庵堂內要亮堂不少, 檐下掛着素紙燈籠, 一路走過時,有的菴舍內主人還未歇下, 窗紙也透出暖黃的光, 道上十分乾淨, 青石板鋪就, 不見幾片落葉灰塵,道旁錯落種着些銀杏和菩提, 總而言之,這是一座十分整潔乾淨的庵堂, 晚間行來,尤覺清幽。
展見星還有一個顯著的感覺:這庵很有錢。
一切的清幽都是錢堆出來的, 她見過真正建在人煙稀少的郊外的庵堂, 院牆是黃泥巴糊的,地上鋪點碎石子就算道, 姑子晚間誦經都要省着蠟燭使,哪裡捨得在檐下掛什麼燈?
展見星心中奇怪, 但進都進來了, 何況此地風氣雅然,並無藏污納垢令人不適之感, 她便默默無語,只是沿途留神而已。
老夫人將他們領到一排較偏僻的屋舍前,才停下腳步道:“兩位施主,今晚就暫歇此處罷, 出家人清靜之地,庵主囑咐,她與兩位行方便,請兩位也謹言慎行,莫冒犯佛祖,也莫出外亂走。”
展見星與唐如琢一齊應了:“多謝庵主,我等知道。”
菴舍很小,靠牆砌着的土炕僅容一人躺下,大約是專設來讓香客在此靜心,倒也省得展見星尋理由獨眠了,她進了左邊那間,將行李放下,捶了會兒痠疼的腿,睏意上來,就要吹燈睡下。
篤、篤。
門扉卻叫人輕輕叩響,跟着是老婦人的問詢聲:“小施主,你睡下了嗎?”
展見星站起去開門:“大娘,什麼事?”
老婦人道:“夫人聽說兩位是進京趕考的舉人,她在大同有一少時故人,也是讀書人出身,想請小施主前去一敘,若是認得,能聞得故人音訊,就再好不過了。”
展見星一愣——她不是愣別的,而是她此時終於聽出來,這老婦人其貌不揚,衣着不顯,但她出口的言辭很有章法,至少絕不是一個山間老婦說得出來的。
難道是久在庵內受經文薰陶,所以連灑掃下僕都不同凡俗嗎?展見星心內胡亂想着,嘴上只應道:“那請大娘頭前引路。”
不論有什麼不對勁,她已經進來了,那不管誰要見她,她不去也不行。
老婦人微微施禮:“有勞小施主了。”
她轉過身,向着庵堂更深處走去,夜間晦暗,展見星也不知走過了哪裡,只跟在老婦人身後,過得一陣之後,進入一個院子,一眼望去,這院內佈置則不但整潔,甚至說得上精雅了。
自然,與這郊外庵堂的身份也就更爲不襯。
展見星心內加了兩分警惕,她思緒一發散,差點去想到曾看過的志怪裡的狐仙故事,不過她當然知道那不可能,勉強又把思緒收了回來。
便在這雲山霧罩般的費解之中,老婦人進屋通傳過,又出來領她進去,她踏進門檻,終於見到了“夫人”的廬山真面目。
“錢——”展見星失聲,“錢家妹妹?!”
坐在上首椅中、着一身湖藍繡蘭紋長襖的婦人赫然竟是曾教過展見星兩年書的私塾先生錢童生之女錢淑蘭。
錢淑蘭的形容已經大改,算來展見星和她一別有四年多將近五年了,當初嬌俏甜美的小姑娘,此時鬢插金釵,身着雲錦,儼然一個養尊處優的貴夫人。
“展哥哥?!”
想要見一見同鄉探問消息的錢淑蘭顯然也未想到直接見到了正主,一下站了起來,神色驚喜不已,語無倫次道,“我聽說有大同的舉子,我想你那麼聰明用功,說不定也考中了,該上京了,我想問一問——沒想到,沒想到,展哥哥,你快坐!”
“還有茶呢,上茶來。”
一番忙亂之後,意外重逢的兩個人終於分賓主安坐了下來。
“展——”
錢淑蘭要開口說話,站立在她旁邊的一個婢女忽然低聲道:“夫人。”
話裡帶着提醒之意,錢淑蘭醒悟,惘然道:“我知道了,我不能這麼叫你了,展——展公子。”
她已梳起婦人髮髻,不能再這麼親近地稱呼一個外男了。
“展公子,你已經考中舉人了嗎?”
展見星點點頭:“今年這科僥倖中了。”
錢淑蘭開心地笑了,她笑起來依稀還是往昔模樣:“我就知道你能中,我從前還說在京裡等你——”
這一句沒說完,她似乎觸動了自己的心腸,聲音一哽,眼眶突然紅了。
婢女側身體貼地遞過帕子,但聲音加重了點:“夫人。”
展見星覺得不對,她見過代王府裡那些丫頭,哪個敢這麼字字句句提着主子?就算是提醒,管得也過了些。
她打量了那個婢女一眼,見她眉目端正,站姿挺秀,雙手自然疊於身前,透着股規矩嚴謹的大家風範。
“夫人,”不管怎樣,錢淑蘭確是嫁了人,展見星不想給她惹麻煩,跟着換了稱呼,問道,“夫人是嫁到了京裡嗎?我在大同,音信不通,未能給錢先生送上一份賀禮,是我失禮了。”
她說錢先生,點出這份相識是因先生而來,光明正大,那婢女臉上的神色果然緩和了一點,但錢淑蘭眼眶卻又紅了一層:“嫁?我——”
她又哽住,展見星吃了一驚,這個話題爲何不可言,難道錢淑蘭是爲人做小?錢童生獨此一女,應當寶愛她纔是,以錢淑蘭的出身相貌,稍微高嫁一些,得一個衣食無憂不是難事,犯不着靠屈身去攀富貴。
婢女臉又緊了:“夫人,天晚了,您該歇息了。”
錢淑蘭卻似再忍不得,擡頭瞪她道:“我悶了幾年才見到一個同鄉,說兩句話也說不得,你想憋死我?”
那婢女當即跪下:“奴婢不敢。”
“不敢你就出去,別在這兒囉嗦。”錢淑蘭攆她,“我這門不關,就這麼敞着,你想看什麼都能看見,成了吧?但是你走遠些,不許聽我說什麼,也不許叫旁人靠近。”
婢女猶豫片刻,錢淑蘭拍了下桌面:“你出不出去?再煩我,從明兒起,我也不叫你們痛快!”
婢女終於站起來,躬身退了出去,她很管着錢淑蘭的規矩,但錢淑蘭真的發了怒,她好像也不能相抗,只能聽令。
這主僕關係讓展見星看糊塗了,她一時不知說什麼好,錢淑蘭自己拿帕子按了一下眼角,主動問她:“展哥哥,你是不是奇怪我嫁了人,爲什麼住在郊外的庵堂裡,又爲什麼伺候我的婢女譜這麼大,我要跟她吵架才能把她攆走?”
展見星點頭,也不諱言了:“可是夫家待你不好?你嫁的是何人家?若有我能幫上忙的地方,你只管說。”
錢淑蘭笑了:“展哥哥,我就知道你對我好,不過算啦,你幫不上我,這天底下,誰也幫不上我。算我命苦,我認了就是了。”
她這樣說,展見星怎可能不問,又追問一句,錢淑蘭並不是真的憋得住話,再一問也就說了,但她說出來的話,卻堪稱石破天驚,令展見星再也安坐不住。
“展哥哥,你聽過就算了,千萬不要告訴別人,給你自己招禍。”
“前年,皇上出征打漢王,汪貴妃在宮裡生下了皇上的長子,你知道嗎?”
展見星點頭:“我知道。”她心頭更奇怪,廟堂深宮之事,與錢淑蘭有什麼關係,她怎會開口就言說這個。
“那不是汪貴妃生的,是我生的——是我的孩子!”錢淑蘭端坐着,眼淚靜靜地流了一點下來,她矜持地拿帕子緩緩拭去,從敞開的門扉看進去,她就好像與少時相識敘起舊事,禁不住懷念之心,有感而已。
可是坐在她對面的展見星卻清清楚楚聽見她聲音裡的悲鳴,那是如母獸失去幼獸一般的泣血哀聲,短短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流淌着發自內心的憤怒與傷痛。
“展哥哥,你問我嫁去什麼人家,我嫁去的人家至尊至貴,可是我又哪裡算是嫁呢?三媒六聘,一樣沒有,我是自己憑腳走進去的,我不願意,可是我爹聽了姑姑的蠱惑,他願意,我又有什麼辦法。”
“一開始只說叫我做宮女,我想做就做吧,姑姑說她認識宮裡的大太監,有辦法把我送到御前,我沒當回事,可誰知道——她真的認識,姑姑說我像汪貴妃年少的時候,我也沒當回事,哪裡知道,她也沒撒謊,皇上真的看上了我。展哥哥,我不怕和你說實話,我當時倒是願意了,我一個童生家的小女兒,能有這份運道,難道還硬往外推嗎。就一次,我就有了孕,我歡喜極了,覺得我真有點像姑姑說的那樣,該着要走這份大運——”
但是再底下的事,就和錢淑蘭想的完全不一樣了,她到了皇帝跟前,以宮女之身承幸,還懷了龍胎,這本該是個飛上枝頭的故事,但她沒飛上去,直直地摔了下來。
她於一個清早昏迷着被送出了宮,關在了這個庵堂裡,其後養胎,生子,待她終於從生產的痛楚裡熬過來時,孩子沒了,她發了瘋,身邊伺候的人怕她死了不好交差,終於告訴她,她的孩子好好的,是皇帝的長子,不出意外的話,早晚會被立爲太子,唯一的問題是,這個孩子被寄在了汪貴妃的肚子裡,這一輩子,和她不會有一點關係。
這一處庵堂,實際上就原是汪貴妃的家廟,當時沒這麼好,錢淑蘭被送進來以後,一點點改成了現在的樣子。
……
展見星震驚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哪怕真遇上什麼怪力亂神的狐仙,她也不會比現在更驚訝了。
作者有話要說: 再次提醒:本文架空,架空哈,只是皇帝在位的年份跟隨歷史更迭,有一個大的框架框着,感覺不容易跑偏。
歷史上的孫貴妃和胡皇后都是身不由己,孫貴妃好好的皇后沒了,胡皇后的皇后也不是硬搶來的,朱棣搞了這麼一出,兩個人實際上都是受害者。
文裡面的事件與歷史不掛鉤,不黑歷史人物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