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榜後即領進士冠服, 隔日再進宮, 參加金殿傳臚儀式,等唱名完畢後, 就是百姓們喜聞樂見的新科進士遊街誇官儀式, 再隔一日, 禮部設恩榮宴, 也稱瓊林宴, 賜宴諸進士。
一系列不間斷的活動讓整個京城的光彩都聚於進士們身上,這也是每一科進士們最榮耀的時候了,從前只能在傳聞裡聽說的內閣諸學士、各部尚書等如今同聚一堂, 近在咫尺,想搭話就可以搭話, 這一種身份上的陡然飛躍感, 令再矜重的人也難免生出些志得意滿之感。
展見星與榜眼兩人一席,不過她比榜眼要忙得多, 因爲榜眼已屆不惑之年, 都夠做她的爹了,她年輕得扎眼不說,與她這一席捱得極近的第四名傳臚——也就是唐如琢,口沒遮攔, 敬酒時取笑着把她還未婚配的事說了,唐如琢倒無惡意,只是祝她大登科以後早覓良婦,來一個大小連登科, 但這麼一說,十八歲未婚配的少年探花,她的珍稀程度立刻連狀元都蓋過了,好幾個大臣投來了似有所無感興趣的目光——誰家裡還沒個適齡女兒呢。
酒過三巡後,就有人進一步向她探問起來,當着滿院人,當然不會說得太直白了,不過是問一問她的家庭出身之類,就這也把展見星問得滿頭是汗,逼急了,她把許異拖下了水。
許異今年剛好弱冠,他長得也成熟些,別人原未想到他也未娶妻,他排在二甲靠下一些的位置,這個名字進官場後也很夠用了,當即也引來了一波關注。
許異也應付得手忙腳亂——執政大臣們自矜身份,不至於當衆出手搶女婿,但一同列席的還有受卷、監試、護軍、鳴贊等與科考相關的各層級官員,那可沒那麼多顧慮,搶到就是賺到。
忙亂間隙裡,許異向展見星投去哀怨的目光——星星,你怎麼這樣!
對,許異跟唐如琢認識以後,別的沒怎麼樣,把稱呼給改了,這兩個疊字叫起來着實比“見星”順口,他就跟着混叫起來。
展見星接收到他的目光,在心裡對他抱了聲歉,就若無其事坐了回去。
她心裡其實存着事,一直在等一個人的到來。
皇帝。
恩榮宴由禮部尚書主持,但既名爲天子賜宴,天子有空有心情時,就有可能御駕親臨。
如果能在這裡找到單獨見皇帝的機會,將錢淑蘭之事稟明,就不必另外費工夫想辦法了——她一個新科進士,也就此時最值錢,一旦入職,從七品做起,泯然衆官,想見皇帝不是那麼容易的。
不過皇帝就算來,也不會太早,所以展見星要保證自己的清醒,才把許異拉出來跟官員們應酬去了。
她猜測皇帝來的可能性應當很大,因爲內閣幾個學士都還坐着,他們有朝政要忙,一般不會在這種宴席上呆多久,露個面,說幾句勉勵的話就夠了,既然還在,那似乎就預示了什麼。
她的猜測在不多久之後得到了證實。
皇帝的下臨有點突然,沒用儀仗,帶了幾個宮人,邁步含笑就走了進來,禮部尚書都不知道,被提醒後,連忙出席行禮相迎。
院裡呼啦啦跪了一大片。
“免禮,都起來吧。”皇帝的目光在闊大的院子裡掃了一圈,笑道:“朕就知道你們這兒熱鬧,不能光喝酒,出了什麼好詩沒有?別藏着,叫朕也聽聽。”
方學士上前笑道:“正要請皇上出題。”
“好啊,你在這等着朕。”皇帝大笑,也不推辭,到上首坐下後,信手一指庭院中的一棵青翠銀杏樹,道:“就以此樹爲題,詩詞皆可,賦得最佳者,朕有賞。”
衆進士們在殿試及傳臚時都見過聖顏,但那時天子高高在上,威嚴無比,哪裡像此刻言笑晏晏,和臣子說起話來好似老友一般,全無一點架子,當下激動不已,原就巴不得求表現的,更加奮勇爭先。
有進士很快上前:“啓稟皇上,臣已得了!”
“哦?念。”
這進士便大聲唸了,聲音裡帶着些微顫抖,總體不功不過,是一首頌聖詩。
能吃得上恩榮宴的,做首詩又有什麼難爲,有人打了頭,很快就又別人跟上,轉眼就是四五首敬上,負責記錄的小吏差點寫不過來。
只是能做與做得好又是另一回事,目前所出的詩作,大概都只在中平而已。
唐如琢想了好一會工夫,終於跳出來:“稟皇上,臣也有了,臣有一詩一詞!”這原是他的強項,因爲詩詞各想了一首,才耽擱了一會,叫別人先出了頭。
有人不大服氣,叫道:“你一個人怎能出兩首?若人人都這樣,比到天黑也比不完。”
唐如琢把胸膛一挺:“你有本事,你倒是也說兩首我聽聽。”
那人便啞了,作詩說不難,也沒那麼容易,短時間內連謅兩首,一般人哪謅得出來,和韻就是個撓頭皮的事。
皇帝看得有趣,又見唐如琢年紀小,生出愛才之心,幫腔道:“對,你能作兩首,就作,朕都認,以更佳的那首爲算。”
那人再不敢說,忙掩面往後藏。
唐如琢高興了,大聲將自己的兩首詩詞都報了出來。
他話音落下,很快有人撫掌:“詩更佳,當爲全場最佳!”
衆人紛紛附和,方學士也點頭讚許。
皇帝卻搖頭:“都糊弄朕,你們以爲朕是個粗人,不懂詩詞之韻嗎?明明是詞更佳。”
只是詞只寫景,沒頌聖而已,從臣子的立場來說,那寫得再好也得挑那首應制頌聖的。
聽皇帝自己做了判定,衆人唯笑而已。
皇帝環視院中,問道:“還有人敢作嗎?”
唐如琢出手就是兩首,馬屁拍了也沒耽誤展才,旁人自忖雖能作,沒他那份急智,再上去也出不了彩,白白襯托他,不如罷了。
當下場中便冷落了下來。
展見星於此時上前,她想得要比唐如琢還多些,所以上場還更晚。“回稟皇上,臣願一試。”
然後她報了名姓,旁邊小吏連忙寫下,而後懸腕屏息以待——
一時卻沒有等到。
因爲皇帝沒有出聲,只是盯着展見星,展見星未得聖諭,自然不能自顧開口,場面一時靜寂。
在更多的人察覺出異常之前,皇帝含笑開了口:“好,你說。”
他並未一眼把展見星認出來,是在她報出名姓之後,才一下意識到,這怔愣便是由此而來,但他旋即就想:既然爭着出頭要搏聖心了,想來沒什麼事,聽一聽無妨,把先前的疑去了也好。
老存着一段別人到底是不是罵了他的心思,也怪不舒服的。
展見星是探花,她奉旨應制,別人也很有興趣聽一聽,敢在傳臚後面出頭,應當對自己很有自信,如果失手,那就更該聽一聽——探花打不過傳臚,樂子更大。
於是衆人的耳朵都豎了起來。
展見星清冷的聲音在院中響起:“文杏庵中藏,芳春綠如扇。並蒂不相離,公種孫得食——”
她瘦削筆直的身段與這奇詭的詩句有種說不出來的相配,但卻令得所有人都漸漸發起呆來。
這裡是禮部衙門大院,說句“院中栽”纔算應景,上來搞個“庵中藏”算什麼?下一句芳春勉強將氣氛拉回了點,但第二聯又更怪了,銀杏不是荷花,頌聖也不是頌情,哪來的並蒂?
這詩不是好與不好的問題,是根本莫名其妙。
探花郎就算不擅詩詞,水平也不至於差到這個地步罷。
這麼一來,待得展見星一首五言詩唸完,院中的氣氛不但沒回暖,反而更冷了。
皇帝高坐在上首,眸光緊縮,一語不發,彷彿也叫新科探花鬧糊塗了。終於底下有人忍不住道:“我請教探花郎,可是聽錯了題目?銀杏何來並蒂?”
展見星找到說話之人,目視他淡然回話道:“我幼時鄰家有果農,曾聽他說過,銀杏單株不能結果,必得雙株多株成林纔可。若無並蒂,何來白果得食呢?”
所謂並蒂者,是指並排生長在同一根根莖上的花果,銀杏只是並栽,不能完全算作“並蒂”,但一棵樹居然結不出果子來,把這個在場大多數人不知道的冷門知識做一做延伸,從文學角度來說,又是說得通的,衆人也能接受。
說話之人就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連禮部尚書都點頭:“衙門裡這棵銀杏樹不少年頭了,從來沒結過一顆果子,我只以爲它年頭還不到,不想裡面居然有這個緣故。”
銀杏成果期極長,得起碼二十年以上纔有可能結果,所以民間纔有“爺種孫得食”的俗語。
疑問解開了,又沒解開——不論從事實上多說得過去,無法解釋探花郎爲什麼當着皇帝面作出這麼一首詩啊。
連唐如琢那樣年紀更小的還知道多備上一首專門頌聖的呢。
一定要找個理由,那隻能是探花有意標新立異,顯擺自己了,並蒂的答案掀開以後,整首詩的格調又回來了,詩中的氣氛渲染得也好——只除了它不應該是一首應制詩。
到底怎麼樣,要看皇帝的最終裁決,劍走偏鋒可能走到皇帝的心坎上,但更有可能踩空了腳,把自己摔個半瘸。
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到皇帝那邊,皇帝在這矚目之下,終於重新露出了笑意:“唐如琢的詞很好,不過,朕更偏愛探花郎的,有情有理,也有趣。”
說到“有趣”的意思,他語調放慢,話意深長。
展見星不卑不亢,躬身道:“臣斗膽越矩,謝皇上誇讚。”
“好了,你們繼續熱鬧,朕乏了,該回宮歇一歇了。”皇帝站起身來,瞥了一眼展見星,“探花郎跟朕來,領你的賞賜。”
“是。”
在一片羨慕的目光中,展見星腳步穩穩地跟了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 謅個詩真難,想偷懶還不行,偷懶星星形象立不起來,就四句把我腸子快謅打結了,然後爺種孫得食這一句是引用,不知道出處,好像就是民間諺語。
然後,明天回大同,去給小九暴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