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朱成鈞當然沒有得逞。

展見星跳起來就落荒而逃——也沒有逃掉。

朱成鈞再度把她拉了回來:“不讓親就不讓親, 你跑什麼,我還有話問你。”

展見星臉熱到又要冒煙:“你你別再說那個字了!”

朱成鈞:“有你這麼兇的嗎?說也不讓說——好了,不說就是, 你回來。”

展見星才坐了回去,警惕地聽朱成鈞又開了口, 他這回問的倒是正經事:“你要去江西?爲什麼?”

君前失儀的理由糊弄一下許異還行,顯然沒在朱成鈞這裡矇混過去,展見星想了想, 說了一半:“我看不過眼皇上廢后, 殿試時諷刺他了。”

“他就把你貶了?”

展見星點點頭。

“我從前說他不好, 你偏護着他,這下看清他的真面目了。”朱成鈞沒對她的被貶表示什麼同情, 倒是先跟她找起前賬來。

展見星有點無奈:“九爺, 你還記仇呢。都多久以前的事了。”

“我是提醒你,別誰都信。你看他是皇上,但是從前見都沒有見過, 憑什麼就信他。”

他這一句雖不恭敬, 但也是好意, 展見星正要點頭受教, 就聽他接着道:“你信我就夠了。”

——怎麼就夠了?

展見星簡直控制不住斜睨他的眼神,卻又不敢搭他這個腔,只好當做沒聽見,道:“九爺,我去江西也沒什麼不好, 在哪裡都是做事麼。只是江西離這裡太遠,以後我們相見,恐怕很不容易,你多保重,如果遇到什麼難事,就寫信告訴我,等哪一年我若能調回京裡,再找機會來看你。”

她說着,也捨不得起來,這一去是真正的山長水遠,再會難期。朱成鈞已經長成,應當不會還有誰欺負得了他,可是他那個隨心所欲與衆不同的性子,又叫人有點放不下心,恐怕別人沒把他怎麼樣,他自己跟自己過不去起來。

“那是哪一年?”

展見星帶着離愁嘆氣:“我不知道。”

做了官,其實等於不是自由身了,輾轉各地宦遊幾十年,到老才能還鄉的官員不在少數。

“那你在江西要呆多久?”

“大概要很久。”這個展見星約摸有點數,“我把皇上惹得挺生氣,他說不想再看見我,吏部的聞尚書似乎肯幫着我,但短時間內,他也不會去頂着皇上來。總得過個幾年,皇上把我忘了,又或是氣消了,再者我的考績不錯,那纔好想法動一動。”

“你就算能動,也不一定馬上就能回京。”

展見星不得不承認:“是,先生教過,京官外放容易,外官想調進京,很難。”

楚翰林名義上仍屬京官,他的編制都還掛在翰林院,但想回京也要靠學生爭氣推一把,才能如願。

朱成鈞看着她:“天下大得很,你江西呆幾年,江南呆幾年,兩京十三省,你哪裡都可能去,就是不可能來山西,在大同做官。”

展見星:“……”

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心虛勁兒是哪裡來的,但在朱成鈞這麼一句連一句非常平靜的敘述之下,她的聲音就是不由低了下去,有點受氣的樣子:“嗯。我不能在戶籍本省任職。”

太/祖立國時,曾定下過“南人官北,北人官南”的授官政策,以避免官員在家鄉或家鄉左近爲官可能出現的勾結**現象,那時候的人想要做官,是徹底的背井離鄉,如今幾十年過去,風氣才鬆動了些,只要迴避本省即可。

這個政策只有一個例外,那就是爲京官,可以不考慮本籍與任職地的差異。

“所以你就是哄我。”朱成鈞向她宣佈了最終結論,“你跟我一別,八成就是永別。”

展見星哭笑不得:“九爺,說得這麼不吉利做什麼,哪裡就有這麼糟了。”

想了想,又安撫他,“我還年輕,總有機會的。”

朱成鈞幽幽道:“哦,所以你想我等你到老。”

“我沒想!”展見星忙不迭撇清,她發現她跟朱成鈞說的看似一件事,實際上根本不是,她一不留神就要被帶溝裡去。

她真是發愁,不過一想到即將到來的久別,這些不自在又皆化成了離愁,算了,她都要走了,難道還跟他吵架不成,他現在醒不過來,也只有由他去了。

大半年不夠,那就三五年,以後見都見不到,他這股荒唐心思總會淡下去的。

不知是不是珍惜僅剩的一點共處時光,朱成鈞沒有再爲難她,接下來說的話都算正常,展見星不能一直呆在代王府裡,再說了一陣,她就要走了,她還要跑常勝堡村一趟。

展家那些人雖然從未待她有一點好處,但天生的血緣砍不斷,他們若仗着她的勢在大同胡作非爲出什麼事來,她的名聲也要被帶累。

朱成鈞聽了也沒糾纏,只道:“那你去,哪天走,告訴我一聲,我去送你。”

他這樣好說話,倒讓展見星離情又起,在她的小半生中,她從未和同齡朋友有過這樣深刻的羈絆,這和許異都不同,她畢竟不曾和許異共過患難,雙方再親厚,不過同窗之情而已。

“你放心,我會來說的。”

展見星腳步緩慢地出去,她不知道的是,她一走,朱成鈞就叫秋果:“去磨墨。”

秋果稀罕地從門外竄進來:“哇,展伴讀真是靈丹妙藥,一回來,爺都知道主動用功了。”

朱成鈞真是個要用功的樣子,墨磨好了,他站到書桌前,沉吟片刻,提筆就勾勒了副彎彎曲曲的圖畫出來。

秋果認不出畫的是什麼,歪頭不解:“——爺,你不是寫字,要畫畫?”

“江西在這裡。”朱成鈞在圖畫的下半部點了個重重的墨點,告訴秋果,“展見星就要去這裡做官。”

“展伴讀可真能跑。”秋果明白過來,點點頭,“那爺,是不是離我們這裡很遠?”

“我們在這兒。”朱成鈞又在上半部落下一個墨點,“大概相距兩千多裡,近三千里。”

秋果的嘴巴張成一個圓:“這麼遠!那得走上好幾個月?”

“不至於那麼久,不過一兩個月得要。”

“皇上真是的,怎麼把展伴讀貶到那麼遠啊。”秋果很同情,“把我們爺也坑苦了,這往後想見一面,多難。”

“難?”朱成鈞嘴角一勾,“那不一定。”

不等秋果問,他仰面閉眼,在記憶裡搜尋了一會兒,重新睜開眼,“江西是個好地方,山清水秀,比我們這暖和。”

秋果不明所以地搭着腔:“好是好,可是和我們沒關係呀。對了——!”他的記憶忽然也靈光了一下,“寧王爺是不是封在那裡?就是之前搶先舉報漢王,害得大爺挨皇上訓的那位老王爺?”

朱成鈞緩緩點了點頭:“是他。”

秋果聽了羨慕:“人家封的地方多好,我們都封到關外來了。”

“他可不會覺得好。”

“啊,爲什麼?”

“沒兵沒權,好在哪裡?”朱成鈞反問。幾大邊王的藩地在氣候及城鎮繁華度上跟內陸藩王比都要差點,但邊王的地位仍要更隆,關鍵就在這裡,邊王大多手握重兵,即便是如今成了落架鳳凰的代王府,有祖宗多年經營的底子在,在封地裡想幹點什麼,那也比寧王容易。

所謂富貴閒人,有的人看見富貴,有的人只看見“閒”,滋味究竟如何,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而已。

秋果傻呵呵地道:“不想造反的話,有沒有兵差別也不大。能封個舒服的好地方纔好呢。”

“那你想去江西轉轉嗎?”

秋果點頭:“聽爺說的我心動,大同也挺熱鬧,不過來來回回都是這些,我跟爺轉了幾年也轉膩了。山清水秀的地兒是什麼樣子,我沒見過,想也想不出來——唉,想也沒用,那是人家寧王爺的封地。”

“寧王的封地,誰說我就不能去了。”

說完這一句,朱成鈞垂下眼來,換了張紙,這一回,他認真地寫起字來。

**

展見星的常勝保村之行很順利,她只是庶民的時候,展家想怎麼欺負她怎麼欺負她;她中了秀才,展家人還敢夥同朱老爺算計她,但在她一逼之下,腔調已經軟掉;而這回她連中舉人進士,選了官,再去,展家從上到下,沒有一個能把脊樑骨在她面前直起來的。

甚至話都沒能和她搭幾句,因爲村裡面雞犬相聞,她前去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全村,本村的總甲和本住在鄰村的鄉老都以最快速度擠到了展家的小院裡,呼啦啦就跪了一地。

她不是本縣知縣,其實不是必須要行此大禮,但展家人當初怎麼虐待這位進士母子倆的,村裡面誰不知道,當初未結善緣只結了仇,如今別說沾光了,不被找茬就不錯了。

有孝道在,不好把展家自家人怎麼樣,折騰他們總沒這個顧慮了。

以展見星如今的眼界,已不會把小鄉村裡的恩怨放在眼裡,昨日種種,譬如過眼雲煙罷了,她只是心中一動,把鄉老請到一邊,請他代爲約束展家人,不要胡作非爲,倘若他們仗勢橫行,大可直接告官,不必忍耐。

鄉老聽了連忙答應——他心裡也有一本賬,一般官員哪有這麼鐵面無私,這顯見得同展家沒有一點情分在了,就告他也不怕,展見星不可能怪罪的。

且她能有這個託付下來,倒是把本鄉跟這個驟然躍升的文曲星之間的裂痕彌縫了一點,鄉老反而放心了。對她的話,自然無有不從。

這時總甲見她走回來,又忙上前,要請她去看祠堂裡的牌匾——原來展見星雖纔回來,但縣裡早已有喜報傳來了,這總甲沒跟展家人要錢,自掏腰包做了副進士牌匾掛到祠堂裡,這既是他想獻殷勤,也是本村的門面。

可以說,展見星即便什麼都不做,她的功名本身就已惠澤了家鄉,有這一面進士牌匾在,從此那些糧長收受稅糧衙役下鄉攤派徭役,都得掂量掂量,不能做得太過分了。

這畢竟不是惡意,展見星便也跟他去看了看,這麼幾番折騰,時間就不多了,該說的說了,她也不想再多留,以要趕赴任上爲由,提出告辭。

展家人在這一場熱鬧裡基本沒什麼表現的餘地,直到要走的時候,已經出嫁的來娣堅持跟着送了出來,她跟展見星說過話,展見星對她其實不錯,她心裡明白,所以敢跟出來,只是眼角垂着,哀怨地向展見星道:“二哥,你爲什麼不勸我再等一等呢。”

展見星不解揚眉:“嗯——?”

“我要是再等一等,等現在再嫁,做個官太太也綽綽有餘的。”來娣說着,滿臉心痛地道,“秀才的妹妹,和進士的妹妹,差太多了啊。”

她現在嫁的其實不錯,是鄰村的一個富戶,當時覺得心滿意足,但是萬萬沒想到兄長上升得這麼快,完全超越了她的理想,導致她一想,就十分意難平起來。

——好嘛,這個堂妹倒是比她還有上進心。

展見星好氣又好笑,道:“我也不知道我這科必定能中,要是不中,叫你一直等我嗎?一等就是三年,你有幾個三年能等?”

來娣纔不說話了,只是仍忍不住嘆了口氣。

“回去,你要知足,方能常樂。”展見星告誡了她一句,見她不情不願地點頭,方轉身走了。

**

展見星對展家人沒什麼留戀之意,但等真的跟楚翰林和朱成鈞及許異告別的時候,她滿腔都是不捨。

她去代王府,先拜別了楚翰林,然後朱成鈞和許異一起把她和徐氏送到了城門口。

按制,展見星攜寡母上任,是爲盡孝,可以向朝廷申請車馬,所以他們省了這筆費用,徐氏坐在車裡,等着女兒和朋友們告別。

許異也該回京了,他是自己走,他也有抱怨:“我叫我爹孃跟我進京,他們都不願意,說京城花費大,我才做官,恐怕我養不起他們,非不肯去,說過幾年再說。星——見星,還是你好,你跟嬸子都不用分開。”

那一個“星”字是被朱成鈞忽然盯過來的眼神盯到縮回去的。

展見星安慰他:“你爹總不用在衛所裡受苦了,回到城裡,也能享享清福了。”

許異的父親名義上仍是軍籍,不過他都中了進士,想給父親變通操作一下弄回城裡來,總是有辦法的,衛所裡也不缺許父一個體力衰減的老兵。

“嗯,也是。”許異點頭,“見星,你去那麼遠,多保重啊,有空給我寫信。”

展見星答應了,許異走後,跟着就輪到朱成鈞——按地位他該爲先,不過他就不走,許異才先走了。

“九爺——”展見星聲音有點哽住,她是真的難過,“你多保重。”

離別的場景千千萬,可是能說的話語,好像就這麼幾句。

朱成鈞看了一眼馬車垂下的車簾,往展見星面前站了一步,低聲道:“你要去那麼遠,那麼久,這輩子也許是最後一面,還不能讓我親一下?”

展見星:“……”

她想說“不能”,一時不忍出口,就站着沒動,就這片刻之間,朱成鈞的臉捱過來,低了頭,在她臉頰一側輕輕一碰。

“——!”

朱成鈞已經退了回去,舔了一下嘴脣,眼睛彎彎的。

……最後一面。

展見星一閉眼,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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