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有許多人徹夜未眠, 有一些人永遠閉上了眼,再也不會醒來。
天, 終於漸漸亮了。
徹夜未眠的朝臣們仍然不能休息, 要做的事太多了,說是千頭萬緒都嫌輕巧。
天色放了晴,耀目的陽光照在宮城層疊的飛檐垂脊上,大行皇帝的喪儀, 幼帝的登基大典,整個京城戒嚴,過篩子一樣繼續打撈叛兵的漏網之魚, 待到這最要緊的三件事終於理出個頭緒,一件件有序鋪開的時候, 奉天殿屋頂上的積雪已經化盡了, 金黃的琉璃瓦在陽光下璨璨生輝。
春寒料峭的二月初,登基大典的各項禮制籌備完畢, 朱英榕着袞冕, 祭太廟, 告祖先,御奉天殿,在響徹午門的鐘鼓聲中,成爲立國以來最年幼的一位皇帝。
大位雖定,京中被薊州衛攪得人仰馬翻的人心並沒有跟着安寧下來。
不論是位高權重的朝中大臣,還是最普通不過的販夫走卒,都沒有準備好在外患未平, 內憂又起的情況下,再來面對這個幼主臨天下的局勢。
於是於諸般事務的忙碌之中,漸漸不知從哪颳起了一股風聲:皇帝年幼,不能臨朝決事務,當自宗室擇一長輩在京坐鎮攝政纔好。
這個說辭在暗地裡流傳着,最終化爲了一封奏章,正式出現到了朝堂上。
朱英榕是事後才聽說的。
他確實年幼,如今的政務皆由皇帝留下的內閣班子代爲處置,大臣們怕他這根幼苗再凍着餓着出個意外,連大朝這種做做樣子的朝會都不敢叫他去上——也是吸取之前郊祀險些遇刺的教訓。
新君太小,每日吃飽飽穿暖暖,在文華殿裡聽學士們講一講經義,好好長大就夠了。
至於這種一看就居心叵測的奏本,在內閣就被打回去了,根本到不了朱英榕跟前。
但持這種言辭的御史言辭漸漸激烈起來,乃至有參劾方學士等是爲了把持朝政,挾天子以令天下的目的纔不允的,這話太重,方學士等受不起被與操莽一流人相提並論,以人臣身份,也不便再隱瞞,便到文華殿來請罪來了。
當然,請罪不過是個名頭,實際是討個說法。
朱英榕對父親留下的顧命大臣們很敬重,好聲好氣地安慰了幾句,待到方學士等人自覺顏面有光,站起來了,他想一想,問道:“方先生,這些人是不是受了誰的指使?”
方學士叫扣上那麼頂大帽子,心裡也有火氣,直接道:“臣以爲多半是。”
“那是誰呢?”
方學士猶豫了一下:“這個臣暫時還不知,也不敢妄言。”
但另一個姓陳的學士拱手道:“皇上,臣以爲代王盤旋京中多日,如今京中叛兵已平,當令代王返回封地了。”
朱英榕一怔:“代王叔?”
搜捕叛兵這件事一直在朱成鈞手裡,這有他先前行事的餘威,也有朱英榕的默許,叛兵在京城爲禍不算十分深重,但造成了極深刻惡劣的影響,幾乎將京中居民那份“天子腳下”的自矜徹底摧毀,官宦人家尤其損失慘重,朱成鈞有事沒事帶一隊人在京城大街小巷上溜達,官民們看見他還怪有安全感的。
加上許多國事繁忙,一時間,也沒人想到該請他回封地了。
但陳學士這句話在此時一出,雖未明言,可是那個隱含的意思在場諸人都聽明白了:陳學士以爲,這個“攝政”的提議就是朱成鈞搞出來的。
畢竟諸藩之中,只有他就在京中,最方便搞事。
朱英榕沉思了一會,點了點頭:“陳先生的意思,朕知道了,待朕想一想。”
陳學士上前一步,強調道:“皇上,代王倘若知禮,應當主動前來向皇上辭行纔是,他拖延至今,不知其居心何也。”
方學士遲疑片刻,倒是道:“臣看代王似乎不是那樣的人。”
“人心叵測,老大人,不可不防啊。”
朱英榕沉默下來,他有些難以決斷。
“讓朕想一想。”他最終還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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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位學士都退出去了,跟隨他的屬官們重新進來。
朱英榕忽然眼睛一亮,把別人都遣出去,獨獨留了一個下來:“展中允,朕有話想問你。”
朱英榕登基做了皇帝,展見星的日常和從前沒多少變化,仍舊侍從左右,見問,她便凝神傾聽:“皇上請說。”
朱英榕站起來,從寬大的御座上下來——他其實還沒習慣坐那麼大的椅子,會見臣子時,不得不擺出沉穩的模樣。面對最常相處的屬官,他就沒那麼拘禮了,煩惱地在殿中轉圈,還咬了下嘴脣:“展中允,剛纔陳學士過來,勸朕讓代王叔回封地去。”
展見星:“嗯——皇上不很願意嗎?”
朱英榕訝然扭頭看她:“你不意外?”
展見星道:“臣也才聽見的,外面似乎有些人在議論此事。”
她知道,朱英榕就省了話,直接問她:“展中允,你跟代王叔讀過書,你覺得,他有那樣的心思嗎?”
展見星已料到此問,坦然搖頭:“別的臣不敢說,若論作亂犯上之意,臣以官職擔保,代王斷然沒有。”
“朕也覺得他沒有,他要是有,那時候就不必救我了。”朱英榕嘆了口氣,“其實我現在想起來那一天還有點害怕,我也想父皇,父皇——唉,我不想做皇帝,我只想要父皇活過來。”
他有點賭氣又傷心起來,連自稱也不記得了。
展見星放柔了聲音勸道:“皇上,您已經做得很好,先帝在天之靈有知,也會爲您欣慰的。”
“嗯。”朱英榕癟了癟嘴,“展中允,我不熟悉代王叔,我也有點怕他,他、他拎着人頭到處走,他自己就不害怕嗎?”
展見星乾咳一聲:“應該是不怕的。”
朱成鈞那種迥異常人的觀念在少年時就已展露無遺了,人頭對他來說,恐怕和饅頭沒什麼差別。
“他是會帶兵打仗的人,不害怕也對。”朱英榕自己又把理由想好了,然後道,“知道他在京裡保護我,我其實也覺得安心的,他要是走了,誰知道寧藩會不會又從哪裡策反出一批亂兵呢。但是——”
他思路頃刻間又拐了個彎,聲音低了下去,“他真的不像陳學士說的那樣嗎?”
展見星忍不住露出一絲笑意。
她不是笑別的,只是忽然又從朱英榕身上發現了熟悉的影子——朱成鈞犯起疑心病也是這個模樣,這似乎是聰明人的通病。
“展中允,你笑什麼?”
“臣笑了嗎?”
朱英榕肯定地點點頭。
展見星擡手摸了摸嘴角,她自己其實沒有察覺。收了笑意道:“臣以爲皇上想解這個惑不難。只需將代王召來,命他就藩,看他肯不肯痛快應聲回去大同就知道了。”
朱英榕猶豫道:“——他要是真回去呢?”
於他小小的聖心來說,他還真不想叫朱成鈞走,他被朱成鈞從亂兵包圍圈中救出的那一刻是清醒着的,只是嚇呆了,朱成鈞破竹般一路砍殺到他面前,挾起他又破敵而出,他在這個過程裡既有持續受驚的驚恐,也有得救的放鬆,應激之下,才悶暈在了朱成鈞的斗篷裡。
但被救那一刻他的記憶沒有丟失,深深印在心裡。
並且這種記憶在日後回想起時,還很容易拔高。所以他正經和朱成鈞沒說過幾句話,又敬又畏的印象倒是已經烙下了。
“皇上如果想留他,再留就是了。”
朱英榕想了片刻,下了決心:“你說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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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成鈞這時候正在十王府裡,他在京肅清叛兵這段時日就暫居於此,十王府離皇宮很近,接到了詔令,他不多時就來了。
朱英榕看見他有點緊張,讓內侍上了茶,胡亂敘過兩句話,就進入正題:“王叔在京有一陣子了?今日內閣的先生進言,說該替王叔將護衛撥下了。”
朱成鈞的王爵在一連串的朝政變動之中已經進封上了,但先帝遺命中提及的兩護衛還沒有到位,一衛五千人,兩衛就是一萬,這麼多兵不是說調就調得出來的,與其它政務比,這樁事不算急務,所以延到如今還沒辦。
朱英榕挑這個話頭起來,是有技巧的,若將陳學士的話原封不動複述出來,那就是直通通攆人了,太不留情面。
而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朱成鈞若是真的沒有異心,他就該順勢接了這個話頭——他的護衛不可能派到京裡來給他,自然該他回去大同接手,如此正體體面面表了心跡。
朱成鈞放下茶盞,點了頭:“是,我該回去了。”
他站起來行禮,朱英榕愣了——雖然是他想要的結果,但也太乾脆了!
他慢這一慢,朱成鈞已轉了身,要出去了,他忙伸手:“王叔且慢!”
“王叔,朕不是那個意思。”朱英榕反應也快,甩鍋更快,心念一轉,就道:“只是內閣的先生這麼說,朕並不想。”
“朕是想問一問王叔的意思,若是王府裡沒什麼事,王叔不着急回去,朕想留王叔多住一陣子。”
朱成鈞轉頭:“哦,不是因爲內閣告我想攝政嗎?”
朱英榕:“……!”
展見星在邊上不忍目睹地別過了頭去。
方陳等學士剛剛在覲見過,緊接着朱成鈞就被召來了,這麼短的時間差內他不可能有機會打聽到內閣說了什麼,只可能是也聽到了一點風聲,然後據此風聲推斷出了真相。
這在朱成鈞來說不稀奇,但是他知道就知道,何必當面揭短呢——小天子這個本能記入起居注表其聰警的彎子算是白繞了。
朱英榕訕訕地,小臉都有點發紅了,朱成鈞說得這麼明白,他再想抵賴也難,只好撐着解釋道:“但朕沒信,王叔對朕有救命之恩,朕怎會疑心王叔呢。只是先生們德高望重,朕不能不與個交待。展中允與王叔是舊識,他便出了主意——”
展見星轉過去的臉愕然地又轉回來。
朱英榕渾然未覺,繼續賣她:“展中允也不肯信王叔會有如此作爲的,便說,讓朕把王叔召來問一問,王叔必然恭謹,一說便應。朕方依言行事,王叔果未負朕所望,如此,朕與先生們也有交代了。”
展見星已忍不住擡手捂臉了——就算捂住,她也能感覺得到朱成鈞直刺過來的目光。
朱成鈞意味深長地道:“哦。”
朱英榕倒是有點惴惴,道:“王叔,你不怪朕?”
朱成鈞隨口道:“不怪。”然後纔看向他,“皇上,我借展大人說兩句話,關於攝政流言之事,我找到一點線索,要與展大人印證一下。”
朱英榕本身對“攝政”這個話題還是很謹慎的,內閣攝政,早晚還給他,宗藩攝到最後政是誰的可不一定了,忙道:“真的嗎?展中允,那你快跟王叔去商量一下。”
展見星簡直不想睜眼:“……是。”
作者有話要說: 榜單居然可以治癒我的卡文。。雖然是短暫的。