜稅。
這個做法,可讓許多農民打消造反的念頭。
除了野心之輩,能活下去誰還玩命?
站在城樓之上,視線越過富春江,遙望遠山壯闊景色,韓駒心頭竟有些興奮。
他是四川仁壽人,曾得蘇軾親手指導,蘇軾甚至把他比作儲光羲。
此君並非科舉出身,而是通過父親之友(太監)獻上道詩,由此獲宋徽宗賞識直接授官。
這種屬於典型的倖進之輩,宋徽宗想讓他做大晟詞人,偏偏他的志向是治理國家。
在參與創作五十多首樂曲之後,宋徽宗終於答應讓他做中書舍人。結果,只是負責寫普通詔書,大部分時候在編修國史。
這雖是非常清貴的官職,但韓駒不滿意,於是請求辭職。
宋徽宗不放他走,韓駒難免有怨言。結果遭到爭寵者的舉報,彈劾他非議聖君,而且還是蘇黨餘孽,被宋徽宗扔去提舉道觀。
如今自己有獻城大功,還維持了地方安定,應該能在新朝做治民官吧?
對了,還要趕緊安撫銅官山的礦工!
…… 睦州城外。
宋徽宗望着那面“明”字大旗,失神佇立良久,彷彿渾身失去力氣,一屁股坐在江邊發愣。
趙子偁怎也背叛大宋了?
之前連日逃命,宋徽宗一直在苦撐,此刻終於有了窮途末路之感。
他不知道該何去何從,此刻孤身一人,盤纏又所剩無幾。如何去得了江西找權邦彥,如何去得了福建找童貫?
後悔嗎?
宋徽宗當然後悔,但以他那性格,就算再來一次,依舊會重蹈覆轍。
因爲從頭到尾,他都知道自己錯在哪兒,但就是沒法痛改前非。即便他自己想改,身邊一羣奸臣,也會裹挾着他亂搞。
把奸臣全部趕走?
別扯淡了,趕走奸臣該用誰?他一個都信不過!
“噠噠噠……”
東北邊山區,幾人騎馬狂奔而來,從宋徽宗附近掠過。
宋徽宗猛地一喜,因爲他認出來了,爲首之人是他的親信,是他派去提舉神泉監的官員!
正待出聲呼喊,宋徽宗又覺有危險,一時不知該如何選擇。
卻見這些人奔過護城河,朝着正在搜檢百姓的門卒喊道:“銅官山的礦工、燒炭工作亂,快快關閉城門!”
宋徽宗連忙回頭看向山區,咋遍地都有人造反啊。
城門口已經亂作一團,大量百姓往城內擁擠,守城門卒根本攔不住。
韓駒親自過來指揮,放了少數百姓進城,餘者全被亂槍給捅回去,然後緊急關閉城門準備死守。
附郭而居的城外百姓,見自己無法進城,又害怕被起義軍所殺,於是帶着浮財扶老攜幼而逃。
宋徽宗正不知該去哪裡藏身,見狀立即加入逃難隊伍,混在一羣百姓當中,躲進州城西北方的虎頭山。
第二日,起義軍殺來了。
以礦工和燒炭工爲主,還有神泉監附近的山民,甚至有負責鑄幣的泥範工、冶煉工……竟聚集了近兩萬人!
鋪天蓋地的起義軍,看得韓駒頭皮發麻。
韓駒質問道:“你在神泉監都做了什麼惡事?”
神泉監提舉嶽子卿哭喪着臉:“我哪裡有作惡?平時多半都在州城,連宅子都買在城裡,神泉監自有官差負責打理。”
“那你離開州城去山裡作甚?”韓駒問道。
嶽子卿支支吾吾難以回答,難道他還能說,自己近水樓臺先得月,暗中貪污了許多錢財。但又不敢明目張膽運進城,於是在山裡修宅子挖地窖,這次是帶着親隨去山裡取錢的?
二人說話之間,起義軍派來使者喊話,勒令太守立即交出嶽子卿,同時給他們提供一千石糧食,起義軍就可以不來攻打州城。
嶽子卿聽得明白,連忙說道:“子蒼兄,莫要聽信此言,賊寇就算得了糧草,也必定會繼續圍攻城池!”
韓駒說道:“這些亂賊不處理,不但睦州百姓難安,我在新朝也沒了功勞。於公於私,都要借君人頭一用。”
嶽子卿大駭:“子蒼兄,你我皆爲大晟詞人出身,看在往日的交情上面,還請放過我一條性命!”
“你我有何交情?我心繫天下蒼生,你卻只知逢迎昏君,道不同不相爲謀!”韓駒拔劍出鞘,一劍捅到嶽子卿肚子上。
一劍沒捅死,又補了兩劍。
韓駒帶着嶽子卿的頭顱,竟然孤身懸筐出城,前去跟城外的起義軍談判。
“你是州里的大官?”義軍領袖是個礦工,名叫程昌和。
韓駒說道:“我是睦州通判韓駒,太守不肯歸附大明新朝,昨日已被我捆了。”他舉起首級說,“神泉監提舉已被我所殺,此人依附昏君欺壓百姓,合該身首異處!敢問將軍尊姓大名?”
程昌和笑道:“你卻是個有膽氣的,竟敢一個人出城。就不怕我把你殺了,趁着城中大亂攻進去?”
韓駒指着城頭的明字旗說:“我已獻城歸附新朝,而且使得全城安定。將軍率軍起事,殺了貪官污吏自是有功。但如果把我殺了,搞得全城大亂,就算新朝不予追究,恐怕今後也不得重用。何不你我共治睦州,保得一方平安,等待新朝派人接收?”
程昌和覺得此言有理,問道:“怎樣共治睦州?”
韓駒說道:“將軍挑選一些青壯,駐紮城外拱衛州城,我會爲將軍供應糧草。其餘士卒,讓他們原路回去,該種地的種地,該做工的做工。讓他們自己推選官吏,今後也不怕受人盤剝欺辱。神泉監的鑄錢,也可分了賞給將士,他們得利自然願意聽話。”
程昌和不再說話,而是仔細思考利弊。
韓駒繼續說道:“婺州也有人起兵,或許會殺過來。到時候兩股義軍相遇,究竟該以誰爲首?恐怕難免火併。將軍若與我共治睦州,就佔據守土大義,依託州城自能將婺州兵擊退。如此,將軍既有保衛桑梓的美名,又爲大明新朝立有功勳。”
“你這官倒是會說話,莫要誆騙於我。”程昌和已被說服了。
這場亂子很快平息,韓駒負責城內民政,程昌和揀選青壯駐紮城外,其餘士卒回神泉監領賞錢解散。
逃進虎頭山的附郭百姓,得到消息陸續回家,衆人皆贊韓駒是個有能力的好官。
宋徽宗混在這些百姓當中,總感覺有些不可思議。
韓駒此人,趙佶太熟悉了啊,做了十年大晟詞人。詞填得好,曲也不錯,詔書也擬得漂亮,但除此之外還能有啥能力?
居然敢孤身出城收服亂賊,這未免也太扯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