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角流下的淚, 透着涼意,彷彿不是來自溫熱的身體,而是天上落下的雨滴。樹爾慢慢醒轉, 一直枕在頭下的手臂已經沒了知覺, 這是睡了多久了……
靠着身後的樹幹站了起來, 樹爾靜靜地想着那個夢, 原來……月狐琅用自己的心血飼養樂那些美麗的漪瀾花, 只是爲了用它們來給琉璃一個轉世的機會,一個真正活的機會……所以,琉璃心已經和琉璃融爲一體……所以這些想要得到這顆已不只是琉璃心的琉璃心, 當然不會放過琉璃轉世的金步日……只是,爲什麼自己也會有這些記憶, 明明月狐琅已經灰飛煙滅, 心魂已散, 絕不可能有轉世一說,那麼楊樹爾究竟是?
不及考慮其它, 一想到他們竟是要將金步日煉化,樹爾只覺得身上不住的顫抖,她決不能就這麼任由金步日消失!這個時侯,她忽然感受到了千年前,月狐琅的心情……
普雲一把攔住想要去找金步日的樹爾:“你要去哪?”
樹爾沒有答話, 卻也不再使勁, 因爲她明白自己絕不是普雲的對手。
“你最好老實一點……免得再被我好生招呼了。”殷錯懶懶靠在樹上, 冷冷道, “要是擔心金步日的話, 就大可不必了……因爲,他一定會死在我的手上!”殷錯的這話說的並沒有多刻意, 卻讓樹爾感受到了他對金步日深深地恨意,卻不免好奇……究竟是爲什麼讓他對金步日這樣的欲除之而後快?
“你的確不用擔心,師尊要等到四日後纔會擺陣……”想來普雲一定是以爲樹爾在害怕,不過這句安慰倒也有了作用。樹爾定了定神,是啊……還有幾天,這幾天裡一定要想出辦法才行……
“公子!”青柳跑過來,笑嘻嘻地喊柏青,“咱們到了!”
柏青微笑示意知道了,走出船艙,果然是到岸了……這裡就是北陸了,從這裡上岸以後,大概就得一直御風而行,才能趕在月狐血涌之日前到達赤峴山。
路瑕跟在柏青身後,也走了出來,不知爲什麼越是靠近了,心情反而越是平靜下來,一切都要有個結果了嗎……
“兩位少爺,咱們這就上岸吧!”朱梅歪着腦袋,笑眯眯地對柏青路瑕道。
“我們是要御風而行嗎?”柏青問不知在準備什麼的朱梅青柳,“這位他身子有些不適……恐怕——”
“公子不必擔心!咱們掌勢早有準備!”朱梅和青柳各執一邊,徐徐拉開——一片巨大的蕉葉。
“這是綠喬仙借給咱們的如意蕉,公子您就乘着它好了!”青柳伸手拉過路瑕,在他手心寫下驅使如意蕉的咒令,“公子只要照着它讀一遍就可以了!”
“這樣便好了。”柏青對兩個雖然長相奇特但活潑愛笑的少女感激一笑,“咱們抓緊時間出發吧!”
“呼咻——”兩個少女開心地叫了一句,突然就化作了一青一紅兩道幽光而去,路瑕和柏青也忙一個念動咒令、一個凝神運息,乘風而去……
身下的風景已經不能分辨,索性閉上眼睛不去看所有……心中默唸着她的名字,希望還能趕得及說完曾經想要說的話……似乎很久不曾好好回想過以前的事情了,茫茫千年已過,想不到它們還是那麼清晰……就像是發生在閉上雙眼之前……
當父親告訴自己,收了月狐家的小八做徒弟的時候,正是與母親第一次見面的日子……自己的母親是個凡人,醍醐早就知道。他那時還沒有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妥,只是想爲什麼不能早些見到母親,非要等到自己修過立破心法之後才能去見她。
母親的房子在下界的一個小村莊裡,醍醐按着父親的指示,早早的就準備好了一切,來到了人間。母親不是一個人,她有一個正常的凡人家庭,丈夫、孩子。
醍醐和那個母親與凡人丈夫所生的孩子互相羨慕着對方……長生的醍醐羨慕那個孩子的自在,還有他美滿的家庭。那個普普通通的孩子卻羨慕醍醐能夠飛,能夠變出新奇的玩意,不吃飯也能長得比他高,力氣比他大多了!
這一對奇異的兄弟相處起來卻是很愉快。醍醐喜歡這個凡人孩子的簡單,那個孩子也被醍醐各種讓他不能相信的能力所折服。
從凡間回到父親的洞府,父親就告訴了他收徒弟的事情。醍醐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雖然這應該是自己第一個同門,他的性格便是如此,幾乎沒有什麼事情能讓他表現出強烈的情緒……想來也不是一個淘氣名動仙界的小丫頭罷了。
然後他就見到了她……直到現在他也記不清當時是什麼狀況了,只記得眼前充斥的都是月狐琅的模樣……她彷彿是天命特意安排的他的劫難,一出現就蔽塞了他的六識,讓其他的一切都不再重要,只有她……鮮紅色的衣裙,像是要在這沉悶的天地中狠狠撕裂出一道傷口,凌然於終生外的容貌不是因爲哪一處,還是裡面透出來的氣息而讓人迷醉……只是輕輕一瞥,就霸道地不留任何餘地的扎進了醍醐的心裡,這顆因爲母親纔有的心臟,讓他感受到了悸動的甜蜜……
那雙清澈的眼眸輕輕掃過,終究是沒有注意到瘦小的他,仍是在和身邊的少女談笑,那是仙子郭暮雲,她們將來會成爲姑嫂……本來,他一直以爲大名鼎鼎的月狐琅應該是一個大氣溫雅的仙子……後來,聽說了月狐家的老八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魔星,他又覺得那應該是一個活蹦亂跳的小丫頭……可是到真的見到的時候,他才明白這些想法是多麼可笑,月狐琅就是月狐琅……你無法用短短几個字來形容她,她是世間最具靈性的物種中最得天性靈韻的一個,沒有任何東西或事情能破開她渾然天成的美好,她讓見到她的所有都不能自拔……
想到讓阿琅變得不再完美的人竟然是自己帶到她的身邊的,醍醐就覺得恨……這種感覺像是要剜出自己的心來狠狠摔在地上一般,讓他拒絕想起那一天,卻又抑制不住的在腦海中閃現……
再見到母親的那個孩子時,下界正是兵禍連連,母親與她的丈夫已經死去多年,那個孩子則被徵召入了行伍。那時候,醍醐很生父親的氣,爲什麼他不肯出手救母親,要用天命不可違這樣的理由來搪塞自己。所以,他憤而下界,一心要救下那個與他只見過一面的異父弟弟。
這是醍醐第一次見到人間的戰場……到處是殘垣斷壁,像是物事一樣堆放在一起的屍體,只剩下半壁的城牆上掛着幾顆晃晃蕩蕩的頭顱,早已不知是屬於誰的……曾經是繁華街道的路旁,年輕女子的裸屍像是棄物一般隨意的丟在地上,雪白的像是在嘲笑這個黑暗的世界……
天上下着小雨,淅淅瀝瀝的雨水衝不淨地上的血污,更衝不去人們心中的暗影……這已經是一座死城了。沒有了小販的喧鬧,沒有了往來的人流,只有讓人想吐的寂靜。路旁曾經或奢華或簡樸的房屋,就像是沒有了生氣的冬日草木,徒然接受着風的洗禮。
醍醐降下雲頭,卻差點沒能站穩腳步……這裡還是他所向往的人間嗎?爲什麼會變成這樣?只是打仗,爲什麼要屠滅整個城市!
憑着極爲模糊的記憶,醍醐往他所記得的母親家而去……雖然他知道,母親已經死了,那個孩子也一定不在自家的房子裡,但是除了那裡,他不知道還能往哪走……眼前的一切已經摧毀了他的神志,瀰漫的腥臭味,眼前滿是焦黑與暗紅,籠罩在整個城市上方、揮散不去的冤魂們發出淒厲的呼嚎……
還有人活着。看到了從廢墟中爬出身子的人,他們或是已經身受重傷,或是灰土滿身,只有一雙眼睛還透出一點光亮,卻也不再明亮清澈,而是渾濁昏暗像是垂垂老矣。他們的目光呆滯,只隱約透出幾分防備和恐懼,他們不知道,眼前這個看起來絕不該出現在這裡的“翩翩佳公子”,究竟要做什麼……
醍醐剋制自己不去看那些人,他不能幫助他們什麼,因爲現在對這些人來說,活已經不是什麼施捨,而是懲罰……看着自己的家,自己的親人子女朋友愛人同鄉上司下屬……甚至是不認識的人,就這麼從一個個變成了一具具,有的甚至連完整一具都拼湊不出……活着,已經只剩下折磨。
他們迫切需要的,是希望。而希望,是醍醐給不了他們的,只能靠他們自己去尋找。
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的景物沒有什麼大的變化,醍醐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走錯了方向,還是已經走過了那間曾經溫暖的小屋……
前面似乎有說話聲,醍醐加快了步子跟過去。果然,看見了兩個人影,其中一人,手上拿着拂塵,大約是個道士,卻不知道是下界修道之人,還是上面下來的道君,另一人身穿皮甲,應該是一個士兵。
那道士說了幾句就走了,只剩下那個士兵愣愣的站在原地,沒有其它動靜。
醍醐走了過去,他想看看這人是否認識他母親的那個孩子,他也在當兵纔對。
“請問——”話還沒說完,醍醐就怔住了,他是……眉目沒有什麼大的變化,只是成熟了許多,身上的皮甲像是在血池中洗過一樣,透着濃重的血腥味,然而他的臉上,眼睛微微閉着,像是極舒適的在睡覺……皮甲下的胸口透出瑩瑩的光芒,映得臉上瑩彩變換,仿若神祗。
醍醐喚了一聲他的名字,沒有反應。正準備再次喚他的時候,事情有了詭異的變化……他胸前那片七彩光芒像是活了一樣,從胸口出發迅速的瀰漫向全身……盔早已經不知滾落到哪裡去了,頭上的髮髻散亂着。長髮像是被某隻看不見的手輕輕散下,披搭到肩上,隨着那片七彩的光芒,原本烏黑的長髮漸漸變了顏色,像是一潭深邃的湖水,碧綠幽幽,每一根髮絲都透出光彩來。
醍醐退後了一步,再次呼喚他的名字,這次似乎有了反應,他慢慢睜開眼,眼中閃過一道刺目的金光,等到光芒散去,就看見了一雙清澈如泉的金色眼眸,定定的看着醍醐。
“是醍醐嗎?”他不知道爲什麼就覺得那個叫自己的人,就是小時候見過一次的小仙人,他似乎是母親的朋友。
“是。”醍醐淡淡的答道,“你剛纔是和誰在說話?”醍醐直覺上認爲剛纔那個道士很可疑,應該就是因爲他,這個人才變成了現在的樣子。
士兵一直定定的看着醍醐,半天才說話:“我不知道,我只聽見了你叫我。”,他的眼睛直直的,似乎有什麼不對,“敵軍已經走了嗎?我,好像看不見了。”
醍醐聞言一愣,伸手到他的眼前晃了晃,果然……變成了碧發金瞳的他,已然是盲了。
要把手拿開的時候,醍醐看見了一道淺淺的痕跡,靜靜浮在他的額頭上……這是?醍醐似乎想起什麼卻又不敢確定,他右手捏成一個如意決,輕輕靠近那道痕跡……剛一碰上,就見它一下亮了起來,那個士兵像是被電擊過一樣抖動起來……真是魂印!醍醐若有所思的把手放了下來,魂印是得道之人與鬼界的協議,這個人在魂印失效之前都不會受生死的約束……究竟什麼人,竟然會費這麼大勁,救下一個普普通通的凡人士兵呢?醍醐不禁後悔剛纔沒有快走幾步,攔下那個奇怪的道士。
“我帶你走吧。”醍醐看看身邊這個碧發金瞳的年輕男子,多年不見,似乎他已經不再像小時候那樣活潑了,那雙金色的眼睛裡清澈依舊,卻多了許多醍醐讀不懂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